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時有清輝照寒裳(中)
醒過來已經是第七日了。
這七日之中,阿淼總覺得周圍所有人都有些不對勁,雖然他們對她依然恭敬客氣,一切似乎和以前沒什麽兩樣,但她始終有一種感覺,每個人都藏著事,每個人都是欲還休,他們有時會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她一走近,便裝作閑聊或是若無其事各自散去。
問起來,都沒事,就連聶衛,卿涵也是如此,阿淼心中愈發奇怪,卻又無人可問,於是也隻得在營帳中轉上一圈,又回到大帳。
瑞諺並不在帳中,阿淼百無聊賴地坐下來,翻動著他案上的書,這時,簾子抖動幾下,卿涵探頭進來叫了一聲:“七叔?”
阿淼站起來,卿涵似乎嚇了一跳:“阿淼?你方才不是在外麵嗎?”
卿涵走進來,與阿淼並排坐著,對著她看了又看,道:“看樣子你精神恢複得不錯,這樣我也就安心了……”
“奴婢害公主擔心了,罪該萬死。”
“呸呸,什麽死不死的,來也是我把你害了,該道歉的是我。”
“奴婢這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公主不必歉疚。”
“唉,阿淼,你知道嗎,要是你不在了,七叔他…….怕是也活不了了。”
“沒有我,他還是會活下去的,他不是這麽兒女情長的人,一向很能克製的。”
“七叔要真能克製,那西夷王城就不會被毀了……”卿涵話一出口,立刻意識到了什麽,忙把話吞了回去,驚慌地看著阿淼。
“公主什麽?西夷王城被毀了,是什麽意思?”
“沒,沒什麽意思,既然七叔不在,我就先走了……”卿涵慌忙起身,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就在阿淼醒過來的當日,瑞諺給全軍下了令,不準在阿淼麵前提起屠城之事,還有耗損心力運功而受內傷之事,包括卿涵在內,都不得在阿淼麵前提起半個字。
但卻被她就這樣出來了!卿涵看著阿淼懷疑的眼神,正要拔腿跑,卻被阿淼攔住。
“公主,請告訴奴婢,在奴婢醒來之前的幾日,究竟發生了何事?”
卿涵咬著唇,搖搖頭,什麽也不,扒開阿淼就要往外跑。
“公主!”阿淼突然跪下,“奴婢醒來之後,每個人都很奇怪,卻都三緘其口,這些究竟是不是和奴婢有關?還請公主告知!”
卿涵無可奈何:“真的沒事,兩國交戰,死傷在所難免,不過……就是這次死的人,多零。”
“死的人多?王城被毀……”阿淼反複咀嚼著這句話,突然爬起來跑了出去。
“阿淼,你要去哪裏啊……哎!”卿涵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這個嘴巴比腦子快的毛病怎麽就改不了呢!
阿淼跑出營帳,遠遠望見瑞諺和成霖站在護城河邊著什麽。
她突然明白過來,為何自從她醒來,瑞諺就極少在大帳與成霖議事,都是兩個去獨出去,像是有什麽秘密怕被人知道一樣,原來她的感覺沒錯,瑞諺的確有事瞞著她。
踩著雪地,一步步地朝著護城河走了過去,瑞諺似乎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過身來,見是阿淼,略微緊張的神色鬆弛了一下,笑著對她:“怎麽跑出來了,外麵這麽冷……”
成霖看了阿淼一眼,對瑞諺道:“王爺,屬下先過去了。”
瑞諺點點頭,不著痕跡地對成霖使了個眼神,成霖轉過頭回營帳那邊去了。
“你們在什麽?”阿淼走過去,臉上還是笑著,心裏像地上雪這樣涼。
“不是什麽大事,過幾日,靖來的宣旨使就要到了。”
“是嗎,這事為何不能在大帳裏?”
“你才醒來,不想擾你煩心……”
“是不想擾我煩心,還是根本不想我知道?”
瑞諺一愣,表情隨即恢複正常:“先回去吧,這裏冷。”著便伸手來攬她,阿淼往後退了一步:“瑞諺,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每個人都這麽奇怪,好像都有事不能對我一樣?這種感覺快把我逼瘋了!”
“你不相信我嗎?”
“現在是你不相信我,你分明是有事……好吧,那我問你,西夷王城被毀是怎麽回事?”
瑞諺偏著頭,一言不發。
雪風瀟瀟,像是鑽進了阿淼的心底。
“你啊,你在西夷王城做了什麽?!”阿淼眼圈發紅,“你屠城了,是嗎?”
“阿淼,你聽我,當時……”
“我不要聽!”阿淼退後幾步,“你是怎麽答應我的,絕不濫殺百姓,可你又是怎麽做的?”
“當時我看到你躺在那裏,我以為你死了,是他們逼死你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喀乍死有餘辜也便罷了,但你在對著那一萬多無辜百姓舉起屠刀的時候,你怎麽沒有想到我,一萬人,那是一萬人,不是豬牛羊狗,你就為了我一人,就為了泄憤,輕而易舉殺掉了一萬人……”
阿淼悲愴地看著他,“是我的錯,是我讓你變成了這樣一個惡魔……”
“阿淼……”瑞諺幾步跨過來抱住她,“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責怪自己……”
“你放開我,不要碰我!”阿淼聲嘶力竭地掙紮著,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手臂,留下青紅色的痕跡。
她無法麵對,也無法想象,在那血流成河,白骨成山中,舉著屠刀的魔鬼,是她深愛的男人,為一人殺萬人,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個結果。
一百七十條冤魂,如今又添上一萬條,這等深重的罪孽,她是幾世也無法贖清了。
“我不要看到你,放開我,放開我!”阿淼拚命地推搡著他,拚命地搖著頭,“你為什麽要讓我醒過來,為什麽?!我就該隨著他們一起下地獄!”
瑞諺緊緊抿著嘴,任由她捶打掙紮,始終不鬆開懷抱,片刻,他抬起手,在她的後脖上隻一掌,她便軟軟地癱了下來,安靜如常。
回到大帳,瑞諺將阿淼輕輕放在塌上,點起熏香,坐在塌前,望著她熟睡的臉,百感交集。
他料定阿淼無法接受他屠城的事實,卻沒想到她的反應竟如此激烈,歎了口氣,撫著她的臉頰,苦笑著:“隻要你好好的,你恨我便恨我吧……”
這時,卿涵掀簾進來,期期艾艾的樣子仿佛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七叔,對不起,方才是我跟阿淼漏了嘴……”
“不關你的事,這麽大的事,能瞞得住她一時,等宣旨使到了,她還是什麽都知道了。”
“可是,你為何不告訴她,你為了救她,如何上雪神山之巔摔得滿身的傷,又是如何落下終生不能治愈的內傷?”
瑞諺摸著阿淼的額頭,道:“她承受得夠多了,這些事無謂再告訴她,成為她的負擔。”
“七叔,這樣對你很不公平……”
“沒什麽公平不公平的,以後無論發生何事,隻要公主以後都記得守口如瓶就行了。”
卿涵走出大帳,心中無限落寞,她不明白,為何相愛的二人,為對方做的事,都不讓對方知道,為何愛一個人,還會有這樣的彎彎繞繞。
一抬頭,正見聶衛躺在草垛上,卿涵搬來一張梯子,也爬了上去,與聶衛頭挨頭地躺著。聶衛沒有躲閃,也沒有動,隻是叼一根草,雙眼凝視著空無一物的。
“聶衛,我看你經常這樣看,這上到底有什麽呢?”
“有很多東西,公主看不到嗎?”
“有雲,有雪…….”
“不,還有他們。”
“他們?”
“離開我的人,他們都在上,雖然我看不見,但我相信他們能看到我。”
“是嗎?”卿涵歪了歪頭,睜大眼睛。
“公主金枝玉葉,萬千寵愛,也有離開你的人嗎?”
“我父王啊,十多年了吧,我很想他,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入夢來,我想,他是覺得我太過頑劣,還在生氣吧…….”
“公主不是頑劣,是率真,隻是這種率真,與皇室格格不入罷了。”
“聶衛,聽你這麽我,我好開心,原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
“臣……自然是關心公主的。”
“你要真關心我,就出來啊,可不要像七叔和阿淼那樣,明明都愛對方愛得要死卻什麽都不。”
“王爺和姐姐怎麽了?”
“阿淼接受不了七叔為她屠城的事實,七叔又不告訴她內贍事,這兩個人看著真憋屈……”卿涵翻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聶衛,認真地:“聶衛,你喜歡我嗎?”
聶衛眼中微微抖動幾下,忙爬起來,:“公主不要再逗臣玩了,臣還有事,先告退了。”著,手腳利索地躍下了草垛。
卿涵撅起嘴,“每次到這個,跑得比兔子還快,我倒要看看你還能逃避多久。”
夜闌珊,燈影綽綽。
連日來的大雪終於在夜晚來臨之時停了下來,雖還有稍稍的微風,卻也沒那麽寒冷了。
阿淼醒過來的時候,隻見瑞諺坐在床邊,一手撐著頭,默默地看著她。
兩個人目光相接,卻似有些憂傷。阿淼側過頭,再次閉上眼睛,即便是冷靜下,她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瑞諺,不如就此昏睡過去,一睡不醒。
“醒了,餓了吧,我讓他們做了粥,起來喝了再睡吧。”
瑞諺的聲音依然溫柔如常,她卻隻會想到他踩著重重屍體,嗜血殺戮的樣子,心中便是一陣劇痛,如何也無法服自己。
“不用了,我不想吃,你出去吧……”
“不要賭氣了,自己的身子要緊。”
“你覺得,我是在耍脾氣,我是在和你賭氣?”
瑞諺端起碗遞到她麵前,“吃了再,好嗎,吃完之後,你要打要罵,隨你。”
一股悲憤突從心起,阿淼迅速坐起來,一揮手,將他手上的碗打到霖上,啪一聲,碗摔得粉碎,湯水四濺。
阿淼愣了愣,俯下身,一塊一塊地撿起那碎片,也許是心中太亂,冷不防的,手被劃開了一大條口子。
瑞諺猛地握住她的手:“別撿了!”
阿淼掙脫他的手,固執地繼續撿,血不住地往下淌,瑞諺再次一把將她的手抓住,吼道:“我,別撿了!”
阿淼怔怔地抬起頭看他:“你心裏痛嗎?”
“你有氣,就朝我發好了,我就站在這裏不動,你可以對我千刀萬剮,但是你不能傷自己半分!”
“我隻是割傷了手,你就心痛至此,那些百姓呢,眼看著他們的親人,愛人死在你的劍下,他們痛不痛?!!你在對手無寸鐵的他們舉起屠刀的時候,你有這樣痛過嗎?你曾經有過一刻的猶豫嗎?!”
瑞諺看著阿淼不斷淌血的手,卻又不敢貿然接近她,無奈,心痛,至極。
“阿淼,你冷靜點好嗎,算我求你了,不要傷害自己,好不好?”
“瑞諺,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所有你認為的威脅,阻礙,你都隻有殺掉這一個選擇,那你對我呢,如果有一,我成了你的威脅和阻礙,你是不是也會那樣對我?”
“好…..我知道了…….”瑞諺著用腳將地上的碎片撥到一旁,拿起一旁的一把匕首遞過去。“你恨我是吧,你害怕我是吧,好,用這把匕首,插這兒……”
瑞諺放開阿淼的手,在自己的胸口比劃了一下,“是不是這樣,你就可以不再傷害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