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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風雨飄搖

  韓玨毫無血色的臉上,雙頰已溢起一小片紅暈,兩顆混濁的淚珠掛在眼角,她骨瘦如柴的雙手無力地捏著小兒女的小手,哆嗦著、顫抖著舉向淳於薊!

  病榻旁的案上擺著木盤,裏麵放著藥碗,室內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兒。淳於薊趕緊躬身接住,將她母子三人三隻小手握在寬厚的手掌中。


  韓玨鼻翼和雙唇微微翕動,以最後一絲力氣微聲道,“駟子……黍兒……皆可繼……大統……統……”


  淳於薊還是聽清了,他握著韓玨與小王子、小公主的手,莊重地點點頭,“王妃放心,本副使已經記下。自今日起,駟子、黍兒便是吾的兒女、漢使團眾將兒女,大使與吾定扶王子重還王座,定將小公主扶育成人,山北六國定永附大漢……”


  韓玨已不能言,這個飽經憂患、滄桑的堅強女人麵色臘黃中滲著慘白,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她似乎心願未了,人世間有太多她掛念的東西。她依依不舍地直視著自己的一對小兒女,突然她的目光又一亮,仿佛曇花一現,接著便漸漸失去光澤。她似乎解脫了一般,慢慢陷入迷離。


  生命在漸漸遠離,那雙疲倦的秀目依然睜著,笑容已經僵硬地停留在那蒼白的臉龐上。一代西域女傑溘然長逝,時年三十九歲!


  “阿母——”、“阿姊——”小王子、公主與吳英、錦娘“哇”地一聲撲到她身上,淒厲悲啼。臥榻旁邊的侍婢、侍仆們跪倒一片,撕心裂肺、哭聲一片,哀聲慟野。淳於薊、田慮悲痛不已,他們帶著漢使團前軍眾將,對著後國王妃的遺體莊重地躬身三鞠躬!


  韓苑白色的旗幡、哀帳升起,吹鼓聲很快到位,哀樂陣陣,迅即舉喪!


  由於韓苑提前報喪,於闐國眾貴族、各部族長老快速前來奔喪,於闐國君臣、貴族和漢軍屯卒後人們盡前來吊唁。停靈三日,由淳於薊、尉遲廣德主祭,吳英、錦娘與小王子、小公主戴重孝,將韓玨安葬在韓氏墓地,入葬西域大俠韓融墓旁。淳於薊為韓融補上諡號勇侯,為韓玨上諡號忠侯!


  忠侯韓玨是韓融長女、車師前王安得夫人,位列王侯之尊。韓苑喪事辦完、淳於薊已經離開西城後,西夜女王昆蘭、鄯善國王陀廣伽夫婦、疏勒國王忠夫婦、莎車國王妃赤玊、無屠國王發泰等諸侯王公貴族、周邊各小國,或王者自來或派出使者,都從各國王城奔赴西城,匆匆趕來昆侖山下吊喪。這是後話。


  韓苑出殯當日,送葬隊伍延綿數裏,於闐國漢人屯民之後共十七部族同時戴孝,喪事極盡哀隆!

  安葬韓玨後的當晚,右將昷枂來到淳於薊屋中,將一個牛皮囊呈給他。淳於薊打開,隻見裏麵是幾卷羊皮圖,畫著漠北的山川地理。


  原來,在被囚漠北的這幾年,韓玨一直細心地將走過的所有地方,山川、河流、叢林、城池、部族、兵營寨桫都被一一畫了下來。牛皮囊中還有一個黃牛皮小橐囊,打開一看,裏麵都是已經幹枯、大大小小的蝗屍。


  昷枂道,“稟報副使,王妃曾遺言,速將此囊呈送大漢奉車都尉竇將軍、戊校尉耿將軍!”


  淳於薊瞬間便明白了韓玨的未了心願,他心裏帶著苦澀,還是連夜命人將羊皮圖複製了二套,然後分別給竇固與耿恭寫了信,並派出驛吏,通報雒陽城竇府、耿府。這件事的後話是,竇固和耿恭接信後都悲痛萬分,由於朝廷已經閉關,二府派出的使者千裏迢迢卻未能進入西域,僅在陽關遙祭,寄托哀思!

  昷枂又向淳於薊稟報了韓玨脫險的經過。


  原來,韓玨自被囚於娑陵水(注:即今蒙古國色格楞河)以北的呼衍部世襲封地。三年來,漠北連遭旱災、蝗災摧殘,草木盡枯,畜牲十剩二三,吏民流離失所,各部族驚慌四散,可謂赤地千裏。韓玨在右將昷枂、五十長獷巳羊與十八卒護衛下,被囚於此地,病餓交加,淒涼苦熬。


  三個子女,另一名小公主得瘟病病亡。十八名士卒,也僅剩下八人。韓玨強撐著最後終於倒下,奄奄一息。就在麵臨舉族餓亡的危難時刻,一個胖胖的北匈奴貴族帶著食物和藥品,一個部族一個部族尋找,終於找到了她們,才讓韓玨一族躲過了滅頂之災。


  這個胖子不是別人,正是南呼衍部大人、屯田使枯且罕。他遵呼衍王令,專程從車師前國趕來接剩下的呼衍部牧民向西域遷徙。三年過去,漠北遍地哀鴻,一片混亂,此時北匈奴卻並未忘記囚徒韓玨。枯且罕找到韓玨時,恰好烏禪幕與須卜氏部落都遵照優留單於令,派人前來尋找韓玨下落。


  枯且罕告之韓玨一族早已病亡,從而支走了烏禪幕與須卜氏部落兩位千騎長。然後,又將韓玨母子三人藏匿於遷徙大軍中,輾轉數千裏至車師前國。到交河城後,枯且罕怕夜長夢多,又迅速派出一支可靠的車師商隊,將韓玨等人送回於闐國韓苑!

  韓玨餐風飲露,顛沛流離,終於積勞成疾,在旅途中便轟然倒下!


  風聲越來越緊,形勢愈加危急,漢朝閉關並徹底拋棄西域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南道各國惶惶不可終日。淳於薊、田慮從蒲犁穀至西城這一路上,都感受到各部族不安的氣氛彌漫著、醞釀著,似有大事要發生。


  安葬了韓玨後,淳於薊便將王子駟子、公主薑黍安置在韓苑,升五十長獷巳羊為漢軍屯長,精選於闐國百餘卒為衛卒,負責替大漢保護王子與公主的安全。請於闐國王尉遲廣德代為招待各國國王和使節,而他自己一刻也不敢耽擱,與吳英、錦娘帶著右將昷枂,長驅一千二百多裏,從於闐國西城風塵仆仆地趕往疏勒國赤河城。


  他的馬隊從於闐國西城進入沙漠,經皮山城直出無屠城,日夜兼程,原不想在無屠城停留,可莎車國大都尉悉誌無屠已經焦慮地早早等在這裏。淳於薊隻得在無屠置歇息一晚,檢閱了駐守在這裏的以黎陽為主將的疏勒軍漢使營。麵對悉誌無屠、無屠國王發泰、漢使營主將黎陽那焦慮的目光,淳於薊隻能要求他們“靜觀其變,一切如舊”,要沉住氣,“嚴加防範,勿自亂陣腳!”


  趕到疏勒國東北疏勒州首府赤河城時,隻見眼前的夯土城池已經再一次成了一座兵城!

  早在去年冬送淳於薊、田慮、紀蒿率隊奔赴蔥嶺剿匪、出使後開始,漢大使班超便親率昆侖屯和疏勒軍屯騎營、越騎營和騎弩營移駐赤河城外大營,準備迎戰呼衍獗已經集結在姑墨國王治石城的萬餘大軍!

  年前年後這幾個月,赤河城和赤河城外大營已經整固一新。張望在蔥嶺商道上興風作浪的時間內,呼衍獗南下之前,先後從姑墨國的石城派出三支二百騎探騎,分別對疏勒國的赤河城、北嶺城和莎車屬國無屠國三地,進行了武裝偵察。


  由於潛伏在北道諸國的斥侯們提供的情報十分準確,胡焰與漢使府中軍先後組織了三次成功的伏擊戰。昆侖屯在金屯哈裏斯的率領下大顯神威,在北嶺州和東北疏勒州兩次設伏,殲滅了敵二支哨騎,擊殺龜茲國四百探騎,僅有數人逃脫。而東疏勒州州長田寰則在墨水河(注:即蔥嶺河)成功設伏,將另一支二百人探騎全殲,無一漏網!


  在此同時,在東邊於闐國戰線上,鷲雕營一直將警戒線放到北河(注:即今塔裏木河)邊,尉遲千在沙漠上設伏,一舉殲滅了一支五百餘騎的哨探部隊。


  這次武裝情報戰,漢軍大獲全勝,呼衍獗和焉澠夫人連續派出四支武裝哨騎,幾乎被漢軍全殲。


  原以為漢朝閉關,西域南道各國必作鳥獸散,沒想到疏勒國、於闐國卻嚴陣以待,呼衍獗大驚之餘,收起了蠢蠢欲動之心。他以寒冬季節不宜開戰為由,下令已經集結到姑墨國石城的多國萬餘精騎、三萬餘役夫車輛,全部各歸本國,繼續籌集糧秣,整肅軍械戰馬,抓緊練兵,以備夏季到來時再戰!


  這也是班超自進入西城以來,第一次靠準確的情報,在大戰即將爆發之前,通過縝密的情報戰,不戰而屈人之兵,令敵已經集結的重兵集團不得不放棄了進攻圖謀!


  這就好比箭已經在弦上,到了不得不發的最後時刻,可呼衍獗忍出一身內傷,愣是無奈罷兵。胡焰率領的中軍居中調度,已經深深潛入敵後各國的漢使團斥侯們功不可沒!

  呼衍獗冬季進攻圖謀雖然被粉碎,但由於朝廷西城政策已經出現了顛覆性變故,班超並未掉以輕心,他下令鄯善國、於闐國、疏勒國和南道各國,加強戰備,嚴防呼衍獗趁漢朝罷屯、閉關之機偷襲南道諸國。


  敵情驟然化解,赤河城前線,所有人本應都輕輕地鬆上一口氣,其實不然,外患既解,內部矛盾便驟然爆發了。身為西域漢軍和西域南道諸國的政治首腦、軍事統帥,漢大使班超開始遭遇他自進入西城以來一次更加嚴重的危機!


  這一危機並非來自於北道諸國、蔥嶺以西諸國的軍事壓力,聖上下的罷屯、閉關詔,威力開始顯現。它形同宣布拋棄抗詔不歸、擅自返回疏勒國的漢使團,隨著時間的推移,漢使團眾將、南道各國君臣開始時隻是漸漸感到壓力,當敦煌郡與漢使團驛傳徹底斷絕之時,他們如遭重椎,瞬間都懵了,腦袋一片空白!

  這是自進入西域以來的第一次,眾將都普遍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開始懷疑自己這幾年金戈鐵馬、絕地征戰是否有意義,沉重的軍事壓力,一次接一次大戰,看不到盡頭,看不見希望!朝廷逼迫使團東歸,漢大使班超卻屢次抗詔不歸,這是聖上震怒了。他們隱隱有了懷疑,他們的領頭人班司馬那經略西域、驅逐匈奴的遠大誌向,是否還有前途?!


  兵者勢也,軍無士氣則自潰!

  軍心開始動蕩,戰心全無,從華塗、梁寶麟兩位軍侯開始,屯長以上眾將都在悄然收拾行李,做好了打道回河西的準備。人心思歸,漢使團麵臨著從內部自我瓦解的危險。使團士氣的低落,又令疏勒軍如喪考妣,茫然若失,使團眾將即將歸國的傳言滿天飛,疏勒眾將和士卒戰戰兢兢,開始牢牢盯著使團大營一舉一動。


  淳於薊、田慮、吳英、錦娘趕回赤河城時,迎接他們的便是這一艱難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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