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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一時說事書生感傷 孤僧圓寂俗人尋骨

  在南郊開設學館的這段日子,我結識了一些新的朋友。每天清晨都有一個收廢品的人從門前路過,一開始這個人並沒有引起我的注意,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他日複一日的來收廢品,我漸漸的發現了這個人與眾不同的地方。每次來收廢品他都帶著一個行囊,這個人整體上看起來都很髒,唯獨這個行囊永遠被洗得幹幹淨淨。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好奇,上前拱手說:“實在對不起,有一件事能否請你解答一下,為什麽你不在你身上幹不幹淨,唯獨在意這個行囊呢?”對方笑著說:“我這一副臭皮囊實在不值什麽,可我這行囊裏裝的是聖人之書,我不敢有絲毫怠慢。”他的話立刻讓我肅然起敬,趕緊鞠躬行禮說:“之前我不知道閣下是讀書人,現在給閣下賠禮了。”對方笑著說:“你不用想太多,這件事我並不是很在意。”我說:“來日如果有空的話,希望到舍下坐一坐。”對方說:“你不怕人家笑話你嗎?”


  我說:“孟子曾經說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如今我不過是一介寒儒而已,別人對我並沒有太多的積蓄。”對方說:“我整日忙於生計,無暇與先生談心。”我說:“先生是否方便留下姓名?”對方說:“既然不能與先生談心,留下姓名作甚?”我說:“我希望用閣下的名字鞭策自己,閣下如此困窘,人就不忍丟下聖賢之書,我更要珍惜聖人之道傳給弟子們。”對方說:“在下沈一時。”說完拿起行囊走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我的內心掀起了很多波瀾。這波蘭不斷的翻滾,讓我感到五味雜陳。以至於回到室內之後久久不能釋懷,明日果然對弟子們說起了這件事,我說:“爾等如果日後見到這位沈先生,切記要行弟子之禮,千萬不可以因為他穿戴不夠體麵,就親輕慢人家。”弟子們齊聲說:“喏。”我說:“當年孔子困於陳蔡,子路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回答他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學生們被這位沈先生的事跡深深的感動了,從那之後,果然每一次見到沈先生都鞠躬盡瘁。一開始他感到非常的奇怪,後來一打聽才知道。是因為我對弟子們進行了一番說教,為此他登門來訪。但他隻進到院子裏來,卻不願意本室內去。他說:“雖然我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卻仍舊不想給人添麻煩。”於是我就在院子裏設宴款待他,推杯換盞之後,他顯得非常的激動,抹著眼淚說:“時光荏苒,我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儒生了。”我說:“一天是儒,終生是儒。”沈一時說:“多謝先生指教。”從那之後,他會時不時的來拜訪我,然後談一些讀書的感悟,偶爾我也會請他給學生們講課,並且支付給他報酬。當然這沒有增加學生的負擔,報酬是由我支付的。知道內情之後,沈先生再也不願意收報酬了。我說:“這又是何必呢?做這件事我心甘情願。”


  對方說:“我相信先生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學生之愛護,並不是自己想要什麽。”我說:“其實並非如此,我這麽做自己也是有所求的,我是希望通過這種方法,不斷的提高自己的修為。”沈一時說:“先生如此坦誠,我實在佩服。但報酬這件事情以後不要再談了,否則我再也不敢來此地叨擾了。”後來這件事情就漸漸傳開了,家長們對此十分不解,紛紛上門要求我解釋這件事,我拱手說:“我本一介寒儒,仰仗諸位的支持,才有今日的體麵,因此我不敢忘記諸位的恩德。沈先生雖然落魄,但此人博學多才,而不被外人所知……”就在這個時候王員外說話了,說:“這世上總有這樣一些人,讀了幾本古書就以為能夠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人雖然讀了很多書,但並沒有太大的見識。”


  我說:“王員外聽過兔死狐悲的典故嗎?我記得我曾經跟你提起過呂不韋的故事,當你知道他被流放並且自盡的時候,你是非常難過的,因為他跟你一樣,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商人。我與他都是孔門弟子,所以看到他如此的窘迫,我也動了惻隱之心。雖然如此,我並沒有因為禮遇沈先生而增加學生的負擔,至於他跟你們的子弟有所接觸,也並沒有提到有害於他們情形我們說的都是聖人之道。人生在世聽到兩種東西對人有益,一種叫做經驗,一種叫做教訓。經驗要從那些生活特別如意的人那裏獲得,而教訓則要從境遇特別淒慘的人那裏獲得。隻有具備這倆方麵的東西,一個人才能夠行穩致遠。”王員外點點頭說:“苗先生所言極是,不會覺得他的解釋是否可聽?”看著眾人不再言語,王員外說:“既然如此,我希望苗先生能夠帶我向這位沈先生傳達我的心願,如果他願意,我也幫助他開一處學館,地點可以選在北郊。”


  這樣的允諾自然讓我非常的興奮,於是我就把這個情形告訴了他。沈一時笑著說:“王員外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這個人之所以能夠走到這部田地,主要就是因為我從來都不識抬舉。我寧願過之前過過的日子,不願意開一處學館。”我說:“你不想把自己平生所學在自己離世之後,人就保留在世上嗎?”沈一時笑著說:“孔夫子有弟子三千,其中有七十二人被認定是賢人,請問孔子的道傳下來了嗎?連孔夫子的道都失傳了,何況是旁人呢?”一聽這話我頓時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了,沈一時說:“替我好好謝謝王員外,我對現在的生活感到非常的滿意。”我說:“你的處境如此的窘迫,為什麽你會感到滿意呢?”對方說:“我隻是看起來窘迫而已,實際上我非常的自在,先生看起來又體麵又自在,實際上也是如此嗎?”


  我趕緊說:“我這個人常常把自己想的太過於重要,常常忘記自己的身份,常常不能擺正自己的位置,言語不知道輕重,隨口一說就得罪了人。按說孔門之徒應該熟悉禮教,然而在這一方麵我卻表現極差,所以至今能與我以朋友相稱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我想先生一定也聽過這樣的說法,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我這個人是非常典型的孤陋寡聞。”沈一時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是當年孔老夫子說過的話,這話就像是鏡子一樣,你可以對照一下,讀書到底是為人還是為己。”一聽這話我愣了一下,說:“如果問孔老夫子為什麽讀書?你覺得他會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呢?他會說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沈一時說:“對於匹夫來說,修身為己,其他都是為人。對於大夫來說,修身和齊家為己,治國與平天下是為人。對於諸侯來說,修身齊家,治國是為己,平天下是為人。對於天子來說,所有的事情都是為己。”


  我目瞪口呆,說:“這大概就是人們常所說的天子無私吧!”沈一時說:“讀書不是為了取悅於人,不是為了在人前顯得體麵,而是要把聖人之道融化在自己的修為之中,如此才不算是辜負了聖人的教誨。”我說:“所以說孔子不會說自己讀書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沈一時說:“匹夫讀書是為了修身,大夫讀書是為了修身和齊家,諸侯讀書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天子讀書是為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說到底讀書是私事,不是公事,隻宜為己,不宜為人。”我說:“先生所言如撥雲見日,讓我茅塞頓開。”沈一時說:“宇宙之大道原本是非常簡單的,之所以變得越來越複雜,是因為人們的解釋。這就好比原來聖人之書是很簡單的,當你看到上麵的注釋越來越多,最終你就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我點點頭說:“先生所言極是。”沈一時說:“若想參透聖人之道,莫過於聽聖人之言,而感悟於日常飲食與交際,感悟於勞作。”我說:“多謝先生教誨。”當天夜裏,我閉上雙眼,恍恍惚惚之間,看到有一個虛發潔白的老翁坐在一棵杏樹之下。這位老翁麵帶微笑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說的是學問是用來修身,用來規範自己,不是用來裝點門麵。學問是對內不對外的,所以不必為了別人的誇讚而欣喜,也不必因為別人的責難而悲傷。”我說:“夫子,對沈先生之言怎麽看呢?”老翁說:“沈先生之言來自於他自己的感悟,悟道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別人的言語或許可以用來啟發自己,也不能直接將它說成是道,到沒有形狀,沒有顏色,甚至也感覺不到它的質地,你又怎麽能夠用言語畫出它的樣子呢?”


  隨著我與沈先生交往越來越多,我們談論的話題也越來越深。後來終於說起了彼此的身世,沈一時說:“在隋朝的時候我曾經做過一任縣丞,後來遇上了改朝換代,我因為是隋朝的臣子,吃過隋朝的俸祿,就決心為隋朝守節。於是佯裝瘋癲,以此躲過了唐朝的征招。等到後來我想明白了,打算再走仕途這條路的時候,世人已經都認定我是瘋子,於是我再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正常人。因為這個緣故,家中的人對我充滿了怨恨,我沒有辦法忍受家人的白眼,出去有沒有別的生計,隻好走個現在這條路。一開始,這條路是很難走的,但是隨著世道越來越好,人們丟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活下去也就變得越來越容易。”


  我說:“我願意想辦法向朝廷推薦先生。”對方說:“在先秦時候,讀書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推崇古聖人之道的儒家,一種是精通行明和錢糧事務的法家,最終法家越來越得到重用,卻也因為這個世道人心大壞,於是儒家就越來越得到重視。你一定聽說過王莽這個人,今天人們都把往往視作是逆賊。在王莽改製之前,天下的書生都把它當作是周公。話說往往這個人為人非常的浮躁,不能因循守靜,隻知道一味求新,僅貨幣一項,花樣就不斷翻新,今日用圓形方孔錢,明日就改用刀幣,又過幾日認為周朝的龜背前最為妥當,如此翻來覆去,弄得百姓不知所以,最終天下人不堪其擾而反之。”我說:“要讓今天的儒生仍舊推崇王莽,實在是太為難了,這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嗎?”沈一時說:“王莽事敗之後,天下習文法之人兼修經學,而儒生也是兼洗有文法,如此文法合流已成趨勢。”


  我說:“先生既然做過縣丞,想必對文法知識應該非常熟悉。”沈一時說:“時過境遷,從隋煬帝的法到武德律再到貞觀律,我還怎麽熟悉呢?”雖然他這麽說,但我已經感覺到他心動了。事後一連數日我都難以入眠,要不要拜托父親幫這個忙呢?最終我還是決定為了朋友去見父親,如此這般一說,父親捋著胡須說:“你連你自己都管不了,還管他人,你是真的覺得他是個人才還是想幫朋友,如果想讓我去到皇上那裏討人情,我絕不會做,如果你真的覺得他是個人才,他就應該自己去應聘。孔子曾經說過,天下無道的時候富且貴是應該感到羞恥的,天下有道的時候,貧且賤是應該感到羞恥的。”我說:“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父親說:“你既然敢答應,就說明你能辦這件事,那你去辦就好了。”父親如此說,我並不怪他,回去之後左思右想,決定直接去拜會房先生。房喬是一個日理萬機的人,所以見他是極難的,見到他如果沒有什麽要緊的事,不要說他會不高興,就連自己也會感到無比的愧疚。


  費了好大的心力,我總算是見到了房先生,如此這般一說,他非但沒有怪我,反而說:“這樣吧!明天我會派人去你那裏接他。”一聽這話,我頓時興奮的手舞足蹈,同時又感到有些疑惑,說:“房先生不覺得我耽誤了你做事嗎?”房喬說:“有什麽事能比向朝廷推薦人才更重要呢?”回到學館之後天已經黑了,望著滿天的星辰,我感慨萬千,如果我向朝廷推薦的確實是一個人才,也算是積了一點陰德。此時星光暗淡、晚風徐徐。突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影,當我走進他的時候,他轉身就跑,我以為他偷走了我的什麽東西,於是大步就追。對方似乎生怕被我追上,跑得更加賣力,可他跑得越是賣力,我越覺得他偷了重要的東西。最終我們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遭遇了,對方也不說話,想著我靠近他的時候,突然給了我一腳。吃了這一腳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追趕他了,但是他因為跑的太急,把鞋留在了我這裏。等到天亮了,我拿出這隻鞋一瞧,怎麽看都覺得這隻鞋有些眼熟。


  於是坐下來仔細的回憶了一遍,最終確定他就是沈一時穿在右腳上的鞋。於是我把這隻鞋藏了起來,原來沈一時見我答應要向朝廷推薦他,他整個人都已經澎湃起來了。隻是為了維持體麵,他不得不端著。我又實在放心不下,於是乘著夜色躲在學館附近,以此探知我的進展。明日再見我之前他先編好了理由,見到我之後,我果然看見他的右腳上沒有穿鞋,於是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先和他談一談天氣,又說一說最近讀書有什麽感受?等到房先生派的使者到了,我拿出一雙布鞋送給他。沈一時非常的感激,到了房喬的府上並沒有直接帶去見房喬,而是先去洗漱,然後換上一件嶄新的黑色圓領袍,一條皮腰帶,一頂襆頭紗帽。會麵的地點是房喬的書房,沈一時推門進去看到出外後邊坐著一個穿著紫色圓領袍的人,趕緊上前行禮。


  房喬拱手還禮,說:“現在是人才大顯身手的時候,你能夠放下過去的成見來投靠朝廷,這個想法很好,大丈夫就應該有用於是,而不是懷有大才卻寂寂無名,如此既對不起平生所學,也對不起上天對你的眷顧,要知道很多非常有才華的人,因為遇不到明主而無用於世。”沈一時說:“多謝先生教誨。”房喬說:“萬年縣縣丞一職出缺,你先委屈一下,假如你做的好,朝廷一定不會辜負你。”沈一時感動的熱淚盈眶,說:“房先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房喬說:“我是為國舉才,也沒有必要感激我,如果你一定要感謝,也應該感謝你的朋友苗山幽。”


  之後因為沈一時經常有公務需要料理,我們之間的往來就少了很多,盡管如此,每次他見到我都顯得非常的熱情。不久之後我就發現,雖然他已經被日朝廷授予了官職,雖然他的家人屢次希望與他進行接觸。卻都被他拒絕了,後來他的弟弟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夠幫忙疏通。我說:“之所以把他推薦給房先生,我是完全出於一片公心,至於他願不願意和你們進行接觸,這是你家的私事,我不方便幹預。”他弟弟瞪圓了雙眼冷冷的說:“你考慮我不幫我的後果嗎?我可以向朝廷告發說他不孝,這樣他的官職就會得而複失。”這話不能不讓我有所顧忌,於是我專程拜訪沈一時商量這件事,沈一時忍不住抱頭痛哭,原來他與家人之間的還有很多恩怨並沒有給我說,總而言之,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談不上有任何親情。


  我說:“與其這樣,不如你主動向朝廷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當今陛下是明主,應該會為你主持公道。”沈一時按照我說的,將事情前前後後寫成了一份奏疏,先是遞到了尚書省之後,有房喬帶到了禦前。皇上看了之後歎口氣說:“房先生,你何必把他帶到這裏來呢?這不是很清楚嗎?這個人根本就是不孝,應該立刻免除他的官職,不能讓他繼續敗壞朝廷的綱紀。”房喬搖搖頭說:“陛下,這個人之前被世人視作是瘋子,倘若被免掉了官職,他會不會再被視作是瘋子呢?”皇上說:“這與朝廷有什麽相幹?”房喬說:“當今天下識字的人並不多,精通文法和經學的人就更少了,此人與家人不和實在是情有可原。兒子孝與不孝與父母的教導有直接的關係,更何況在他流浪期間,父母兄弟不曾有絲毫關懷,等到他為官了,有出來有孝道逼迫他相認,這樣就算是他們相認了又如何呢?家人之間沒有溫情,隻有算計,難道這是陛下希望看到的嗎?”


  這話讓皇上大為光火,一把將奏疏摔到地上,說:“既然你什麽都想好了,還問朕做什麽呢?你為什麽不幹脆把這件事情處理了呢?”房喬被嚇得麵色慘白,趕緊跪在地上說:“臣惶恐臣有罪。”這話更讓皇上覺得來氣,正準備進一步發怒的時候魏征到了。見到魏征,皇上的氣勢頓時短了一截,轉而和顏悅色的說:“魏夫子,有什麽事嗎?”魏征說:“先不說我的事,先把房先生說的這件事情料理明白。”皇上說:“房先生說的沒錯,這件事不能用一個孝字來簡單評論。”不久之後,中書省擬了旨意,說沈一時雖有不孝之嫌,似情有可原。特交給有司來辦理此事,沈一時心中十分焦慮,來向我討計策,而我當時卻已經在忙著尋找一位孤僧的遺骨了,心急如焚的沈一時突然跪在我的麵前,說:“你如果不幫我,我絕對不可能躲過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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