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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乍見疑夢中(上)

  一晃,整二十日過去。


  宋九思那日最後一句話,讓阿淼始終耿耿於懷,或是她這不知何日方能見得日的身份,即便是翻案,她終究還是做不回陸沅夕了。


  每每思至,總是感覺喉頭一窒。


  這日,又是一個微雨的清晨,萬卷樓外來了兩個人,將大門敲開後,話不多,直接宣了太後口諭。


  宮女姚氏,即日起遣至月落閣為婢,無哀家旨意不得改遣他處。


  阿淼收拾好包袱,上塔去向宋九思道別。


  本來好的百日守樓,如今卻隻因太後一句話便又生出了變數,阿淼一邊上樓一邊想起了宋九思前日,破荒地下了趟樓,站在門前不知道往外看著什麽,然後轉過頭看著她,道:“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


  這也不知是在自己,還是在阿淼的命運,都是半點不由己。


  但對於阿淼來,在萬卷樓和在月落閣也無甚巨大的差別,不過都是僅比牢好上幾分而已,因此在得到這個口諭的時候,她心中毫無波瀾,宋九思,宋漪,從家門慘變開始,轉來轉去也都還是脫不了宋氏的影子。


  一些人,一個家族,大樹倒塌,根基卻是盤根錯節地長在泥土深處,連根拔起必然引起大地震裂,想必這位年輕的聖上,日日都行走在獨木橋之上,橋的兩邊都是萬丈深淵,一步不穩,粉身碎骨。


  宋九思對於這個消息卻並不驚訝,仿佛預料之中,本就寡淡的臉上顯得更加漠然。


  阿淼道完別,宋九思也隻是微微點頭,然後拿出一根竹簽遞給了她:“相見一場,出家人兩袖清風,也沒旁的送你,這個,興許有用。”


  阿淼看那竹簽,是一根十分尋常的簽,漆色的表麵已有些許磨損,上麵並無任何簽文。


  她有些不明地看向宋九思:“奴婢愚鈍,未能領會師太何意,還請明示。”


  “並無何特別意思,你且帶著吧。”宋九思輕摸阿淼的手指,“以後雖同在這宮中,或者也難以見到了。”


  “是,奴婢收好了,師太保重。”阿淼將竹簽收進包袱,對宋九思行了個禮,下了塔。


  阿袖從一旁走過來,扶著宋九思坐下,道:“那簽也有一陣沒拿出來了,師太不是少一支都不行嗎,為何還贈予阿淼姑娘?”


  宋九思歎息道:“陸氏也僅剩她這麽一名孤女,也吃夠了苦頭,但願在需要的時候,最少也能保她一命吧。”


  “奴婢不明,師太本來是打算將那床底下藏著的東西交給她的,為何臨時變了主意?”


  昨夜,她終是忍不住為阿淼算了一卦,那卦文讓她憂心了整夜。


  想起來,宋九思稍有愁容,起身走到外麵,依著欄杆,似乎在眺望什麽。


  從這塔上看去,錯落遍布的青磚房頂,一眼望不到頭。第九年了,這一成不變的皇宮依然大得讓人茫然。


  九年間,她看著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從那宗禮門進來,也看著一個又一個韶華正茂的女子從萬卷樓前經過被送往更深的冷宮,然後在那荒蕪蔓草裏逐漸枯萎,然後白布一裹,又從宗禮門那送出去。


  鳳唳長,哀而不泣,折翼涅盤,焉知至死而非重生?


  宋九思從袖中拿出簽文,折疊成三角狀,放在了一盞長明燈下。


  從萬卷樓到月落閣,阿淼走了很久,久到她已記不清過了幾條大道,幾條道,幾座橋,又經過了哪些娘娘的宮苑,走到那淅瀝雨逐漸磅礴了起來,淋透了她的衣衫,負責押送她的兩名太監也招架不住了,剛出了一條巷子口尚未見著月落閣大門,就讓她自行前去了,阿淼還來不及問清楚,兩個人已轉身跑掉了。


  雨越來越大,阿淼將包袱抱在懷裏,在雨中向前飛奔,幸而沒跑多遠便看到了月落閣,於是也顧不上踩起來的積水將裙子濺濕,以最快的腳步跑到了月落閣門前的房簷下,此時已是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竹影將她帶進屋的時候,阿淼雙手抱胸,緊縮著身子,冷得牙齒不停咯咯打架。


  “你趕快去把身子擦幹,把衣服換了吧,著了風寒,這下可是連禦藥局的人都不會理你了。”竹影有些埋怨道,從旁屋端過一個火盆,放在阿淼麵前,然後丟給她一套幹淨的衣裙。


  “是,謝謝你……”阿淼舌頭不聽使喚,哆嗦著接過來,靠近那火盆,將身上的濕衣服脫下,草草地將身子擦幹,又將頭發的水甩了甩,就著火盆的溫度,冰涼的身子逐漸暖和了起來。


  剛穿好衣服,宋漪便走了過來。


  這就是曾經風光無限的宸妃宋漪,此時的她身著碧綠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柔媚入骨,而這種美,又不同於阿淼見過的麗妃那種淩厲得咄咄逼饒美豔,也不同於僅見過畫像的先帝陳淑妃讓人一眼傾心的勾魂奪魄,反是另一種清冽如水,傲如寒梅一般的冷峻絕豔,若是原似嫡仙般風姿卓越,現卻似誤落凡塵沾染了絲絲塵緣的仙子般。


  阿淼看著宋漪,隻見她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於輕紗,款款走來,忙俯身行禮:


  “奴婢姚淼,見過宋嬪娘娘……”


  宋嬪上下打量著她,冷淡地笑了一下,:“上次你幫了我們,還未曾言謝。”


  “娘娘客氣了,奴婢斷不敢當娘娘這個謝字。”


  “我倒是好奇你到底在盛華宮做了何事,鬧得各宮都不敢要你……”


  “奴婢……謝娘娘收留。”


  “不必謝我,我也是受人之托,且慣不喜歡欠人情。”


  宋漪完,轉身往門外走去,又回頭:“既來之則安之,希望你能在我這月落閣安分稍稍,否則連長公主也保不了你。”


  “是,奴婢謹記。”


  阿淼叩了個頭,起身之時,已不見宋漪身影,竹影指著庭院道:“待會兒等雨停了,你去給娘娘煎藥吧。”


  阿淼剛想答應,就聽宋漪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竹影,你煎藥,讓阿淼去浣衣局將前日送去的衣服取回來。”


  “是,娘娘!”竹影應了一聲,跑了出去。


  阿淼心下了然,看來這位宋嬪娘娘,對她並不信任。


  不過,還能差到哪裏去呢,就像別人認為的那樣,從盛華宮到萬卷樓再到月落閣,她這命數,就如從堂直跌地獄,得太後親口落定,基本算是再無翻身之日。


  雨漸漸轉,阿淼拿了一把傘走出大門,無意往之前看到瑞清的那個方向瞥了一眼,又見到了同樣的地方,同樣佇立的身影,同樣那身藍色袍子,戴著金冠,同樣還是那樣的凝視著,身旁,劉裕撐著傘為他擋雨,看樣子,應是站在那有些時辰了,而且剛好站在去浣衣局的必經之道上。


  阿淼遲疑了一會兒,低著頭走了過去。


  瑞清這才注意到有人朝著這邊走來,忙回過神,裝作散步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向前走了兩步。


  阿淼將頭埋得很低,心中直直地念叨著看不著我看不著我,經過瑞清身邊的時候,也隻得硬著頭皮行了個禮,便匆忙往前走去。


  瑞清似乎想起什麽,突然轉身:“那個誰,等等!”


  阿淼停下來,轉過身,還是低著頭:“奴婢在,皇上有何吩咐?”


  “若朕沒看錯的話,你方才是從月落閣出來?”


  “回皇上,是。”


  “看著眼生,對了,莫非你就是今日從萬卷樓遣來,那名朔王府來的宮女?”


  “回皇上,正是奴婢。”


  “你可是不得了,這快兩年了,能讓宋嬪向朕開口要饒,你是第一人。”


  “是宋嬪娘娘仁慈,憐憫奴婢。”


  瑞清自嘲地笑笑:“她倒是仁慈了,從來也不憐憫憐憫朕,估摸著朕在她眼裏,還不如這個奴婢吧……”


  劉裕道:“皇上這是淋了雨受了涼吧,老奴還是陪皇上回承安殿吧。”


  瑞清不理會劉裕,接著對阿淼道:“今日之事,回去不準對宋嬪提起,如若不然,便算你抗旨。”


  “皇上,恕奴婢鬥膽,皇上為何……為何不直接去見娘娘?”


  “麗妃得沒錯,你這膽子的確不,不愧是敢夜半三更去牢探望死囚之人。”


  “皇上恕罪,奴婢罪該萬死。”


  “好在葉充容性命無虞,否則你也還真當萬死,你叫什麽名字?”


  “奴婢賤名,恐汙了皇上雙耳,不值一提。”


  “朕讓你你就。”


  “是……回皇上,奴婢姚淼。”


  “好,姚淼,朕記住你了,看你還有幾分機靈,以後若月落閣有何事,不必報於麗妃和太後,朕要第一個知道,但再不能讓旁人知曉,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皇上是要奴婢……私下向皇上匯報宋嬪娘娘的一舉一動?”


  “倒不必如此仔細,朕隻是想知道她過得如何……”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遵旨。”


  瑞清轉過身,將劉裕舉著的傘撥開:“老糊塗了嗎,沒見這雨都停了?”


  劉裕嗬嗬一笑,將傘收起來:“老爺降的雨倒是停了,但宮中風大,雨怕是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了呢。”


  完,似無意地看了看阿淼,莫名一笑。


  這一笑讓阿淼如迎麵吹來一股冷風,直鑽進脖子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想來在彌山那晚,劉裕應該是看清楚了她的傷,卻裝蒜一般放過了她,而前不久在牢門口那夜,劉裕仿佛憑空冒出,無論有意還是無心,合著也算是幫了她一把,所以,他剛才那一笑,是在同她,他認出她了嗎?

  這個劉裕,到底是神是鬼?是敵是友?

  阿淼看著瑞清和劉裕二人著話慢慢走遠,如墮雲霧鄭


  今日因雨,浣衣局幹活兒的人不多,大部分人都坐在屋簷下,或是圍坐閑談,或是挽著衣袖打盹犯懶,對於她們來,雨比晴好。


  阿淼進去的時候,有幾個人抬起頭來看她,畢竟在雨還來這浣衣局的人,也算是稀客了,然後便又是埋著頭繼續聊。


  問了人,尋著了管事嬤嬤,道明來意之後,管事嬤嬤臉色就變得不怎麽好看,指著屋裏堆滿衣服的一個個大木盆道:“我可不是有意為難,這連日不開,各宮送來的好多活兒都給耽擱了,月落閣的話怕是還得排著等上些日子了。”


  阿淼看著那堆積如山的衣物,瞧著也是事實,於是便犯了難。


  “要不,姑娘拿回去自己洗也行?”管事嬤嬤嘀咕著,言語間也有些刻薄起來,“這壽慈宮,盛華宮,琴鳴殿都還等著呢,月落閣,哼,做什麽夢呢……”


  阿淼聽著,倒也不反駁,反而微笑道:“好啊,那麻煩姑姑幫我找出來,我帶回去自己洗。”


  “我可沒姑娘這麽清閑,這麽多衣服,都在這兒,你自己找吧!”


  “姑姑,您看我,初來乍到,也不懂什麽規矩,萬一手腳笨拙搞壞了哪位貴饒衣衫,我自然是要受罰,怕是浣衣局也難辭其咎吧?”


  管事嬤嬤想了一下,很煩躁地揮了揮手:“你外麵等著去,別在這礙手礙腳!”


  “那就有勞姑姑了。”


  阿淼走出來,在屋簷下一張凳子坐下來,雙手捧著腮,聽著不遠處的幾個宮女閑聊,看著房簷上滴下的水珠,像一根線一樣落在青石地麵上,綻開來又不見,空氣中淡淡的泥土清香夾雜著若有似無的桂花香氣,此情此景,竟有一種偷得浮生的閑適福


  “唉,這幾日總下雨,人都長黴了……”


  “下雨就不用幹活兒,你這就是犯賤,閑到發慌了。”


  “聽過幾日永王殿下的洗塵宴,大概乾福宮那些羅帳也會重新洗一遍吧,到時候咱們可沒這麽閑得好了……”


  “也是,對了,我聽這次迎接永王殿下回來,太後很是重視呢,到時候各府大人,包括還在靖的朔王殿下都會進宮赴宴呢,到時候又會在各宮抽調人手去乾福宮侍酒,也不知道咱們這會抽幾人……”


  “是嗎?!朔王殿下會來?那我得去好好和管事嬤嬤,爭取去侍酒!”


  “你高興什麽,即便去得了,他能正眼看你?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那,那就算能遠遠看一眼也好啊,更何況,或許運氣好還能輪到我給他侍酒呢!”


  “朔王殿下不近女色遠近聞名,娶了個貌若仙的側妃也是不聞不問,還有傳他根本不喜歡女人,我看你倒不如努努力在永王殿下麵前表現表現,運氣好不定能被他帶回南海郡去,起碼不用窩在這洗衣服了……”


  宮女們一陣哄笑,接著又扯上了別的話頭。


  阿淼聽著,不自覺地,嘴角上揚,從梨渦邊漾開一絲溫柔而略帶戲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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