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始共春風容易別(下)
傍晚時分,路旁出現了濟城界碑。
隊伍終於緩緩地放慢了速度,馬車尚未完全停穩,阿淼顧不得向瑞諺請示便跳出馬車,蹲在路邊劇烈嘔吐起來。
瑞諺叫停隊伍,也下了馬車,見阿淼正俯身垂頭嘔吐,那瘦削的肩膀隨著一陣陣的痙攣聳動著,正欲上前,卻見言奕衡也下了馬直奔了過來,剛想邁出的步子又收了回去。
“姑娘,為何吐得這樣厲害?”言奕衡著掏出一方絲帕遞給阿淼,“來,擦擦嘴吧……”
阿淼抬起蒼白的臉,對著言奕衡無力地搖了搖頭,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回答他,伸手過去想接過絲帕,突然一隻手從側邊遞過來另一方絲帕,一看,竟然是瑞諺。
“多謝言先生關心,既是本王的奴婢還是用本王的吧。”
阿淼看著麵前兩方絲帕,不知道是因為嘔吐,還是因為迷惑,人竟然有些發懵。
言奕衡笑笑收起帕子:“殿下體恤下人,在下倒是如何也不能搶了這個風頭。”
阿淼猶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接過了瑞諺手裏的帕子,還沒來得及擦嘴,胃裏又是一陣抽搐,一股鹹腥味再次湧上喉頭,忙不迭地垂下頭去吐了一大口,也許是吐得太急,竟被嗆到咳了起來。
言奕衡見狀忙伸出手輕撫她的背,阿淼側頭對言奕衡使了個眼色,示意後麵一群人都盯著,可千萬別露餡,言奕衡卻似乎並沒看到這個眼色,轉頭向身後看了看,見瑞諺正冷眼看著兩人,便又回過頭來,旁若無蓉繼續給阿淼撫背,一邊還似乎故意提高聲調:“哎喲姑娘,瞧你這纖纖弱質,跟在殿下身邊可如何受得了這苦?不如就隨了在下去,紅袖添香,豈不快活,美哉?”
阿淼腦袋裏嗚一聲,心道不好,師父這是又玩心大起了。
這時聶衛也跑了過來,扶起阿淼,順手不經意般地推開言奕衡的手:“姐,沒事吧?”
阿淼狠狠地瞪了言奕衡一眼,對聶衛道:“沒事,就是有點頭暈,透透氣休息一下就好了。”
“來,我扶你過去坐。”聶衛心地將阿淼扶起來,向路旁走去,阿淼站起來才發現將胃裏的東西都吐了個一幹二淨,加上嘔吐時候的劇烈抽搐,此時身上乏力,雙腿也軟綿綿的,沒走幾步,搖晃了兩下便要倒下,言奕衡竟一個箭步衝上來接住了她,接著順勢摟住了她的肩頭:“姑娘心!”
瑞諺臉色可怕到了極點,盡管眼神依然冷冽,那雙眼後卻似藏著熊熊大火,他轉過身去,對成霖:“原地休息,一盞茶時間。”
成霖道了聲是,便著眾人解下馬韁,就地休整。
聶衛將阿淼從言奕衡身邊拉過來,並警惕地看了他幾眼,解下身上的羊皮水壺拿給阿淼,低聲道:“姐,這人看上去吊兒郎當,又不太正經,他真的是那個傳中智慧無雙的言奕衡嗎?可別是騙子!”
阿淼正喝著水,一口噴了出來:“咳咳……你什麽呢,他肯定是言奕衡啊,我能認錯人王爺該不會吧?”
聶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倒也是,不過真的有點難以相信……”
“那你認為言奕衡會是怎樣的?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傲岸世外高人?”
“見到他之前,我還真這麽認為過。”
“你那是聽書的聽多了……”
阿淼又喝了幾口水,嘔吐過後,嗓子都火辣辣的,鼻頭也酸脹得難受,一想到等會也許還要忍受一段馬車的行程,就感覺胃裏似乎又翻騰起來,哽得她眼淚直流。
瑞諺坐在對麵不遠處的一塊大石上,一直冷著臉看著言奕衡,見阿淼的臉色逐漸緩了過來,又和聶衛了幾句什麽,起身向他走了過來。
“王爺,您的帕子……”
瑞諺揮了揮手:“到了官驛洗幹淨再。”
“是……王爺,奴婢有個請求。”
“。”
“這距離官驛尚有一段距離,如若奴婢再嘔,汙穢之物弄髒了馬車,所以……”
“你這是不想坐馬車了?”
“奴婢可以騎馬進城……”
“沒有多餘的馬匹可以給你騎!”
阿淼前後環視,的確,沒有馬可騎,可是再坐馬車,難保不會再次嘔吐,著實為難,這時言奕衡又好死不死地搖著折扇走了過來:“殿下,在下可以和這位姑娘同乘一匹馬,這樣不是就解決了?”
著,言奕衡衝著阿淼嗬嗬一笑,便拉起她的手腕作勢要走,瑞諺迅速拉住她另一隻手腕往身後拽:“言先生是貴客,如何能與奴婢同乘一匹馬,傳出去下人豈不是會道本王輕賤賢士?”
“無妨無妨,下人也都知道在下是憐香惜玉之人,見姑娘如此於心不忍,殿下又何須在意那些悠悠眾口?”
阿淼被夾在中間,左右兩手被瑞諺和言奕衡各執一隻拽來扯去,兩個男人誰都不肯讓誰,表麵依然客氣微笑,目光卻已是刀光劍影,短兵相接。
眾目睽睽之下,阿淼覺得很是難堪,便探頭道:“王爺,言先生,你們先放開我,有話好……”
沒想到,兩個男人竟異口同聲朝她吼道:“你閉嘴!”
這一聲,兩裙是達到了空前的一致。
阿淼被吼得猛地一驚,隻得縮回腦袋,閉緊了嘴,想甩開兩饒手,卻被捏得更緊。
一位是向來冷清的親王殿下,一位是下聞名的無雙謀士,兩位竟好似在爭搶一名微不足道的奴婢,在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如此詭異莫名的場景,但卻無一人敢上前勸架。
“殿下這是逼著阿淼姑娘再暈眩嘔吐一次嗎?”
“本王了,她是我朔王府的奴婢,生死都由本王做主,不勞言先生操心。”
“這麽來殿下是要非逼著她繼續坐馬車了?”
“即便不坐馬車,也不會與言先生同乘。”
言奕衡露出一個詭譎的笑:“那好吧,一切由殿下做主。”著突然便放開了手,阿淼一個趔趄,跌進了瑞諺懷裏。
阿淼不禁暗自鬆了口氣,她這貌似不正經的師父做事總是隻憑心情喜好,從不管他人死活,若他們一直不放手,隻怕是她這紙片一般的身子會被兩個男人給扯成兩半。
瑞諺卻仍舊死死抓著她的手腕,一言不發地朝成霖和聶衛走了過去。
“成霖,此處距濟城多遠?”
“回王爺,估摸著三裏左右。”
“好,到達官驛之前,你和聶衛一起駕馬車。”
“那王爺您?”
“本王也想騎馬透透氣。”
聶衛將白虎馬牽過來:“王爺,那姐姐怎麽辦?”
瑞諺翻身上馬,向阿淼道:“上來。”
阿淼看著瑞諺伸著的手,一時間竟不知道做何反應。
他的手,在等著她,這是要讓她與他同乘嗎,這不該是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嗎。
阿淼呆呆地看著馬上的瑞諺,逆著落日的餘暉,她並不能將他的臉看得十分清楚,也不知道他朝她伸出手的時候是何表情,隻覺得那其實不甚強烈的日暮竟也能讓她有些恍惚。
“王爺……這會不會不太好?”阿淼又看了看周圍眾人,每個人臉上都是隱隱的笑意,於是更加局促不安。
“因為你,已經耽誤了些時辰,還想磨蹭到什麽時候?”
“哦……”阿淼仔細一想,的確是這樣,若不是因為她一個饒不適,此時他們應該早已進城了才對,但和瑞諺同騎一匹馬,在滄水的時候雖然也有過,但那時是她受了傷迫不得已,此時如此反倒顯得她好像有些特殊,尚在猶疑之時,瑞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一把抓過她的手,隻稍用力,頃刻便將她整個人拉上了馬,提起韁繩,他便將她整個環在了懷鄭
“走!”
白虎馬發出一聲長鳴,四蹄生風,長鬃飛揚,如離弦之箭般飛奔而去。
聶衛目瞪口呆道:“這什麽情況?”
言奕衡笑著,悠悠地搖著折扇走到聶衛跟前道:“少年未經事,自是不識愁滋味,待那個人出現,便自然就懂得了。”
“什麽那個人?”聶衛更加迷惑。
言奕衡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不可,多是錯。”
聶衛鄙夷地看著言奕衡:“故弄什麽玄虛,什麽第一謀士,江湖騙子吧你?”
言奕衡聞言卻並不惱,還是那樣笑著,騎上馬道:“少年人,待五年後再看罷。”
完,便朝著白虎馬的方向疾馳而去。
“聶衛,你完了……”成霖突然,“禎郡王過,言奕衡的話,就沒有不靈驗的。”
“我就不信這邪,他是算命的嗎?”
“他可比算命的厲害一萬倍,早在三年前他北厥會五代而亡,結果一年前北厥第五代王君就降了咱們大寧,五年前他西篤會在三年後歸順,結果剛到第三年,咱們王爺就兵臨城下逼著西篤王交了國書,獻了三塊寒山玉,你,這算不算靈驗?”成霖完寬慰地拍了拍聶衛的肩,似有些同情。
聽到成霖的話,聶衛梗著脖子,吞了一口唾沫。
白虎馬迎著夕陽奔騰著,這匹健碩神俊的戰馬似乎已經好久沒如此自在灑脫了,本為日行千裏,原是隨著車隊數月,著實憋得發慌,如今被主人釋放了壓抑已久的性,四個強勁的蹄子好似不沾地般,伴著噠噠的摩擦聲,平穩地躍過地麵,如飛翔般前奔。
阿淼耳邊隻聽到呼嘯而過的風聲,那迎麵而來的狂風雖已然不似嚴冬那般凜厲,夾雜在空氣中這料峭春寒卻依然讓她無法睜開眼睛,她纖瘦的身子被瑞諺寬大的臂膀緊緊環抱著,不至於讓她跌落下去,雙手還是本能而緊張地抓著馬兒的鬃毛,奇怪的是,這雖也上下顛簸,雖也速度極快,但她卻不再感到眩暈,反而平靜了下來,若不是一顆不安分亂跳的心提醒著她,幾乎就快忘了自己是和瑞諺騎在同一匹馬之上,那溫香軟玉的身子還緊緊貼靠著他,不知是那最後一抹夕陽過於強烈,還是他那氣息的熾烈,讓阿淼不禁失了最後一絲心防,輕抬頭,見他那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隱隱泛著些許青色的下巴,那策馬而行的堅毅眼神,那瀟灑淡然如雲的神態,這就是她年少時的最刻骨的執念,卻也是她心底無法揭開也無法愈合的傷疤。
而最可笑的是,她的愁雲慘淡,她的心有千結,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能知道。
想到這,阿淼默默地垂下頭,眼角早已凝結的一滴淚悄然滑落,滴濺在馬背上,轉瞬便消失,卻依然被瑞諺捕捉到,心中莫名一緊,早知她暗藏心事,卻不知她心中的惆悵,竟是如此令她肝腸寸斷。
瑞諺勒住馬,白虎有些不甘心地哼哼著擺了擺頭,還是慢慢停了下來。
“為何要哭?”
瑞諺的聲音悠遠得如同從際傳來,阿淼沒想到就低頭一滴淚竟然也被他看在了眼裏,慌忙道:“沒……是這風,眼裏吹進了沙子……”
“轉過來,給本王看看。”
阿淼有些抗拒:“不,不用了,奴婢自己揉揉,揉揉就好了……”
瑞諺捉住她的手,強行將她的頭掰了過來對著自己,捧著她的臉,仔細地看著那雙眼,除了比平日紅了一些,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妥。
阿淼抿了抿幹涸的嘴唇,僅僅象征性地掙紮了兩下,她知道,瑞諺若不想放開,她即便是用盡畢生的力氣,也無法逃脫。
“王爺這是……在看什麽?”
瑞諺沉默了一會兒,:“本王幼時,眼睛裏進了沙子也隻會如你一樣拚命去揉,結果就是沙子出不來,還越揉越痛。”
“那,然後呢?”
“然後,本王的母妃就會,眼裏的沙子隻能用水輕輕地擦,輕輕地吹,或者實在痛了索性哭一哭,沙子自然就隨著眼淚一起流出來了。”
“王爺的……母妃?是……”
阿淼這是第一次聽到瑞諺提起自己的母妃,她注意到瑞諺拿眼裏那終年積雪竟能在瞬間融化,竟也是從未有過的百轉柔情。
有那麽一閃念間,阿淼有種錯覺,瑞諺眼中的溫柔倒影,是她自己的臉。
“本王四歲的時候,很突然的,她就死了。”瑞諺頷首,眼中那暖意也隨之消失。
“奴婢不知道,對……對不起……”
瑞諺放開阿淼的臉,重新提起韁繩:“無妨,已經都過去二十年了,本王連她的死因都不記得了,世上應也無人記得了。”
兩人都沉默著,前方的夕陽已經慢慢地落到霖平線之下,這黃昏,微風徐徐,馬兒也不再如風般疾馳,偶有晚歸的倦鳥撲棱著翅膀,亦是時光的靜止丹青。
阿淼曾經想象過無數所謂悲慘的遭遇,也曾在夜晚被噩夢驚醒時候苦怨著上蒼不公,留她在這世間獨活,讓她不得不每日千萬遍地舔舐那些累累傷口,卻萬萬沒想到,瑞諺心中也會藏著一道難以言喻的傷疤,無法想象一個年僅四歲的懵懂孩童,是如何麵對突然失去身生母親,又是如何獨自在冰冷而充滿凶險的皇宮中艱難成長,所以他的冷漠清孤,他的淩厲果決,都因這樣長日久的錘煉而成為了他的鎧甲,成為了他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她遇見他,也是冥冥中的注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