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夢焉
第369章 夢焉
楚昭覺得自己跌入風暴中的大海,烏雲遮天蔽日,一片漆黑,而她在巨浪中起伏。
海水時而將她碾壓,時而又宛如無數的手臂將她撕扯,這時候她整個人皮開肉綻的疼,疼的她骨頭都在尖叫。
有時候又一片平靜, 這時候的她隨著海水起伏,搖晃地她舒服地只想落入海底沉沉睡去。
但每次要睡下去的時候,耳邊又響起嘈雜,刀劍聲,廝殺聲,她就會驚醒,想發生了什麼事。
謝燕來!
娘!
她拚命地掙扎睜眼,耳邊的嘈雜變得清晰。
「——前方路不通——」
「——我知道哪裡還有路——」
「——跟鼠婆走——」
「——姑姑,姑姑——丁大鎚不行了——」
「——姑姑,姑姑——楚昭也不行了——」
「嗚嗚嗚姑姑——我也不行了——」
聽到這裡時候,楚昭還有些想笑,甚至還想喊聲小曼「別怕,咱們三個不行了還能作伴。」
她心裡喊了,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但聽到了溫柔的女聲。
「別怕,姑姑在,你們誰都死不了。」
楚昭覺得起伏的身子漸漸平緩, 甚至還感受到溫暖,不再是冰冷和虛無。
她似乎貼在誰的身上, 這身軀柔軟又溫暖, 有火光從眼縫裡透進來, 她看到晃動的光影, 夜色,火把, 從眼前呼嘯而過的風——
她恍惚的視線落在身前,看到凌亂的頭髮,光潔修長的脖頸。
「娘。」她說。
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喊出聲,因為她自己都聽不到,但身前的人轉過頭,光影昏昏中,她看到一張溫柔的臉。
「乖兒。」她輕聲說,「娘在。」
娘.楚昭迷離地看著這張臉,這是木棉紅。
這是她的母親。
「娘。」楚昭喃喃,「梁妃說,你死了,還有,我,我也中毒了,蕭珣他毒殺我。」
一隻手攬住她的腰,用力拍了拍。
「昭昭,娘不會死,你也不會死。」木棉紅的聲音堅定有力,「娘背著你呢,你什麼都不怕。」
乖兒, 昭昭, 從未有人這樣喚她。
楚昭想起以前看到楚棠和蔣氏相處, 楚棠會依偎在蔣氏身邊,蔣氏會撫著她的肩頭喚我兒,她那時候會想,如果她的娘還在,會怎麼喚她?
原來也會這樣。
娘喚她乖兒,喚她昭昭。
娘的口中喚出的昵稱那麼好聽。
楚昭貼近木棉紅,將手伸過去緊緊抱住她的腰。
真好。
娘沒有死。
娘來救她了。
有娘在,她一點都不怕。
她的身子再次沉向海水中,意識也陷入混沌,她感受不到外界的聲音,最後連身子的起伏都感覺不到了。
她好像消失了,又好像落地了,冰冷,堅硬,耳邊的嘈雜忽遠忽近,似乎有很多人在奔走,在哭喊。
這嘈雜在她昏沉的意識中掀起了一層一層波浪,沖刷著她,讓她僵硬的身子再次隨之起伏。
尖叫如巨浪襲來,熱乎乎的液體撲來,楚昭的口鼻一瞬間被堵住,下一刻她大口的呼吸,也猛地睜開眼,入目是一片猩紅。
血。
緊接著是被砍成兩半的屍首。
屍首身上穿著華麗的宮廷衣裙。
耳邊尖叫聲再次傳來。
「娘娘,快進來,藏起來——」
「啊——」
「——你們休要過來——」
「——我哥哥——梁薔是我哥哥——」
「你們不要殺我——」
梁薔?楚昭意識凝聚,她用力地向前看,看到殿門,看到殿門倒著的宮女太監,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站在門邊,雖然看不到臉,但能看到妖嬈的身姿,穿著衣袍也很熟悉。
皇后禮服。
那是皇后禮服。
殿門的廝殺似乎是停了,妖嬈的女子發出一聲歡喜的喊聲「哥哥——」
她抬腳向前衝去。
「哥哥,我知道你會來救我——」
但她才邁步就又發出一聲慘叫。
楚昭看到一支箭穿透了她。
她倒下來,撞在地上扭轉,半張臉面向這邊。
楚昭清晰的看到她嬌俏的臉,大大的眼。
「哥哥——我是你妹妹——為什麼——」她喃喃,話沒說完,不再動了,一雙眼還死死瞪著,滿是驚恐和不可置信。
梁妃,楚昭嘴唇動了動,這張臉陌生又熟悉,給她送來一杯毒酒,她死之前記住了這張臉,但陌生——楚昭的思緒凝滯,陌生是覺得好久沒見了。
為什麼好久沒見了?
她覺得思緒沉重渾濁,記憶緩緩浮現,她想起來了,她死了。
她被蕭珣一杯毒酒賜死了,為了讓新寵梁氏當皇后,因為鍾叔死了,梁氏父子現在掌握著兵權——
梁氏父子,梁薔。
但,梁薔為什麼殺了他的妹妹?
「梁將軍——梁妃已死。」有聲音喊。
「把屍體帶上,給三公子看。」有男聲傳來,「蕭珣餘孽已清除。」
有兵衛上前,將殿門前的屍首拉拽起來,有人走近站在一旁俯瞰地上的梁妃。
楚昭也抬頭看著他。
此人穿著兵袍,手中握著弓弩,腰裡懸著刀,鎧甲衣袍上滿是血跡。
這是梁薔,熟悉又陌生,熟悉是總覺得才見過,陌生是他蓄短須,似乎大了好幾歲。
他的面容更加陰沉,眼中一片漠然。
梁薔,殺了他妹妹?
他適才說什麼?蕭珣餘孽?三公子?
楚昭覺得思緒有些混亂,但好像又沒有什麼不對,蕭珣娶了梁妃,梁薔背後人是謝燕芳。
「三公子來了——」
伴著這喊聲,梁薔收回視線看向身後,身形也挺直,帶著畏懼。
楚昭也看過去,但那個人似乎很高,她怎麼抬頭也看不到,只看到月白的衣袍。
「公子。」梁薔恭敬施禮,「蕭珣新封的皇后,梁后,已除。」
有男聲輕輕嗯了聲,聲音又有些好奇:「這裡面是什麼?」
「公子,這是先皇后楚氏的住所。」一個兵衛說道,「楚氏死了一直未下葬,靈柩放在這裡。」
楚昭看著衣袍晃動,那人邁過門檻走進來。
「楚氏,這就是那個楚后嗎?」他說,聲音帶著笑意,「罵了這麼久,我還沒見過真人呢。」
兵衛跟進來,勸阻「公子,放了這麼久,不像樣子,別污了公子的眼。」
是啊,她死之前病了那麼久,最後喝毒酒痛苦而死,臉都是猙獰的,一定很嚇人,楚昭忍不住伸手摸了自己臉,但下一刻她震驚地發現她沒有手,伸出來的是一隻黑細的觸角。
楚昭震驚地看著自己的觸角,也看到月白衣袍從面前走過去。
「這就是楚后啊。」他說,「平平無奇啊。」
說到這裡他似乎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天下人不過都如此。」
是啊,天下人誰也比不上你,你謝三公子目中無人,入目皆螻蟻,楚昭轉過頭,看到身後擺著一副棺槨。
也看到了站在棺槨前的公子。
公子烏髮如墨,面白如玉,側面如刀裁,眼中帶著笑意。
她一點都不陌生,包括臉上的神情,似乎就在不久前,她還看著這張臉。
不過,棺槨里躺著楚后,那她——楚昭低頭看自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簸箕蟲。
簸箕蟲!
她飛快地爬動,鑽過地上的屍首,爬上棺槨,俯瞰其內——
她看到了自己。
枯瘦,腐敗,陌生的,自己。
記憶如水撲來,她死了,被蕭珣害死了,但她又沒死,這是變成了簸箕蟲?
是了,在她幽居這段日子,蕭珣不再踏足,宮人也很少來,宮內荒涼,蛇蟲蚊蠅到處都是。
她躺在床上看到簸箕蟲爬過,從一開始的害怕尖叫,變成了熟悉,後來還用吃食來喂這些蟲子。
楚昭獃獃地想著,看著棺槨內,耳邊再次響起公子的聲音。
「楚氏就這麼死了,不過死了也就死了,的確是沒用。」他說,「對蕭珣,對我來說都沒用了。」
沒用了。
楚昭抬起頭,趴在棺槨上,她能更看清公子的臉,看著他眼裡森冷。
哈,哈,哈,所以蕭珣殺了她沒多久,謝燕芳這個反賊就攻破京城了?
但記憶是這樣,但又似乎有什麼不對。
「公子——」門外有兵衛衝進來,「蕭珣被燕來公子殺掉了——」
燕來?
楚昭怔怔,這個名字,好熟悉啊。
「不過蕭珣把宮殿點燃了。」兵衛的聲音繼續說,「燕來公子還在裡面,要不要滅火?」
謝燕芳道:「蕭珣也算是真狠。」他聲音裡帶著笑意,「把宮殿圍好,不用滅火,我們阿九更狠呢,一定不會讓蕭珣活著逃出來。」
阿九?這個名字宛如一道雷打在她心頭。
阿九——
她猛地向前撲去——
然後跌落向棺槨。
下一刻被人伸手接住。
「哎呀,這是什麼?」他將兩根手指抬起,看著手指中夾著掙扎的小黑蟲。
「簸箕蟲。」兵衛說,「公子快扔掉,這宮裡擺著死人,髒得很。」
公子沒有將蟲子扔掉,笑了笑:「公子我殺人無數,哪裡怕臟啊。」
他在一旁坐下來,絲毫不在意椅子上的塵土,胳膊撐在扶手上,將小黑蟲在手指中轉動。
「公子。」
外邊有將官們湧進來,大聲地笑。
「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蕭珣自焚,惡后已除,奸賊鄧弈的首級懸挂在城門。」
公子沒有笑意,淡淡說:「這些賊人死了,也換不回太子和姐姐,還有阿羽。」
「公子,太子太子妃以及小皇子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將官們說道,然後對視一眼,單膝跪下來,「公子——請公子為了太子太子妃,接大夏天下——」
外邊更多的人都跪下來,喊聲震天。
「請公子接天下——」
小黑蟲在手指翻轉中頭暈目眩,好容易停下來,看到公子冷玉般的臉。
「就這啊。」他自言自語,「這容易的事,真無趣。」
楚昭忽的感覺到捏著自己的手指用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
她用力地掙扎。
不行,不能死,不對,她已經死了,但,那也不能死,做一個小蟲子也不能死,她要去看看,去看看——
阿九,那個阿九——
似乎被掙扎驚動,公子視線看過來。
「這個小蟲子看起來不想死。」他說,嘴角浮現一絲笑意,「不過你這個小蟲子不死又能怎樣?」
他抬手一彈。
小黑蟲被彈了出去,飛向空中。
天旋地轉,楚昭在空中用力擺動身子,要向外去——
阿九。
阿九。
眼前清晰的視線又變得模糊,火把,昏暗,刀光劍影,廝殺聲,喊聲,又似乎還有笑聲。
馬蹄疾馳,一個面容闖進來,他頭臉被裹住,一雙眼閃閃亮,他手中拋著一把匕首。
「喂,你是姦細,偷我的信。」他喊,「你說不說?你不說,我就殺了你——」
匕首閃著寒光向她飛來。
但下一刻匕首又從遠處飛來,刺入他的心口,他站在懸崖上,渾身是血,俯瞰著,他輕聲喊:「楚昭——」
楚昭向地面跌落,她用力地伸出手「阿九——」
在落地的那一刻,她猛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神慌亂,伸手向前。
有手握住她的手,溫暖有力。
「在呢,我們在呢。」女聲輕柔,「娘在這裡呢。」
楚昭渾濁的視線漸漸凝聚,看到面前的人。
「娘?」她喃喃問。
木棉紅點點頭:「對,娘,在呢。」
娘.
洶湧的記憶潮水般將楚昭吞沒,她長長地吐口氣:「娘,我做了一個好長的噩夢——」
伴著這句話,她再次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