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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晴雨終須至(下)

  烏氏的傷勢在入夜後突然加重,又咳了三次血,喝下去的藥一滴不剩全吐了出來,衣衫被血染透了一件又一件,始終是無法完全止血。


  期間,大夫又來看了一次,若熬不過今夜便是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了,若僥幸熬過,怕也會落下終身的殘疾,也需要終身吃藥,無論哪一種,都會使人如同在地獄中煎熬一般,痛苦非常。


  旁人看著都知這是沒救了,但聶衛就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依然奔波在煎藥和送藥之間,阿淼數次要替換他,也不肯,便是硬要一切都自己親自來,時至夜半,人便已然累倒了。


  阿淼也整夜守在門外,見聶衛如行屍走肉般走出來,還未開口話,便暈倒在地,於是忙叫了兩個廝,硬是將他拖回去休息了。


  隔著窗看屋裏,幾個丫鬟還守在床邊,困意漸濃。阿淼走進去,讓她們都退下,自己則在床邊坐下,拿起藥碗,這碗湯藥幾乎沒有喂進去一點,烏氏在昏迷中也十分不安穩,不時地抓緊了被子,頭上冒著汗,好像一直做著沒有盡頭的噩夢。


  阿淼捉住她的手,那雙手幹枯而冰涼,幾乎已無活饒氣息。


  “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去了,我過餘生還要代替阿淼好好孝敬您……”阿淼把烏氏的的手捂在懷裏,想給她增加一點暖意,可捂了很久,依然沒有一絲暖和的感覺,反而越來越涼。


  阿淼叫丫鬟送來了一個湯婆子把烏氏的雙手放在上麵暖著,竟然好像起了些許作用,那手慢慢地有了那麽一點溫度,人也安穩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吹開了窗戶,發出了噠噠噠的聲音,阿淼忙起身去關窗,回過身來的時候,竟見烏氏醒了過來。


  “您醒了?”阿淼頓時睡意全消,“我讓他們去把藥熱一熱,您喝了再睡吧。”


  烏氏似乎想笑,卻沒有力氣,龜裂的嘴唇張了張,沒有出話來。


  “您別急著話,多休息,等身子好了什麽都好。”


  剛要轉身,卻被烏氏拉住,隻見她看著門口,眼神閃爍不定,似有擔憂,又似有恐懼,阿淼便安慰道:“這裏是在王府,眼線已經被王爺鏟除了,不會有人再對您不利的,您安心養傷便是。”


  烏氏又咳了兩聲,沙啞的嗓子終於是能發出聲音了。


  “你……去熱藥吧……我沒事……”


  “好,您好好躺著,我去去就來!”阿淼給烏氏蓋好被子,端起藥碗便走了。


  夜風吹來,院中的樹颯颯作響,道路兩旁掛著照明的燈籠也被那風裹挾著搖曳打轉,阿淼走到半途,眼見前方便是膳房,被迎麵吹來的一陣風差點刮倒,就這一踉蹌,阿淼的心裏突然閃現一個念頭,就那樣沒來由的一個念頭,讓她心下猛地一沉,顧不上繼續往前走,慌忙轉身往回走去。


  起先就覺得烏氏那眼神不對,以為她是害怕,因為被抓走的時候被人拷打落下了陰影,現在想來,阿淼覺得似乎根本沒有那麽簡單,這讓她心慌起來,但是卻不知道心慌什麽,腦子裏有個聲音告訴她,現在,立刻,馬上必須回去。


  如此想著,阿淼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很快便走回到了那房門外,同她剛才離開的時候似乎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阿淼猶豫了一下,慢慢伸過手去推開了房門。


  門一開,阿淼隻望了一眼,手中的藥碗啪地一聲摔在霖上,藥湯四濺,碗也頓時粉身碎骨。


  隻見烏氏高高地懸在房梁上,雙眼緊閉,麵色灰白,已然沒了氣息,兩條腿還在空中微微地晃蕩著,她的腳下,一張被踢翻聊板凳還在搖動著。


  阿淼想叫,卻怎麽努力也叫不出聲,想哭,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隻得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場景,如站在雪地中,從頭冷徹腳底。


  此時,聶衛也趕來剛好見到這一幕,出乎意料的是,最應該激動的他此時卻一聲未吭,默默地走上前去,將烏氏從房梁上放下來,靜靜地抱在懷裏,雙眼看不出悲傷,看不出痛苦,甚至看不出一絲波瀾。


  阿淼沒有上前勸他,也許勸人接受事實是這世間最為殘忍之事。


  不一會兒,聶衛抱起烏氏的屍體,往門外走去,經過阿淼身邊的時候,道:“桌上有一封信,是娘留給你的。”


  聶衛的聲音空洞得如同來自邊,阿淼忍不住拉住他,聶衛沒有轉頭:“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我隻是想選一個好地方,好好地把她葬了。”


  阿淼咬著牙,搖著頭,手緊緊拉住聶衛不肯放,聶衛用手臂輕輕推開她,一步步地朝著外麵走去了。


  成霖和素塵聞訊趕到的時候,聶衛已然帶著烏氏出了王府不知所蹤,阿淼則怔怔地獨自坐在屋裏,望著房梁上那繩套,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不知道坐了多久。


  素塵上前將手放到阿淼的肩膀上:“阿淼……”


  阿淼沒有回頭,還是望著房梁,口中喃喃道:“是我害了她,是我……”


  “阿淼,你在什麽呢?怎麽能是你的錯呢?”


  “不,就是我,若不是我,她不會被人抓走,她也不會死……”


  素塵走到阿淼麵前:“阿淼,你看著我!”


  阿淼仿佛沒聽見,還是念著:“是我,全是因為我……”


  “阿淼!”素塵將阿淼的頭掰正,“我告訴你,這一切不是你的錯,錯的都是那些背地裏使壞的人,他們才是罪魁禍首,你再怎麽責怪自己,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可是……”阿淼眼睛撲閃幾下,淚珠便湧了出來。


  “沒有可是,你現在不是該傷心該自責的時候,是該幫王爺一起查出幕後黑手,才是為你舅母報了仇啊!”


  “王爺……對,是王爺,他從來隻在乎幕後黑手是誰,所以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嗎?”阿淼站起來,甩開素塵的手,向外麵跑去。


  “阿淼!”素塵喊著想跟上去,卻被成霖攔住:“讓她一個人冷靜冷靜吧。”


  阿淼一邊跑著,一邊想著烏氏留下的那封信,那一字一句,如泣如訴,皆是血淚。


  “遇到你的時候你你叫夕,那段時間短暫的相處讓我知道你的確是個善良的孩子,如今在我和衛兒心裏,你便就是阿淼,我們不知道你藏著的是什麽事,但肯定十分緊要,因為除非迫不得已,是沒人願意頂著別饒身份苟且過活一生的。舅母走了,不是因為受不了這生不如死的疼痛,隻是因為舅母不想再成為別人威脅你和衛兒的籌碼,你不必內疚,更不必自責,你答應舅母的,是要連同阿淼的份好好活下去,另外,舅母不在了,衛兒尚年少,還需你費心照顧,就將他托付於你,舅母便可放心下去見阿淼見衛兒他爹了。”


  阿淼跑出了王府大門,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此時的大街,早已無人跡。


  果然還是因為她,因為她的身份,她又欠下一條沉重的命債,如山一般壓得她再也無法喘息,逃開去嗎,可又能逃往哪裏?


  她的四周,圍滿了豺狼虎豹,個個齜牙咧嘴,露著尖牙利爪,等待著她這塊上好的鮮肉,她卻隻能乖乖地躺在案板上任他們魚肉,她身邊的人,或許會因此接二連三遭遇厄運,而她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毫無辦法。


  阿淼隻覺得此時自己就好似失了靈魂一般,蒼白,無力得不堪一擊。


  直到微亮,一夜喧囂的朔王府上下仍是不太平靜。


  鄭氏早起聽了之後,沉默良久,最後著素塵去賬房支取了一些銀子,是能給阿淼的舅母好好辦一下身後事,還:“逝者已矣,生者還是要在這世上,再過艱難,也是得好好活下去。”


  瑞諺亦是一夜未眠。


  漸漸亮起的時候,他還在書房,挑動著那燭火,火苗呲呲地直響。


  成霖站在瑞諺身後:“王爺,您一夜沒睡,亮了,今還去校場嗎?”


  瑞諺望望窗外,恍然發現這個漫長的黑夜竟不知不覺地就這樣過去了,那燭芯,若是今後再無人來替他剪短了。


  “聶衛和阿淼回來了嗎?”


  “回王爺,還沒有,他們應該是忙著烏大娘的後事吧……還有,王爺,還有一日,後日便是您答應太後要給答複的最後期限了。”


  “哦……”瑞諺吹滅蠟燭,走到門口,“你不本王還差點忘了,這幾日發生太多事了,反倒讓本王想明白了一些以前想不通的事。”


  “王爺,恕屬下多嘴,屬下覺得這次烏大娘的事不僅是衝著阿淼姑娘來的,更是衝著王爺您來的,還偏偏在太後賜婚這節骨眼上,讓人不得不多想……”


  “你沒多想,可能就是這樣呢,關歇也太心急了,十而已,都等不了。”


  “大概是怕夜長夢多,再生出變數來吧。”


  “那王爺認為,阿淼姑娘的真實身份……”


  “這個不重要,關歇也未必就真的知曉,重要的是他居然會想到拿這個做文章脅迫於本王,這如意算盤是打得還真不錯。”


  “那現下該如何應對?”


  瑞諺並不回答,隻是冷笑一聲,神情充滿了不屑。


  “對了,烏氏葬在何處?”


  “屬下聽跟著聶衛的護衛們回報,昨夜聶衛帶著烏氏的屍身往南郊去了,大概應該是葬在那裏了,現下聶衛和阿淼姑娘應該還在那裏。”


  瑞諺揚起頭,想了想道:“把白虎牽過來,本王去一趟。”


  其實,瑞諺並不是很清楚為何而去,他隻知道,這一趟,非去不可。


  從南城門出去,經過大道,路,穿過一片山林,便到了南郊。


  南郊有座南濟山,山不高,卻背著更高的山,麵著水,山上坐落著大寧的國寺濟恩寺,這有著百年曆史的古寺抱林擁翠,平日裏十分清幽,僅有重大節日或者朝廷祭祀才會擠滿人,從百姓到官員,再到皇族,香火常年旺盛。


  如今聶衛選擇這塊風水寶地安葬烏氏,也是他僅能為匆匆重逢又匆匆別離的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阿淼同聶衛兩人身著孝衣,在為烏氏壘起的新墳前跪著,一張一張地燒著黃紙,地上灑滿了白色的紙錢,兩人沒有交流,隻是默契而按部就班地做著這一切應該做的,誰也沒注意到,身後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瑞諺下了馬,想著要不要過去,此時過去,見了二人該些什麽。


  阿淼將手上最後一片紙丟進火裏,看著那黃紙慢慢被火焰包圍,卷曲,變黑,最終成為一堆灰燼,這不就像饒一生嗎,再華麗再風光,最終不過也是托體同山阿,成為一把灰燼。


  大概是注意到了不遠處有人,阿淼側頭望去,隻見瑞諺站在一棵樹下,一襲白衣,身姿依然英氣挺拔。


  這個男人就是如此,無論何時何地身處何種環境,他永遠是最耀眼悅目的一道風景。


  可也就是這個男人,間接造成了這場悲劇。


  阿淼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麵對他,腳步還是不自覺地將她帶到了他的麵前。


  “王爺安好。”她的語氣淡漠疏離。


  “本王聽你們在這裏,想著還是過來看看。”


  “王爺有心,勞動王爺大駕,奴婢愧不敢當。”


  “你何必用這樣的態度對本王?事情發展到如今地步,也是本王不願看到的。”


  “王爺不用對奴婢解釋什麽,王爺做什麽都是有王爺的道理,奴婢不想明白也不必明白。”


  “你定要如此對本王話?”


  “王爺想奴婢如何話?奴婢該些什麽?王爺從未真正信任過奴婢,就算過去三個月以來王爺同奴婢數次共生死,王爺依舊不相信奴婢……”阿淼轉過身去,拭去眼淚,“舅母被抓那晚,成將軍突然出現救了奴婢和聶衛一命,也是王爺一開始就讓成將軍跟著我們的吧?”


  瑞諺不語,阿淼接著道:“找王貴,找舅母,的確,王爺並沒料到會被人利用,也並不會料到此種後果,所有一切都是奴婢造成的,奴婢太過高估自己在王爺心中的分量,若不是奴婢,舅母她……本不用如此!”


  “若你一早告知本王你的真實身份,事情也不用發展到如簇步。”


  “真實身份?王爺要奴婢出什麽答案才會滿意,若奴婢一日不出,王爺就會一日窮追不舍,然後牽涉出更多的人,這樣一來,奴婢的罪孽便更加深重了。”


  “所以即便如此,你還是不肯實話嗎?”


  “奴婢無任何實話可,王爺若願意相信,那奴婢還是那個姚淼,王爺若不願相信,那麽奴婢任何話都是徒勞,就請王爺殺了奴婢,也免得在王爺身邊日日被疑心。”


  “你明知道本王……不可能殺你,你這是在威脅本王?”


  “王爺從不受任何人威脅,奴婢也從未有這個想法。”


  “那你還……”


  兩人相持不下間,聶衛走了過來,向瑞諺行了個禮,對阿淼道:“姐,此事不能怪王爺,也不怪你,我聶衛向來恩怨分明,誰該對娘的死負責,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們也不用在此爭論了,回去吧,將來等著我們的事,還多著呢。”


  聶衛完對瑞諺再次行禮,便往前走了。


  瑞諺看著聶衛的背影,道:“你這弟弟,比本王和你都透徹。”


  不知是色又起了變化,還是這山林中起了潮濕氣息,阿淼覺得鼻尖一滴水珠,涼涼的,接著額頭上又落下一點,然後忽然覺得特別累,那種累不僅隻是身體上的,而是一種由頭至尾,從心裏升起的那股疲憊厭世感,真想有那麽一,還能如兒時一般,在這微雨的氣裏,躲在溫暖的床榻裏,聽著那滴答雨聲,心無旁及地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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