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赴死者們，寫給生者的墓志銘
第488章 赴死者們，寫給生者的墓志銘
送走花月嵐后，任重在辦公室里枯坐了片刻。
他曾經想過，一旦失去復活，便必將迎來不得不與身邊旳人一個又一個告別的場景。
他也做了不少的心理建設。
這建設基本成功了。
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前路究竟有多難。
但當這一刻真正發生時，他還是頗有措手不及之感。
可這只是開始。
擺在任重面前的，還有另一個更現實，涉及到的人員更多的難題。
他得選拔出七十五萬人去執行任務。
不是一個兩個，是七十五萬。
當年在星火鎮時，任重曾因為普查官能用一句話決定數萬人的生死而怒不可遏。
但到了如今這地步，他便知道曾經的自己是何等井底之蛙。
劉安只是千萬帝國伯爵之一，但因著他的一念之惡，挖下了一個坑，艦隊就要用七十五萬條人命去填。
並且這似乎還只是開始。
機械帝國將源星之惡放大了無數倍。
何其荒謬。
這一趟返鄉之旅，走得步步濺血。
算上母皇艦戰役與在沿途中意外損傷的偵察艦、運輸艦和武裝艦，還有那些不幸犧牲在實驗意外里的人，還有那些在艦船上工作了整個後半生，都不曾休息過的人，艦隊的犧牲太大了。
任重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我必須習慣。」
六個小時后，任重站起身來，去到由蕭星月負責的動員部。
蕭星月曾經是協會下屬念力師機構的希望之星，後來又成為了任氏集團秘密審查部門的領導者，登臨艦隊后又開始擔任法務部的主管。
她雖然一直對任重有意見，也大半時候都在冷凍沉眠, 但該是她負責的工作, 卻從未撂過挑子。
任重到動員部時，蕭星月正帶著團隊在假扮成「網」的孫艾的協助下進行人員的最終篩選。
六小時前，當任重與花月嵐議定計劃后，便已經向全體偵察軍成員公布了新的徵召令。
如今偵察軍團依然有五大軍部, 偵察艦總規模已經上升到三百萬艘, 總成員數量三千萬。
偵察軍戰士依然實行輪換制。由於武裝改良，「眼睛」偵察艦具備了更高的性能和更強的火力, 對偵察艦機組成員提出了更高要求。偵察兵大多是精銳, 享受較普通的艦載士兵更高的待遇。
與之對應的，偵察艦機組成員的傷亡率也遠高於普通艦載兵, 但新兵報名加入偵察軍團的意向依然居高不下。
尤其是曾經傷亡最慘烈的第三偵察軍, 反而最受歡迎。
哪怕軍事管理部提高了偵察兵的選拔標準與門檻，依然無法阻擋年輕人們的熱情。
特勤工作艦的主要機組成員主要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分管核心技術的純技術人員, 由花月嵐和陳巧在人工智慧研究院內部選拔，總人數為五萬人，一艦一人。
另一部分則是技術型軍人，將會從偵察軍團中內部選拔。
內部選拔模式是先明確告知偵察軍團中的戰士們，這是一個十死無生的任務，但卻極其重要, 事關整個艦隊的生死存亡, 再讓戰士們主動報名。
在發布公告之前，蕭星月其實曾問過任重。她認為沒必要把報名需求說得這麼清楚, 沒必要完全公布任務的危險性。反正所有工作艦的智腦與通信都完全受到「網」的控制，在正常情況下也是由「網」來進行遠程控制駕駛，只需要告訴工作艦內的人員這是一個特殊任務就行了。
一切信息交互都會在「網」的掌控下完成, 艦載人員無權查閱具體的信息。他們甚至不會知道自己的具體航線。在浩瀚的宇宙中，試圖依靠肉眼來完成定位, 弄明白自己在哪裡, 又弄明白大部隊在那裡是絕對不現實的事。
但任重卻拒絕了蕭星月的提議。
他說道：「雖然理論上的確可以將所有人都蒙在鼓裡, 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死亡, 反正在暗能量大爆發的衝擊之下也不可能再有信息流能把消息傳遞出去，看起來沒有走漏風聲的危險。但我不這樣想, 莪已經在源星清掃行動中撒了一次謊言。同樣的事情絕不能再發生第二次。如果我們用欺騙的方式讓這些人死得不明不白，我內心的道德法庭會再次審判我，折磨我。」
「同時，這也會帶來更大的風險。會有人意識到自己被欺騙, 被拋棄, 如果這部分人里但凡有一個因此而產生怨恨, 並做出什麼超乎技術限制的舉動，反而可能會暴露行蹤。留在艦隊里的人, 也會因為我連續兩次撒謊而對我失去信心，擔心我的下一次命令是否又是這樣騙著人去死。人心會動搖, 艦隊公民也可能會拋棄我。在平時，有我的強權控制或許永遠不會表現出來，可一旦讓這些心懷怨恨的人找到出賣我，並對我造成實質性傷害的機會, 他們不會猶豫。」
「謊言或許能帶來短期利益，可以降低社會管理的成本與難度, 看起來是能把複雜的事情簡單化, 甚至可以讓文明管理者對此上癮。」
「但是, 謊言其實是飲鴆止渴的毒藥。享受了多少撒謊帶來的便利, 就透支了多少信譽, 人心中的憤怒與不滿就像深海之下的暗流，會積攢，總有一天會如火山一般噴發，要讓我付出償還的代價。」
「當初我之所以能如此輕易地接管九個管理員的統治權，並輕易地壓制下九大集團，把所有資源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原因正在於此。九個管理員為了撒謊甚至虛構了歷史。當歷史的真相暴露后，整個源星，除了九大集團內部的既得利益者，沒有人忠於他們。」
「除了激烈的政權更迭之外，所謂的反抗還有另一種方式, 那就是擺爛。坐擁兩百億人口的源星文明在有現成的知識球里的知識時，依然遭遇了持續百年以上的科技停滯，原因正在於此。」
「我不能重蹈覆轍。得相信我們的戰士，讓他們知情，並主動報名吧。」
蕭星月心中起初時有些疑慮, 但僅僅半個小時后，她便明白了自己與任重的差距。
只是半個小時，報名人數便超過了百萬人。
到現在，六個小時下來，總報名人數甚至已經攀升到了千萬人。
這意味著，平均每三個偵察軍戰士就至少有一個人選擇了主動報名。
如果不是任重下令終止報名，這人數還會持續攀升。
「一共只需要七十萬人。結果這些戰士明知道十死無生，但報名人數還是太多了，給我們的篩選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
工作台前，蕭星月略顯苦惱地說道，「就算用『網』進行了預篩選，將一些技術能力未能達標的兵員淘汰，達標人選依然超過了三百萬。我沒想到士兵們這樣踴躍，當初我該相信你的判斷，將報名模式修改為先到先得，報滿即止。」
任重搖了搖頭，「那樣也不行。工作艦的崗位十分重要，空有決心並不夠，還是要能力達標才行。」
「可現在我總不能用隨機抽籤的方式敲定最終人選吧？那會打擊士氣。」蕭星月回頭看著工作台投影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皺眉說道。
「我想想。」任重沉思片刻，「給出新的條件。」
「什麼條件？」
「第一，禁止父母雙方有人過世的獨生子女報名。第二，禁止同一家人中的兄弟姐妹全部報名。相同的基因來源和相似的父母教育背景可能培養出水平接近的後代。你看這三個人，都姓薩米。艾哈邁德·薩米、盧洽德·薩米、潘西姆·薩米，分明是三兄弟。」
「同理，第三，禁止父母與子女同時報名。先就這樣了，篩選一下，看看還能剩下多少人。」
孫艾的效率很快，只一眨眼就完成了篩選，剩餘一百零七萬人。
「剩下的部分就按照最近一次職能考核的評分篩選吧，把分數較低的人全部剔除備選系列。完成這些后，開始從各艦隊徵調。給他們一些和家人告別的時間，工作艦艦隊將會在一周後集中開撥。」
……
艾哈邁德、盧洽德和潘西姆三兄弟正興沖沖地湊在一起討論著接下來的安排。
作為源星文明上的少數派人種，三兄弟的先輩們在源星上一直都過得並不如意。上千年來，無論薩米家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努力，始終都只能在臨時荒人與野外荒人這兩個最底層的身份里來回切換。
直到任氏集團迅速崛起，徹底改變了源星的社會氛圍，給到底層人靠能力出頭的機會，這個對駕駛載具有著超乎尋常的天賦的家族終於得到了一飛衝天的機會。
三兄弟的父親馬姆努恩·薩米通過了重重選拔，以優秀的威龍X型戰機駕駛員的身份帶著家人踩上了登上源星艦隊的末班車。
馬姆努恩參加了發生在源星內部的道德委員會審判戰，對尋跡者飛船發動進攻的「反叛戰」，也參加了母皇艦戰役。但馬姆努恩並非水滴艦中的超階職業者，而是一名第三偵察軍的偵察艦駕駛員。
在任重親自率隊衝擊母皇艦時，生理年齡已經過了四十的馬姆努恩從隱蔽處殺出，為數名超階職業者提供了有效的火力支援，榮獲二等功，並被提拔為上校。
在跟隨艦隊前進的這些年，馬姆努恩並未選擇冷凍沉眠，長期奮戰在偵察艦上，並利用業餘時間認真教導自己的三個兒子，將三兄弟培養成才。
兩年前，馬姆努恩·薩米壽終正寢。臨死前，他對守在床榻旁的三個兒子說道：「如果不是伯爵大人，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施展才華的機會，只會被扔在源星地表，成為被扔掉的壁虎尾巴。伯爵大人賜予了我新生，我一生都在為他征戰。我也很幸運，一直活到了現在，還能看著你們仨慢慢長大，變成頂天立地的孩子。還記得我小時候，那時我從未奢望過能有這樣幸福而且幸運的一生。這都是伯爵大人賜予給我的。你們之所以能出生，能變成這樣的棒小伙，也是他給的機會。或許他都不知道你們的名字，但那不重要，也不代表他不愛你們。他很忙碌，他必須為整個文明的所有人負責。他是我的神，也應當是你們的神，也是所有人的神。當他需要時，你們要像我一樣，勇敢地坐上戰機，為他戰鬥至最後一刻。」
說完這一番話后，一直堅持到三個兒子淚流滿面地點頭髮誓后，馬姆努恩·薩米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此刻，三兄弟便等到了踐行給父親的誓言的機會。
艾哈邁德·薩米作為大哥，已經是能統領一支眼睛分隊的中校，又是第三偵察軍中的王牌駕駛員。
他的兩個弟弟與他雖有差距，但也只是年齡和經驗上的區別，絕對水平十分接近。
三兄弟認為，既然軍事管理部說這任務如此之重要，薩米家一定會在任務中大放光彩。
父親的神一定會像當初表彰丁蒼海軍長一樣，為薩米家加冕，讓這個在源星社會中原本默默無聞的姓氏成為榮耀的象徵。
在天國的父親也一定會為此感到驕傲。
艾哈邁德對兩個弟弟說道：「到時候，我們三人一定會被分開安排到三艘不同的艦船上。如果這是秘密任務，也一定不會允許我們私下通訊。但我想說，我們的心永遠同在。」
說著，艾哈邁德伸出手來，盧洽德與潘西姆也伸出手。
三兄弟的手互相握住對方的手腕，組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這三角形代表永不磨滅的堅定意志，是三兄弟自己摸索出來的一種儀式。
就在這時候，正式的徵召令下達。
三兄弟紛紛變色。
盧洽德與潘西姆竟然落選了，只有艾哈邁德這大哥名列其中。
「這……」盧洽德痛苦地抱住頭。
潘西姆失落地長嘆一聲，「唉……」
艾哈邁德短暫失神，然後重重說道：「沒關係，沒有關係。我在前線的表現將會與你們的安全息息相關，我會為了你們拼盡全力。你們依然與我同在，依然是我的動力。你們依然在發揮作用。」
就在這時候，一條信息的信息來到了三人的腕錶。
這命令是任重的視頻口信。
投影畫面同時從三兄弟的腕錶上升起，任重的面孔出現在空中。
任重語氣平緩地說道：「這是一篇寫給生者的墓志銘。」
「我很高興有這麼多人報名。儘管你們都知道本次任務必死無疑，但你們都響應了我的號召。」
「你們雖然還活著，但註定犧牲。」
「我代表我自己，代表艦隊里的所有人，謝謝你們的勇敢與犧牲，謝謝你們的慷慨赴死。」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