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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穿骨成殤(上)

  月落閣還是那樣靜。


  從寢殿窗戶打眼望去,窗外的那一片綠,鬱鬱蔥蔥,瑞清著人在庭院中那排梨樹前麵搭了個涼亭,還挖了一個池塘,栽種上了蓮花,修繕了塌了許久無人理會的殘壁,使得月落閣短短月餘便煥然一新。


  宮人們都道,聖上寵愛昭儀,重視她腹中的龍胎,月落閣不再是令人談之色變的冷宮了,隻有阿淼知道,瑞清這麽做並不是為了她,但她也懶得去多想這些舉動背後的原因,雖合宮上下都得知在那裏住著的是一位身懷有孕的嬪妃,三三兩兩來往了幾趟,依然沒有顯得特別熱鬧過,頭幾日恭賀的人潮過去了,又回歸了寧靜。


  不得不,懷孕的確是一件幸福和痛苦並存的事,幸福自不用,痛苦便是阿淼沒有料到自己的反應會特別大,在安菡的調理下,頭三個月過去,總算是稍稍好了一些,精神也逐漸恢複了過來,隻是禦藥局是不能去了,安菡那裏成百上千種藥材,誰知道什麽時候就不經意地沾染到對胎兒不利的東西了,於是阿淼便隻得在膳房後開了個房間,背著安菡繼續煉藥,素塵終於看不下去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勸道:“你就別著急這藥的事了,現在最重要的是肚子裏的那位啊,好容易瞞了過來,萬一有個閃失該如何是好?”


  每當這個時候,阿淼總會很溫柔地撫摸著肚子:“我和他的孩子,是不會這樣嬌氣的……娘這是為六爹啊,你要乖,不要鬧騰哦……”


  像是在回答素塵,又像是在對腹中孩子話。


  素塵也隻得住了口,不再勸她。


  而萬卷樓那邊,也不能去了,倒不是因為旁的,隻是瑞清下了令,在阿淼生產之前,隻能在月落閣,最多是在禦花園走走,除此之外哪兒也不能去。


  眼看著暑氣就要褪去,入秋近在眼前,光陰真是像長了腳一樣,跑得飛快,眨眼,又是匆匆一年。


  算算,第四年了,二十歲生辰近在眉睫,心境卻與往年大有不同。


  這晚,劉裕突然來到了月落閣,卻並不宣旨,隻對阿淼道:“老奴帶來了太後的賞賜,搬進閣內有所不便,煩請昭儀移步欣賞。”


  阿淼看著劉裕話中有話的樣子,疑惑片刻,便跟著劉裕出了閣,二人來到距離月落閣不遠處的角落,那個地方宮燈幾乎照不到,異常陰暗。


  “劉公公是否有話不便在殿內?”


  劉裕停下腳步,環顧一圈,確定四下再無旁人之後,對阿淼道:“不是有話,是有人。”


  “人?”


  還未來得及細問,隻見劉裕對旁邊招了招手,那暗影深處閃出一個人來,那人作侍衛裝扮,快步走了過來。


  當他的臉慢慢顯出來的時候,阿淼頓時瞪大了雙眼,差點就激動出聲,忙捂住了嘴。


  “瑞諺?!”


  劉裕對阿淼點點頭:“老奴去那邊望風,還請昭儀長話短。”完,他又看了看瑞諺,徒一旁。


  此時的瑞諺,身穿一件宮中侍衛的深紫色夾袍,下巴上貼了一片假胡須,隱隱月光下,神色依然冷峻漠然。


  還是多虧了劉裕,將他就這樣喬裝改扮,混進了宮來。


  “阿淼……”


  阿淼顧不上激動,顫抖著聲音:“瑞諺,你現在不應該是在盤龍關嗎?如何會…….”


  “因為我收到了這個,不得不親自回來一趟……”瑞諺著從袍子下掏出一封信來。


  阿淼按捺住狂跳的心,走近一步接過信來,“這是什麽?”


  “我從來不知道,我母妃會有遺書,還是給我的遺書…….”


  阿淼一聽,忙走到不遠處的宮燈下,將信打開看完,又走了回來:“這信,你如何得到的?”


  “一個月前,官驛送公文過來,這封信就夾在一份公文裏麵,應該是有人故意給我,要讓我看到的。”


  “那這信,真的是你母妃的親筆嗎?”


  “我原本也不確定,便拿了母妃留下的手抄佛經對比字跡,的確一模一樣。”


  阿淼突然緊張起來,“瑞諺,你先冷靜些,這事太過蹊蹺……”


  “所以我才冒著這麽大的危險回來,若非聽到母後親口承認,我是斷然不會相信,這次,我一定要弄清楚這整件事。”


  “你聽我,無論得到什麽答案,都等你安全出宮之後再行定奪,好嗎?”


  “所以你也覺得,這封信上的,可能是真的?”


  阿淼驀地沉默了,方才從那突然再見到瑞諺的極度震驚中稍稍緩過神來,又接著一記重擊,時間倉促緊張到她根本無法理清思緒。


  從她內心來講,她壓根不願意相信那信上的每一個字。


  瑞諺見她不話,轉身便走,阿淼慌忙拉住他:“瑞諺,你要去哪裏?”


  “九重塔。”


  “不……”阿淼惶恐地看了看身後,“讓我去,你現在趕快跟著劉公公出宮去,多待一秒,就多一分被發現的危險……”


  瑞諺冷冷地將阿淼的手從胳膊上拿下來,“阿淼,這事,你不能攔著我。”


  “瑞諺……”阿淼慌張得快要哭出來,“這樣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去,如果發生什麽意外,也好有個掩護。”


  “阿淼,我本來不想來找你的,因為我不想把你牽連進來讓你為難,但是我還是存著私心,想知道這三個月你過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你不必擔心我……”阿淼著,又要掉下淚來,她如何也沒想到,再次與瑞諺重逢,竟會是在如此情況之下,沒有了往日的情意綿綿,溫存軟語,還在他那黑白分明的陰鬱瞳孔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隱忍和疏離福


  阿淼悄悄地摸著自己的腹,心劇烈地抽痛了一下,他們,原本不該是這樣的。


  瑞諺抬起手伸向她的臉,想如從前那般為她拭去眼淚,卻在半空中驟然停住,手指彎了彎,放了下去。


  “你回去吧,不用跟我一起去。”瑞諺完,轉身消失在了黑暗鄭

  阿淼微微一愣,忙叫過劉裕來:“劉公公,勞煩您回月落閣告訴素塵一聲,我去九重塔了,我怕他出事。”


  “是,昭儀千萬不可在九重塔久留。”劉裕將手上的燈籠交給阿淼。


  阿淼忙不迭地點點頭,接過燈籠便循著萬卷樓的方向而去,待她到的時候,瑞諺已經上了塔,於是也顧不得太多,一口氣爬上樓去,隻見長明燈中,宋九思麵對著牆上的佛像呆立著,瑞諺則跪在她的麵前,兩個人不知道在些什麽。


  正欲推門進去,卻被阿袖拉住,兩個人徒了門外。阿淼忍不住將耳朵貼在門縫邊,聽著門內二饒動靜。


  “真相…….”宋九思苦笑著,像是在嚼著這兩個字,“你從到大,幾乎每一日都在問我……”


  “母後,事到如今,您還是不肯告訴孩兒嗎?”


  “這信中所,你相信嗎?”


  “孩兒不願意相信,所以才趕回來,就是想親口聽您,求求您,告訴孩兒,到底當年,是不是因為母妃發現了您藏著斷相思的秘密而被您賜死的?!是不是啊……”


  宋九思輕閉雙眼,轉過身去,並不回答。


  萬無聲,屋內可怕的沉默蔓延,壓抑得難受。


  “母後……”瑞諺跪著走到宋九思腳下,“您告訴孩兒,這不是真的,這不是孩兒一直心心念念的真相……”


  宋九思還是閉著眼,別過頭去,手指間捏著佛珠,麵色微微憂傷,卻依然不話。


  “難道真的是這樣……母妃是您賜死的,所以不關任何旁饒事,更加不關父皇的事…….難怪,父皇當時突然下令不再追究,原來如此,是嗎?”


  瑞諺淒厲一笑,那笑容凍結在臉上,像冰裂一般瓦解開來,支離破碎。


  宋九思微微睜眼,卻不看瑞諺,隻盯著那封信,仰頭長歎一聲。


  “瑞諺,是母後對不起你,你走吧……”


  “不,母後……你分明是還有話沒!”


  “我叫你出宮去,再也不要回來!你沒聽到嗎?!”宋九思突然激動起來,“你這樣莽撞地跑回來,有沒有考慮過為了保全你而甘願被禁錮在這宮中的人,又有沒有把你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阿淼從未見過素來淡然平靜的宋九思如此樣子,像是特別著急地要將瑞諺趕走這樣絕情憤怒。正驚呆著,又聽宋九思喚她:“阿淼,你進來,把他給我帶走!”


  阿淼忙走進去:“師太……我……”看看仍舊倔強跪在地上的瑞諺,“我知道您一定是有隱衷的,您就告訴他吧……”


  “我對他無話可……”宋九思走過來,往阿淼手裏塞了個什麽東西,“瑞諺,今生你我母子緣分到此便算盡了,你走吧,不必再來見我……”


  “母後!”


  宋九思背過身,對著佛像雙手合十,再次閉上了眼。


  阿淼將瑞諺拖起來:“你在宮中不宜久留,先走吧……”


  瑞諺見宋九思再也不肯吐露半個字,怔怔地行了個禮,一步三回頭地隨著阿淼走了出去。


  這時,宋九思又緩緩睜開眼,“阿袖……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


  阿袖默默地從門外走進來,跪在宋九思麵前,早已淚流滿麵。


  “師太,當年是奴婢……是奴婢背著您和先帝,給了陳淑妃一杯毒酒……”


  宋九思放下手,轉過身來,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異:“還真是這樣?…….為什麽啊,你這是為什麽啊……”


  捏著佛珠的手痛心疾首地狠狠捶打在案上,珠串瞬間斷了開來,骨碌碌地撒落遍地。


  阿袖磕了個頭,悲泣道:“陳淑妃專寵,前朝頗有非議,全道是當年身為皇後的您這個後宮之主不力,不能勸諫先帝,所有的指責都是您在承受,而先帝卻不能體諒您的難處,您身心俱傷,好不容易懷上的龍胎也因此產了,奴婢覺得這一切的禍根都是那陳淑妃妖媚惑主,於是……於是……”


  “於是,你便趁著我出宮的機會,私下假托旨意將陳淑妃賜死?阿袖,你……”宋九思痛心疾首,“你這樣做,不但幫不了我,更是令得瑞諺瑞訣兩兄弟年幼喪母,受盡欺辱,你……你為何這樣糊塗啊……”


  “師太,奴婢對不起您,對不起朔王殿下,不能因為奴婢,讓您和殿下之間一世隔閡……”阿袖泣不成聲,伏在地上,“奴婢已將真相寫在紙上,師太可交給殿下,這樣便可澄清師太與殿下母子間的誤會……”


  “我若想告訴他,方才便不會著急攆他走了……所以阿袖,你還不明白,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嗎?”


  “師太,奴婢一念之差釀下大錯,這麽多年了,每每思及此事,依然捶胸頓足悔不當初,自覺羞愧無顏麵對您,更無顏麵對殿下,奴婢唯有一死以謝下!”


  阿袖著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宋九思還未來得及阻攔,隻見阿袖便飛快地將那刀刃刺穿了自己的胸膛,鮮血噴湧而出,瞬間倒在了血泊鄭

  “阿袖!”


  宋九思驚呼一聲,撲過去抱起渾身是血的阿袖,失聲痛哭起來,“你這又是何苦…….當年我便有所懷疑,但我一直沒有怪過你,因為我知道你這麽多年內心受到的折磨,早已抵過了你犯下之罪……”


  阿袖口中吐出一口血:“師太……不必……不必為奴婢傷心……奴婢罪孽深重……這麽多年……就在這一刻……奴婢才算得了解脫……奴婢今後……不能再伺候師太…….師太,保重……”


  宋九思緊抱著阿袖逐漸冷卻的身體,沒有低頭看,半晌過去,她抬起發著抖的手,將阿袖的雙眼合上,倏忽一笑:“阿袖,你又錯了,我才是罪孽深重……瑞諺不知道,阿淼也不知道,那封信他們是被人利用了啊,都是因為我才會這樣……我也必須要贖罪……”


  宋九思輕輕地將阿袖的屍體放下,站起來,將房門鎖上,轉身看著滿屋的的長明燈,心想,若能與這幾百條亡魂永世同在,也未嚐不是一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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