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情深緣淺
母女倆抱頭痛哭,令聞著動容。
季菀還沒走遠,聽見了裡面哀慟悲涼的哭聲,心頭跟著一跳。她猜到這位三姑奶奶大底這些年在夫家過得不如意,也猜到兩人走到現在大抵是無法挽回了。但讓她詫異的是,陸少穎和丈夫到底發生了什麼,以至於鬧到這個地步。以陸家的家世,對方又豈敢輕言休妻?
「娘。」
裡頭哭聲那麼凄慘悲痛,兩個孩子也都聽見了,曦姐兒滿目的茫然,下意識的抬頭看向母親。
季菀摸摸女兒的頭,沒說話,牽著一雙兒女回去了。跟過來的玙哥兒,則被陸非馳送回了二房。
春暉堂。
陸少穎突然的大哭,把女兒顧芹嚇住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哭著叫娘。她哥哥顧荀也是手足無措,蹲下去安慰她,卻怎麼都勸不住。
陸少穎趕緊制住哭,轉過身來抱住女兒。
「芹姐兒不哭。」
她擦乾眼淚,又拉過長子,對母親道:「娘,這是我的兩個孩子,荀哥兒和芹姐兒,一個七歲,一個三歲。」
二夫人也收住淚,但看見兩個外孫,又有些忍不住,連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陸少穎對一雙兒女道:「快叫人。」
顧荀大點,懂事些,當即就叫了聲『外祖母』。
二夫人哎了聲。
顧荀又看向陸二爺,叫外祖父。緊接著,對著老太君叫了聲『太祖母』。
顧芹也慢慢安靜了下來,但還在抽泣,哽咽著跟著哥哥一起叫人。
安國公夫人道:「先坐下來再說吧。」
她神情有些複雜。
陸少穎尚在閨閣的時候,和她的長女陸非瀾關係最好。甚至可以說,陸少穎對大堂姐很是崇拜和欽佩,處處以長姐為榜樣,行事作風也學了個十成十,甚至比陸非瀾更為特立獨行。然而她不如陸非瀾幸運,性格也更為任性,過度的挑戰這個時代的既定規則,終究受到了懲罰。
她第二次看向長子。
陸非離坐在那裡,沒吭聲,眼神比母親更為複雜。
他到顧家的時候,陸少穎夫妻正在爭吵。她要和離,對方大概是惱羞成怒,說她如果堅持要走,就休妻,而且孩子必須留在顧家。
陸少穎還在家中的時候,便是個頗有主見的姑娘,性格也很強勢。夫妻倆的矛盾,鬧得整個顧家人盡皆知,顧家所有族親長輩都來了,齊齊向她施壓。她怡然不懼,站在自己的護衛中間,雙方劍拔弩張。
陸非離便是這個時候踏進顧家大門,逼著顧家寫下了和離書,帶著陸少穎母子三人一起回京,路上兩人幾乎沒多少交談。
這個時代,女子無論是被休還是和離,都是會為人恥笑的。
以陸少穎的脾氣,和離了也決計不會回娘家。她從來如此,無論什麼苦難都自己扛著。這些年她在家書中,也從來報喜不報憂。這次若不是她的丫鬟偷偷傳信,國公府的人也不會知道她和丈夫的關係竟已破裂至此。
陸非離太了解這個堂妹的性格,所以才會親自去顧家。
二夫人沒問女兒具體細節。都回來了,她不想繼續在女兒的傷口上撒鹽。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問,陸少穎也沒說。
彷彿今天回來的,不是與夫君和離的棄婦,只是出嫁多年回娘家探親的女兒。
陸少穎回了娘家,自然是要住下來,二夫人早就命人將她還在閨閣時住的房間收拾了出來。顧荀早就開蒙,安國公夫人便在前院給他安排了房間,讓他以後和行哥兒玙哥兒一起讀書。芹姐兒還小,暫時就和母親住。
從春暉堂出來,陸非離突然道:「三妹,你可恨我?」
陸少穎從他身邊走過,聞言停了下來,沉默半晌,道:「以前恨過。」
陸非離手指微動,忍不住看向她。
「為什麼不告訴家裡?」
陸少穎淡淡道:「沒什麼可說的。」
陸非離不語。
陸少穎又道:「三哥,你不必自責。其實我該感謝你,當年若非你阻止我,也許我會更慘,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她看了看身側的一雙兒女,眼神溫軟。
「哪怕是今天,我也是心懷感激的。」
陸非離看著她,有些感嘆道:「三妹,你變了很多。」
陸少穎笑了笑,掠了掠鬢髮,道:「我出嫁的時候十五歲,如今已二十六,生有兩個孩子。從少女,到母親,怎能一成不變?三哥這些年,不也變了不少么?」
陸非離沒笑,神情始終凝著一層淡淡哀愁。
「今後有何打算?」
他問。
陸少穎看著熟悉的園子,有些恍惚。
「我想帶著孩子搬出去住。」
這個想法,她剛才沒和父母說,說了父母大底也不會同意,尤其是母親。
陸非離看著她的側臉,好半天才道:「宗煥至今未娶。」
陸少穎渾身一震,猝然抬頭,目光微微睜大,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
她蠕動著唇,「他…」
宗煥,這個名字從她出嫁那日起,就註定只是她年少時的一個夢。這麼多年,她甚至不敢去想。卻在今天,她和丈夫決裂和離,從眼前這個當年『破壞』她幸福的堂兄口中聽到關於那人的消息。
陸少穎心中震動非常。
不可置信,悲涼,茫然,無措,更多的,是屈服於命運的無奈和愴然。
「他在常寧,做了地方守將。」
陸非離清淡的語氣里,透著一股子蕭索的嘆息和沉重。
許多記憶浮上腦海,那是屬於年少驕狂恣意的陸少穎,和沉默寡言滿腔熱血的宗煥。
時光匆匆,十餘年過。
卻已物是、人非。
陸少穎眼中含了淚,微微笑起來。
「我知道,他可以的。」
年少的宗煥不愛說話,卻也一樣好強,對自己要求高。他出身不好,自覺配不上她,所以比尋常人更努力。他說過會讓她以他為傲,說過會用自己的雙手,封蔭妻子。
如今,他做到了。但,她已不再是當年的陸少穎。
當年他們拗不過天,拗不過那些溝壑深深的封建教條和家族榮辱。所以,他們不得不勞燕分飛。現在,哪怕他還在原地,她卻已回不去。
陸少穎移開目光,默默離去。
……
闊別兩年,陸非離好容易回歸,本該和妻子溫純敘舊,卻因堂妹的歸來而心情沉重,甚至都沒心情去哄女兒。
晚上,季菀終於在陸非離口中得知了陸少穎的故事。
世家貴女,名門閨秀。
陸少穎和陸非瀾一樣,年少的時候恣意飛揚,縱馬輕歌,桀驁不遜。她以長姐為榜樣,處處效仿。陸非瀾用自己獨特的方式,選中了自己想要的夫婿。她也不尊禮法,要自己選夫。
二老爺也是武將,對女兒的不拘小節很是欣賞,便縱容她隨心所欲。
宗煥,是二夫人閨中好友的兒子。其父被人陷害,牽連全家,無奈之下讓宗煥偷偷入京求助好友。陸家對其伸出了援助之手,但宗父宗母沒能熬過刑法,雙雙喪命,當時宗煥也才十三歲。二夫人憐憫他孤苦,將他接到陸府,和府里的少爺們一起學文習武,將來能有個好前程。
陸少穎,便是這麼認識宗煥的。
那時她十歲。
朝夕相處,日久生情,直至談婚論嫁的地步。
二夫人發現了兩人的私情,卻是大發雷霆。她不是瞧不起宗煥,但宗煥當時剛做了禁軍,尚未立功,幾乎是一無所有。說句難聽的,女兒若嫁過去,連個安居的宅子都沒有,難道還要讓女兒用嫁妝來養宗煥么?她捨不得女兒受這樣的委屈,宗煥的自尊心也不接受。
宗煥是個有上進心的,但要熬出頭,得多久?自己的女兒自小金尊玉貴的養著,怎能低嫁至此?她不同意,當即就給十四歲的陸少穎議親。
陸少穎為此頭一次和母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執。
宗煥那時已搬出了陸府,她偷偷跑出去找他,被抓回來兩次。二夫人還是顧念著故人之誼,雖對宗煥有不滿,倒也未曾打擊報復。
陸少穎卻是個執拗的性子,再加上年少輕狂,一入情網不可自拔,說什麼都不願另嫁他人。
年底前,二夫人終於給她敲定了婚事。
她吵鬧無果,舉劍將屋子裡的東西砍了個七零八碎,被二夫人關了禁足,她安靜了一段時間。就在二夫人以為女兒終於想通了,等著安心出嫁的時候,她卻再次偷跑出府。這次就不止是和宗煥私會了,而是要和他私奔。
季菀聽到這裡,也震驚的瞪大眼睛。
如果說陸非瀾只是特立獨行,那這位三姑奶奶的行為,就真的是驚世駭俗了。
正所謂,娶者為妻,奔者為妾。
陸少穎當真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不顧一切。甚至連自己的父母家族,也都不管了。
「後來呢?」
陸非離目光沉靜,思緒卻已漸漸飄遠,「當時正過了元宵,我回京不久,應酬許多。那天晚上正要出門,剛好碰見她的丫鬟。這麼大的事,她不敢輕易稟明二叔二嬸,怕三妹遭到責罰。而大哥二哥剛好又不在,她就只能來求我。我聽說此事,立即策馬去追。當時天色已晚,城門即將下鑰。若不在他們出城之時見他們阻攔,一旦城門關閉,就只能第二天才能打開。那時候,就完了。我追了三條街,終於在距城門不到百米的時候,追上了他們。」
他目光中,倒映出那年雪夜長街之上,黑袍少年策馬長鞭,攔在一輛樸素簡單的馬車之前。
大雪份份而下,落在少年眉間耳鬢,添了風霜。而他的目光,比這夜的雪霜更冷。
車夫一勒韁繩,滿臉無措。
車簾掀開,宗煥走了出來。十七歲的宗煥,容貌尚且有些青澀,但性格少年老成,素來沉穩內斂。他看著陸非離,喚了聲兄長。
陸非離則冷笑,「受之有愧。」
宗煥臉色微變。
陸少穎已忍不住掀開帘子,探出了頭。
十五歲的陸少穎容貌美麗,褪去了錦繡華服,披一件淺色大氅,少了幾分冷艷,多了些婉約清麗。
「三哥。」
陸非離冷著臉,「跟我回去!」
「不。」
陸少穎雖有些怕他,卻還是堅持,「我和自修已私定終身,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你若非要阻攔,就將我的屍體帶回去。」
她悠的從袖中拿出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仰頭道:「告訴我爹娘,少穎不孝,只好來生再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匕首一出,陸非離和宗煥臉色均是一變。前者怒,後者憂。
「宗煥!」
陸非離目中冷怒交加,一字一句道:「二叔二嬸憐你孤苦,收養於你,對你視如己出,為你謀求前程,可謂恩重如山,你便是這麼報答他們的?」
誅心之言。
宗煥立時臉白如雪,手指緊握,骨節泛白。
陸少穎搶道:「三哥無需遷怒,是我逼著他帶我走的。」她深知這位長兄的性子,說一不二,求情是沒用的。都到這個地步了,早已不能回頭,她索性豁出去了,道:「當初長姐可以打擂台選夫,為何我就不能嫁自己所愛之人?就連三哥你,也不願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子,為何就不能將心比心為我想一想?我知道,娘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照相。但我和自修相識多年,情比金堅,讓我再嫁他人,恕我不能從命。」
宗煥看向她,目光里涌動著深厚情誼。
將兩人的眉目傳情看在眼裡,陸非離怒極反笑,「好,你自立,你特立獨行,你翅膀硬了。為了你所謂的情愛,便要拋棄生你養你的父母,拋棄疼你護你的兄長,拋棄自幼寵你的祖母,乃至拋棄整個家族,對嗎?」
靈魂的拷問!
陸少穎面色一白,觸動著唇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世子若有怒火,大可沖我來——」
宗煥低沉開口,卻被陸非離陡然截斷,「你算什麼東西?」
這些年,宗煥雖是寄住在陸家,但有二夫人的關照,再加上陸家男兒們大多磊落正直,未曾輕看於他。安國公夫人御下有術,底下的人也不敢輕慢他。他年少便做了禁軍,長輩們對他也是讚不絕口。這是頭一次,聽到這般近乎刻薄的辱罵。還是出自素來脾性溫和,鮮少動怒的陸非離之口。
宗煥渾身一僵,陸少穎見不得心上人受辱,神情也有幾分薄怒。
「三哥…」
「你給我閉嘴!」
陸非離才不會顧及宗煥的什麼自尊心。陸少穎年少不懂事,做下這等荒唐的事,宗煥一個大男人,不阻攔也就罷了,居然也跟著一起胡鬧。這一走,陸少穎這一輩子就毀了。他現在看宗煥哪兒都不順眼,說話自然也不客氣。
陸少穎沒見過他這般震怒的模樣,當即被鎮住。
陸非離目光沉沉,甚有壓迫的看著兩人。
「你執意要走,我想攔也攔不住。但是我希望你想清楚——」他一字一句道:「陸家的子孫,自小就熟背家訓。你當知道,今日你若踏出這道城門,就不再是陸家的女兒。父親會將你從族譜除名,二叔二嬸會忘記有你這個女兒,大哥也會忘記你這個妹妹,祖母也不會再認你,府中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會以你為恥。」
說到一半的時候,陸少穎便開始顫抖。
「三哥,別說了…」
陸非離卻繼續厲聲道:「你不會有戶籍,沒有親長,沒有朋友。你想跟他在一起,都只能做妾!將來你的孩子只能是庶出。而一個來歷不明的母親,也會影響他們的前程。所以,你身邊這個男人,他便是再對你情深義重,也會娶妻。你是名門閨秀,望族嫡女,本應有錦繡前程,一生榮華。可你一旦跟他走,就只能一生活在他人陰影下,連自己的孩子,都只能認他人為母。」
「三哥…」
陸非離恍若未聞,「還有他,你身邊這個男人。他不是普通人,不是平民百姓,他已入職禁軍。今日一旦離去,便會獲罪,你們逃到哪兒,哪裡就有追兵。只能隱姓埋名,四處逃命。那時候,你們該如何生存?去鄉村陋巷,種地砍柴?還是打獵織布?他從小習武,勵志要征戰沙場,有錦繡前程。卻因為你,或許一生不得志,你敢保證他日後就不會怨恨你?」
「別說了…」
陸少穎崩潰的哭出聲來,匕首從手中掉落。她顫抖著肩,滿是淚光的眼中含著一抹怨恨。
陸非離高踞馬上,沒前進一步,也沒退後,目光依舊冷漠。
宗煥中途本想說什麼,此時也是面色慘白如雪,他不敢去看陸少穎,甚至連反駁陸非離的話,都說不出口。他清楚,哪怕他對陸少穎矢志不渝,但現實的壓力,會源源不斷的向他們湧來。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罪不怕被連累,卻怕自己在那樣顛沛流離的逃亡中,消磨了鬥志,反倒成為陸少穎的負累。
年少熱血,一槍痴情,熾熱而執著。然而終究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陸少穎鬆開匕首的那一刻,便意味著這場私奔無疾而終。
陸非離將陸少穎帶了回去,直接丟進祠堂,丟在陸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冷聲道:「好好跪著,直到你明白,自己錯在哪兒。」
他出去追陸少穎和宗煥的時候,二夫人也發現了女兒已不在府中,一番審問,自然明白了前因後果。二老爺也沒想到女兒會這麼大膽,面對滿臉寒霜將女兒丟盡祠堂罰跪的侄兒,終究也沒說一個字。
陸少穎在祠堂里跪了兩天兩夜,直至暈倒,才被放了出來。
她發了燒,昏迷了一整日,醒來后見到母親坐在自己床前,雙眼早已因擔憂而哭得紅腫。她喉嚨梗塞,閉上眼,落下一滴眼淚。
一個月後,她穿上嫁衣,上了花轎。
她不知道,她出嫁那日,宗煥就在臨街的酒樓之中,憑窗眺望,目光沉痛。半月後,宗煥自請去了常寧。十年打拚,終成一方守將,官至正三品。
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知是執念未散,還是固執的等待一個虛無的結果。
季菀聽完兩人的故事,一陣唏噓。
「可惜了…」她輕輕道:「本是一對良緣佳偶,卻…」
卻什麼,後面的話她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該怨誰?怨二夫人的『門弟觀念』,還是怨陸非離的『強拆姻緣』?
這個故事裡,誰都沒有錯。
年少的陸少穎和宗煥情投意合,誰離了誰便猶如剜心之痛,所以相約私奔。而二夫人愛女心切,有所顧慮也無可厚非。陸非離雪夜阻攔,也是為了堂妹的後半輩子著想。
就這個故事的結局而言,卻又好像誰都錯了。
若是當年二夫人沒有執意給女兒定親,就如了女兒的願,讓她嫁給宗煥,興許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包括陸少穎和丈夫不睦,乃至和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