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顯德殿良臣論吉凶 保育房比丘說善惡
自此以後,朝廷出示了正式的規定,隻要不是禮服,就不許繡明紋。再說父親和馮盎之子從嶺南趕回長安,一路風塵。先到兵部進行了報到,並不很快將這件事情以奏本的形式報告到了政事堂。房喬拿著兵部的奏本說:“告訴諸公一個好消息,馮盎之子已經到了長安。”大家的臉上都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唯獨魏征坐在那裏板著臉。房喬把奏本遞給魏征,說:“魏夫子,這次你立功了,要不是你極力勸諫,大唐的兵已經血洗嶺南了。”魏征說:“這是身為人臣的本分,我並不敢居功。”長孫無忌說:“有功就是有功,何必如此虛偽。”魏征說:“我說了我隻是盡人臣的本分,並沒有什麽功勞。如果我這樣就算是有功的話,那麽當時大家都選擇沉默以對,也就沒有什麽過錯了。”一聽這話長孫無忌咬牙切齒的說:“難道你想讓皇上追究我等的錯誤。”魏征說:“朝廷自有法度在,不是我讓皇上怎麽樣就怎麽樣。”
房喬說:“二位不必爭了,現如今最要緊的是盡快把這件事情報告給皇上,與此同時也要附上我們處置這件事情的意見。魏夫子,你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魏征說:“既然馮盎已經派兒子來長安朝見,可見他並沒有謀反的心思,隻要讓他說明情況,朝廷再好生安撫一番變可以了。”房喬說:“那就這樣上報吧!”之後大家來到禦前,如此這般一說,皇上大喜,即刻傳旨召見馮盎之子,同時下令嘉獎苗懷仁,說:“房先生,你們想好如何嘉獎苗懷仁了嗎?”房喬說:“我們議了一下,應該賞捐500匹。”皇上點點頭說:“整天說他的兒子還在嶺南附近?”房喬說:“是。”皇上說:“真想賞賜他的兒子功名,你們覺得如何?”房喬說:“功名從來要靠自己掙,怎麽能靠賞賜呢?”皇上說:“帶著500匹絹似乎與這樣的功勞並不對等。”房喬說:“苗懷仁是秦府的舊部,如果可能的話可以讓皇後賜宴,以表示感激之意。”
皇上搖搖頭說:“這種嘉獎的方式太虛了。”房喬說:“皇上,天下的功名就那麽多,天下的財富也很有限,如果人人都在做出貢獻之後,追求對等的獎勵,怕是窮盡天下的功名和財富都不夠用的。”皇上說:“那好吧!就按照你說的辦吧!”之後大家散去,唯有魏征被留了下來。皇上充滿感激的看著他,說:“你讓嶺南的百姓免於一場浩劫,朕應該嘉獎你,這樣吧!朕立刻讓人送500匹絹到你的府上。”魏征說:“謝皇上。”皇上說:“不過真的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你認定馮盎一定不會反呢?”魏征平靜的說:“臣之前已經說過了,以馮盎現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與朝廷對抗,隻要這個人還沒有瘋掉,他怎麽會拿著雞蛋去往石頭上碰呢?”皇上笑著說:“魏公所言甚是,朕也是一時糊塗,沒有把這個問題想清楚。”
魏征說:“其實這也不能怪皇上,宇宙萬物日新月異,就算是皇上聰明天授,也沒有辦法在一個瞬間把一件事考慮的麵麵俱到,所以身為人均一定要依靠自己的臣工,才能夠實現天下大治。”皇上說:“你說的對,憑借一己之力把天下治理好,這是異想天開。”魏征說:“如果皇上能夠善始善終,這一生的功業一定不會輸給隋朝的二位先帝。”皇上笑著說:“你放心,朕一定善始善終。”魏征笑著說:“從古至今,能夠善始善終的人是很少的,除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善始善終,可見想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難的。”皇上說:“如果真要做到這一點,你覺得應該怎麽做呢?”魏征說:“如果皇上肯授予大臣監察皇上之權,能夠善始善終的,可能就會大增。”
聞聽此言,皇上沉默了。魏征進一步說:“一個人年紀尚輕功德未滿,如果此人心氣很高,就能夠節製自己的需求,勤於自己的職分。可人一旦到了中年,事業有所成,點開拓之心日減,守城之心日重。人在年少時,克製需求是來自於內心的一種想法。人到中年時克製需求是來自於外在的壓力。等到一個人到了晚年,往往盛名之下,其實難附,進取之心全無,忘記自己的實職份,隻顧一味享樂而已。”皇上說:“朕每當讀史書的時候,常常替秦皇漢武感到遺憾,朕一定要引以為戒,善始善終。”魏征說:“秦王政在未得天下時,能夠禮賢下士,依靠天下能人智士之力,終於吞滅六國、實現一統。然而此時而且把所有的功勞都算在了自己的名下,以為自己得兼三皇、功過無盡,賈誼曾經說過‘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馭宇內。’可見秦吞滅六國,絕非始皇一人之功,無自知之明到了這種程度,實在是令人唏噓。”
皇上說:“始皇到了晚年,不便忠奸寵幸趙高,也許這就是他犯下的最大過錯吧!”魏征說:“始皇自以為德兼三皇,請問皇上,三皇之德為何?又以為功過五帝,五帝之功又為何?秦以六世之功集於一人,而始皇不能自知。三皇在位的時候,都能夠截止自己的需求,勤於自己的職份,禮賢下士,不敢有任何自滿,而這是始皇所不具備的。”皇上點點頭說:“你以為漢武不能善終是為何?”魏征說:“漢武乃雄才大略之主,但此人崇尚獨治,所以重用酷吏。但此人善於用人,而且在關鍵時候能夠看清形勢,最終保全了漢朝的社稷。自古崇尚獨治之人,莫不滿腹胡疑。害我到了晚年,殺子滅女如同家常便飯,連皇嗣都死於非命,皇後被迫輕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聖君才有的本事,而漢武不具備這個。皇上則不同,自從登基以來,天下有誌之士不論是何出身都能夠委一合適的職責,這是皇上遠超過漢武的地方。”
明日朝會,此時雖然房喬還沒有被任命為尚書左仆射,可他已經坐在了相位首席,如果按照職務來排座次,當然是長孫無忌應該做首席,但他推辭了。他對皇上說:“如今外界流言洶洶,說內有女寵外有權臣,臣坐在那個位置實在是太招搖了。”出於對長孫家的保護,皇上答應了他的請求。魏征雖然是秘書監,但他因為屢次在關鍵時候幫了皇上,所以在朝中擁有很高的聲望,也坐在非常靠前的位置。入座之後,馮盎之子應宣進入大殿,行禮之後,皇上說:“你的父親為何這麽久沒有派人入朝覲見。”對方說:“談殿與家父一起駐守嶺南,結果談殿屢次派人截留我方之財物,不僅如此,他還派人襲擊了我們的軍隊。是兩家陷入了衝突,本以為朝廷自由法度在,這一場紛爭應該很快就會結束。”
皇上說:“為何不派人入京稟報?”對方說:“我們的人根本出不去,談殿突然發難,如果不是家父率領部眾拚力死守,臣就沒有命在這裏向皇上說明這一切了。”皇上說:“嶺南周圍有那麽多的州,為什麽他們不把發生在嶺南的事情報告到京城呢?”眾人都不回話,皇上說:“魏征,你說吧!”魏征說:“皇上還記得隋煬帝是怎麽駕崩的嗎?”皇上說:“乃是被奸臣所害。”魏征說:“其實隋煬帝並非死於奸臣之手,而是死於既會聽到壞凶事。”眾人一臉不以為然,皇上卻站了起來,拱手說:“請魏公進一步賜教。”魏征說:“諸公也都知道,是人都喜歡見到喜鵲,而不喜歡見到烏鴉。因為見到喜鵲就會有好消息,而見到烏鴉就意味著有凶事要發生。於是大家每逢見到喜鵲就會拿一些糧食給他們吃,希望他們能夠常來。而見到烏鴉就要義無反顧的將他們趕走,希望烏鴉永遠不要上門。”
皇上一邊聽一邊點頭,魏征說:“臣想請問諸位,如果喜鵲為了糧食常來光顧,那麽它帶來的好消息還可靠嗎?如果烏鴉永遠不上門,這世上是不是就沒有凶事發生了呢?如果凶事注定要發生,有人提前把消息通報給你,這有什麽不好呢?事情是如此的簡單,可人的毛病是很難改的。相信諸位也都聽過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扁鵲就像是一隻烏鴉,而蔡桓公就是那個打跑烏鴉的人,諸公也都知道蔡桓公最後的下場。所以臣鬥膽直言,傳播壞消息的烏鴉其實大大有益於人類,至少它給人類帶來的好處並不低於喜鵲。是人都把烏鴉視作是不祥之物,可大多數人都知道當水不到瓶口的時候,烏鴉能夠把石子丟進瓶裏然後喝水,可見其聰明。烏鴉又能夠在父母老去之後行反哺之事,如此聰明孝順的鳥兒,怎麽能說是不祥之物呢?”
魏征說:“如果你是一隻鳥,你是願意做喜鵲呢?還是做烏鴉呢?做喜鵲人人都喜歡,願意給你糧食吃。做烏鴉就不同了,無論你到哪裏都會被驅逐。可是你們知道嗎?當一隻鳥做了烏鴉,無論被驅逐多少次,它還是會把壞消息帶給你。他就像是我魏征一樣,每次在上朝的時候說皇上的毛病,說我們大唐存在的問題,臣以為即使皇上不專門鼓勵那些願意做喜鵲的人,還是會有很多人願意把好消息帶給大家,隻要帶的是好消息,接待你的人就會笑逐顏開,就會給你賞錢。所以皇上應該專門鼓勵那些做烏鴉的人,如果皇上能夠受得了,朝堂之上充滿了烏鴉的叫聲,能夠針對烏鴉指出的各種問題提出解決的辦法,這樣生活在大唐的人就都能夠看到希望,而皇上的治下一定會出現繁華的治世。”
話音未落,長孫無忌把話接了過去說:“我不喜歡這個魏征,不是因為他是一隻烏鴉,而是因為這隻烏鴉曾經秦府的仇敵,不過他方才所說的話我完全讚成。朝中要是聽不到烏鴉的叫聲,並不是意味著天下太平無事,而是真正的亡國之兆。諸位都知道,隋煬帝在出事之前其實蕭皇後已經知道了有人要謀反,可她卻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皇帝。連夫妻之間都是如此,何況是其他人呢?”魏征說:“我們把話說回去吧!馮盎與談殿在嶺南陷入了爭端,為什麽沒有人把消息報到京城呢?就是因為他們當中沒有人敢做烏鴉。”皇上咬牙切齒的說:“這些人實在是辜負了朕對他們的信任,朕要嚴辦他們。”魏征說:“馮盎與談殿之間的爭端,附近的州很可能牽涉其中,為了撇清責任就說是馮盎謀反。其實古往今來要讓一個人認錯是很難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做不到的。”
皇上看著魏征若有所思,魏征說:“六國為什麽對付不了秦國,秦國又因何而富強?很顯然是因為秦國根本不給人犯錯的機會,隻要你敢犯錯,立刻處以極刑,秦人都處於謹小慎微的狀態,而不敢有絲毫怠慢。而六國則不同,給了人們反省錯誤的機會,但是他們無一例外都拒絕反省。”皇上說:“你的意思秦國的做法是對的?”魏征說:“相比於秦國,六國不能保全自己的社稷,是因為六國錯了,而相對於漢朝,秦楚都不能保有自己的社稷,是因為秦楚都錯了。竟然阮籍曾經說過‘世無英雄,致使豎子成名。’像阮籍這種人怎麽能夠使得真正的英雄呢?漢高帝智謀不及張良,治國不及蕭何,用兵不及韓信。可他能夠識人用人,更有一點難能可貴,就是當別人指出他的錯誤時,他能夠及時改正,這一點說起來很簡單,可真正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在這一點上能夠與漢高帝相較一二的君王實在是屈指可數。”
長孫無忌十分好奇,說:“這些人是誰呢?”魏征說:“皇上勉勵或可當之。”皇上點點頭說:“好,就如魏夫子所言,朕希望諸位臣工,不要隻想著做喜鵲討賞錢,也要想著做烏鴉、保社稷。朕也絕不做蔡桓公,所以朕當眾授予魏夫子,監察天子之權。”一聽這話長孫無忌嚇了一跳,魏征跪拜受封。散朝之後,房喬、杜如晦、長孫無忌、魏征一起來到了**,皇上說:“今日魏夫子朝堂之上所言讓朕受益良多。”魏征說:“有沒有受益言之尚早。”皇上笑著點點頭說:“是,朕雖然愚鈍,希望魏夫子不要嫌棄,充當良工,幫助朕完成平生所願。”魏征說:“皇上之誌濟世安民而已,難的是善始善終。始皇在早年間禮賢下士,得天下之後誌得意滿,以為自己德兼三皇,功過五帝了。漢武雄才大略,到了垂暮之年濫殺無辜、寵幸奸佞,就連皇嗣都死於非命。”
皇上認真的聽著,這個時候長孫無忌又不高興了,在他看來魏征不過是一個二臣而已,可他動輒就已師傅的口吻來訓誡皇帝,實在是可惡之極。這一日裴寂又來到了太極宮,說:“朝會之上,那個魏征大放厥詞,什麽烏鴉什麽喜鵲,簡直亂七八糟,可皇上被他忽悠的團團轉,認為他說的是金玉良言,就連一貫看不慣他的長孫無忌也從旁附和。大唐的朝廷到了這種地步實在是令人惋惜,若是武德年間,怎麽會有這種事。”太上皇捋著胡須認真的聽著,說:“這個魏征當初一再勸建成殺掉他,現在他卻得到二郎如此的信任,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裴寂說:“臣聽說玄武門之役結束之後,魏征見到皇上之後,竟然以管仲自居,皇上自然也不計較他曾經射中帶鉤這回事了。”太上皇說:“你以後不要說二郎的壞話了,雖說朕還住在太極宮,可這裏早已經不是朕說了算。”
裴寂說:“皇上不是喜歡說朝廷壞話的烏鴉嗎?那就讓臣也做一次烏鴉吧!”太上皇無奈地笑著說:“你看朕現在淪落到了什麽地步,就連你都不願意聽朕的招呼了。”裴寂說:“如果建成還在的話,他一定會和太上皇站到一起的。”一聽這話太上皇臉色大變,用嚴厲的口氣說:“裴寂,這是烏鴉能說出口的話嗎?”裴寂說:“你就讓臣任性一回吧!”說這話的時候眼淚奪眶而出,太上皇也非常的傷感,他很快收起了自己的眼淚說:“朕現在是寄人籬下,你又如何能例外呢?皇帝讓你留在長安就已經是格外開恩了,你還想染指政事,還想讓那些臣工都聽你的,房喬、杜如晦之流聰明勝你百倍,你應該知道自己的處境,如果你還不醒悟,天下沒有人能幫你了。”裴寂說:“臣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可臣就是不甘心。”
皇上說:“朕已經有兩個兒子死於非命,朕的十五個孫子,也在一天之內消失的無影無蹤,你覺得朕還損失的不夠多嗎?現如今朕的諸子之中,能夠讓大唐興旺的也就是他了。你看看房喬、杜如晦等人一個個生龍活虎,再看看你老態龍鍾、年老昏聵,能給大唐什麽指望呢?”裴寂說:“太上皇這麽說,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怪罪他嗎?”太上皇說:“怪罪又有什麽用呢?這種事帝王家層出不窮,就怪朕遇事不明,臨危不夠果斷。現在朕都放手了。你也放手吧!”裴寂說:“可上天明明不喜歡他。”太上皇說:“如果上天不喜歡他,為什麽他現在是皇帝呢?”裴寂說:“那是因為……”太上皇說:“朕知道你想說什麽,可古往今來謀逆的人多了,可真正成功的又有幾人呢?”
裴寂當然不忿,說:“如此說來,隋煬帝也有天命在身。”太上皇說:“不想跟你爭了,你去跟二郎爭,你要是真的惹出了事端,不要來找我。”對於裴寂在太極宮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自然全被皇帝知道。但皇上采取了寬忍之態度,說:“裴寂這個人雖然可惡,可他畢竟是父親一生的摯友,留著他給父親解悶吧!”皇後說:“裴寂畢竟是當年輔佐過太上皇的人,他可不是沒本事興風作浪。”皇上說:“那就讓他興風作浪吧!到時候朕師出有名。”皇後說:“如此一來,父親豈不是要受寂寞了。”皇上說:“朕也不想這樣,可裴寂就是不知悔改,要知道朕沒有殺了他,為劉文靜報仇就已經很夠意思了。”聽皇上這麽說,皇後不再言語了,而在太極宮張婕妤和尹德妃卻對裴寂充滿了期待,太上皇冷笑著說:“你們沒有做過皇帝,朕做過,人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是無論如何不會給別人這樣的機會的,特別是經曆了玄武門之役後。”
相比於京城的喧囂,南山就要安靜多了。來南山寺拜謁的香客不是很多,卻一年四季不斷絕。隨著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不知不覺間,我的交際範圍也越來越廣。其實這是師父有意為之。他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這就是為什麽寺院之間要經常舉行辯經的原因之一。”來往的香客也有主動跟我打招呼的,有的人就住在附近,一有空就來寺院跟斯裏的比丘一起學習佛法。後來我才知道,南山寺的比丘利用香客上的布施在附近建了一座保育房。在裏邊收留了很多被人遺棄的嬰兒,這些嬰兒從小在誦經聲中長大。寺院裏有一個小沙彌叫悔過,十幾年前,母親在家中被人打劫。之後就有了他,聽說這件事情之後,南山寺就有比丘到她的家中勸說她的父母把他送到保育房,秘密生下了那位悔過法師。有一天他帶著我來到保育房,說:“我是生有原罪之人,但願能夠用一生的時間洗掉我身上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