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許天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長風連日水無浪(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長風連日水無浪(下)

  瑞清斜靠在臥榻上,他的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是蒼白,不過兩月,病魔已經將他折騰得幾乎變了一個人。


  阿淼走過去,拿過劉裕手裏的湯藥碗用勺子舀起來,吹了吹,遞到瑞清麵前:“臣妾聽聞皇上不吃藥,還把禦醫都給趕了出去,臣妾能問問皇上是為何嗎?”


  瑞清盯著阿淼看了許久,揮手將麵前的勺子打翻在地。


  阿淼並不顯得驚訝,而是默默將碗放下,看了看斷兩截還在地上打轉的勺子,轉頭對劉裕說:“劉公公,麻煩你再去禦膳房拿一副勺子來吧。”


  劉裕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偌大的寢殿,隻得阿淼與瑞清二人,氣氛驟然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為龍體著想,皇上還是不要動怒罷。”


  “你看上去倒像是真心為朕的身體著想,差一點朕就相信你了。”


  “臣妾當然是真心的,皇上是大寧的天子,皇上垮了,大寧的天下便垮了。”


  瑞清哈哈地冷笑幾聲:“陸沅夕,現在隻有朕與你兩個人在這裏,你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省了吧。”


  “皇上何出此言,臣妾句句肺腑。”


  “這可是朕病著這兩個月來聽到最好笑的話了,你可是盼著朕趕快駕崩吧,然後就可以操控瑞祁垂簾聽政,也可以和朔王再無顧忌,雙宿雙飛了,是吧?”


  阿淼眼中微微一動,表情仿佛凝固了,片刻,她抬起頭看著瑞清,這個當年意氣風發的青澀少年天子,不知何時竟也丟失了當初的自己,終是成為了一位多疑的擅權者,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君王,也不知道是幸事還是不幸。


  “陸沅夕,你為何不說話?是被朕說中了心事啞口無言了嗎?還是,你到底還是恨著朕,就連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也懶得再敷衍朕了?”


  “皇上龍體違和導致心情鬱結,所以無論臣妾說什麽,皇上都不會滿意,皇上還要臣妾說什麽?”


  “想要朕滿意?”瑞清直起身子,捏著阿淼的下巴,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告訴朕,太後薨逝那日究竟跟你說了些什麽?”


  “臣妾答應過太後,時機未到,永不對人言。”


  “是不是你和母後達成了什麽交易,或是你用了什麽卑劣手段逼母後同意你什麽條件?”


  “交易?條件?皇上抬舉了,臣妾如何有那種能耐敢於威逼太後?”


  “陸沅夕,你有什麽不敢的?朕知道是小看你了,可沒想到這樣小看你,你讓朕感到可怕至極……”


  阿淼臉上浮起一絲極其清淺的笑意:“臣妾有一事,不知是否應該在此時稟報皇上,但茲事體大,臣妾拿不了主意,還是需要皇上定奪如何處理。”


  瑞清煩躁地揮了揮衣袖:“你又有什麽事?”


  “啟稟皇上,盛華宮麗貴妃娘娘今兒卯時歿了,望秋大義,也跟著殉了主。”


  瑞清似乎遭到了當頭棒喝,頓覺五雷轟頂,麵色刹那間變作了灰色,重重地跌坐在床榻上,口中念著:“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昨日朕還聽劉裕報,麗貴妃還好好的,怎麽回事……”突然,他像是被觸動了某種機關,捂住嘴劇烈地咳起來,阿淼就那樣看著他,也不上前,麵色冷峻。


  “是你,一定是你,陸沅夕!”瑞清猛地抬起頭,“你恨透了麗貴妃,是你讓她死的,是不是?!”話還未說完,又一陣猛烈地咳嗽,接著竟嘔出一口鮮血。


  阿淼依舊沒動,似笑非笑地看著瑞清:“皇上聖明。”


  “陸沅夕,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背著朕……你是真當朕死了嗎?”


  “臣妾這是為皇上分憂啊,麗貴妃犯的本就是死罪,是皇上念舊情才關了大半年都不忍發落,臣妾見皇上著實為難,這個名,就讓臣妾替皇上背了吧。”


  “你……你可知道,你這是將朕陷入毫無退路的境地,關歇,他……他定會以此為借口向朕發難……你可擔得起?!”


  “臣妾一介深宮婦人,朝堂的事不懂,皇上恕罪。”


  瑞清捂著胸口,見阿淼的表情毫無變化,語氣冷漠如冰,他忽地笑起來:“哈哈哈……陸沅夕,你不懂?朕看你就是懂得太多……”


  聞言,阿淼目光倏地一斂:“是皇上不懂,皇上還記得,那年宋嬪娘娘是如何在這殿外跪了兩日求入冷宮吧,皇上隻道怪她拋棄了您,卻不懂,宋嬪娘娘愛皇上,一心確是為了皇上著想,不願皇上夾在悠悠眾口與她之間左右為難!”


  “你又不是她,憑什麽說朕不懂她?”


  “皇上不僅不懂宋嬪娘娘,更是不懂太後,一個是從小陪伴皇上長大的枕邊人,一個是皇上的親生母親,她們到死都在為了皇上著想,可皇上是如何對待她們的?她們尚且如此,天下萬民如何還能指望皇上帶給他們的會是福祉,還是禍端?”


  “陸沅夕,你……有什麽資格指責朕?!”


  “對,身為皇妃,臣妾是沒有資格,但身為陸氏後人,沒有誰比臣妾更有資格了吧?”


  “說到底,你就是恨朕當年一道聖旨滅了陸氏滿門,現在又恨朕不為陸氏翻案正名,告訴你吧,那個時候,朕知道陸準是冤枉的,但是朕就是不為他平冤,他自恃身為太傅,苛刻古板,油鹽不進,以為不站黨派就可以保住陸氏一世平安,可朕知道,那些都是表麵的,其實這樣的人比關歇更可怕,因為什麽都打動不了他,誰知道他一臉清正的表象下,藏著的,到底是一顆怎麽深不可測的禍心……”


  阿淼聽著,心開始起了裂痕,一直蔓延,蔓延到她的胸腔,她的大腦,她的鼻腔,眼淚洶湧而出。


  “所以,皇上就因為這樣,滅了我陸家滿門?”


  “是,就隻因為這樣……怎麽樣,這麽多年了,你才知道吧?哈哈哈哈,陸沅夕,枉你如此聰明,卻沒想到,就僅僅是這樣吧??哈哈哈……”


  瑞清鼓著布滿血絲的雙眼,癲狂地笑起來,“最終,你還嫁給了朕,還給朕生了個女兒,這樣你一輩子都休想擺脫朕,擺脫這個皇宮,真是想想都好笑啊簡直是比殺了你更讓朕高興啊……”


  阿淼也笑起來:“臣妾還有一個更好笑的事……皇上可知道臣妾為小公主取名以安,是何用意嗎?”


  瑞清看著阿淼,瘋狂的笑意下,表情似乎有些茫然。


  阿淼靠過去,直視著瑞清,輕聲道:“以安,是先帝陳淑妃的小字。”


  瑞清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機械地眨了眨眼睛,忽地又笑起來,笑得比之前更加狂亂,笑著笑著,突然一口鮮血噴出,然後直直地倒在了床上,血紅的眼眸逐漸變得灰白,卻始終不願意閉上,他的嘴唇上下翻動了幾下,苟延殘喘中,阿淼似乎聽到他在含糊不清地說:“漪兒,原來,原來,朕一刻也不曾得到過……”


  不曾得到過什麽,阿淼沒有聽清,也不想再聽。


  直到瑞清不再動彈,她方才上前去,以手探了探鼻息,已然氣絕。


  大寧第三代天子,就此殞命。


  阿淼伸出手,將瑞清的雙眼合上,起身,默默走出承安殿。


  眼睛重得抬不起來,長長的的睫羽上掛著起源不明繁重的幾滴珠水,眨了幾回,晃悠悠跌落下來,視線迷蒙。這淚,到底是為誰流的呢?

  劉裕守在殿門口,見阿淼如行屍走肉般出來,忙上前去扶住她:“娘娘保重……”


  阿淼抬頭,仰望著承安殿上的天空,“皇上,龍馭賓天……”


  僅僅間隔兩個多月,熟悉的喪鍾聲便再次響徹皇城。


  隻是這一次,顯得格外沉厚,仿佛一敲之下,它非但不上揚,反而向山下落了下去,一直往穀底沉,鍾鳴,鴉群四散,仿佛預示著一種更加不祥的征兆。


  黑沉沉的天就像要崩塌下來,烏雲隨大風四處彌漫,鬼哭狼嚎,淒厲逼人。


  瑞誠望著頭上越來越暗淡的天空,忽地收起扇子,嘴角上揚泛起笑意,目光卻依陰冷。


  “所有的退路都被斷掉了,大概是時候該破釜沉舟了。”


  關歇默默地看了瑞誠一眼,沉沉地說:“老夫改主意了,與其養一隻小鷹,讓他長大變成雄鷹再反撲,不如自己就做那隻雄鷹。”


  “那隻小鷹可是關相你的親外孫哦……”


  “那又如何,自古成大事者,誰不是無毒不丈夫?”


  “看來本王真是沒找錯人……”瑞誠笑著,用扇子敲了敲關歇的肩膀,“關相是真正的識時務者為俊傑。”


  關歇冷漠地將扇子推開:“一切,明日見分曉。”


  翌晨,第一聲春雷,轟轟而來。


  阿淼驚醒,坐起身來,渾身冷汗,燭火亮起,素塵走進來:“做噩夢了?”


  “以安,以安呢……”


  “小公主在隔壁與乳娘睡得安穩著呢……”


  阿淼鬆了一口氣,望著外麵依然暗沉的天色,國喪期間,四處掛滿黑白布幡的皇宮顯得一片死氣,與這天色,倒是相稱。


  “今日是群臣祭奠大儀,之後便是商議繼位新君人選,你想好了嗎?”


  阿淼點點頭:“該來的總要來,早來總比遲來好……”說著,從床上站了起來,從抽屜中取出一把銅製的鑰匙,“素塵,替我梳洗,然後,陪我先去一趟壽慈宮,取點東西。”


  半個時辰後,承安殿正中掛起了巨大的白色幕布,擺著黑底白字的靈位牌,百官皆身著素色孝紗,整齊地站列在大殿兩旁,殿內飄蕩著檀香的氣味,氣氛肅穆而凝重。


  一聲又一聲春雷從漫天黑雲中傳來,仿佛劈在殿內每一個人的頭上,擊打著每一個人那惴惴不安的,惶恐不已的心。


  承安殿的大門轟隆一聲,猝不及防地關了起來。


  眾人齊齊轉頭看去,一大隊禁軍士兵魚貫而入,少說也有五六十人,那大殿的門,便是他們關上的。


  群臣還來不及搞清楚發生了什麽,就見關歇麵色肅然地緩步走了進來,從眾人中間一直前行至靈位牌前,上了三炷香,三叩首,起身之後,拂袖轉身,冷眼掃視百官。


  “先帝駕鶴,未及留下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本相在先帝靈前,當著汝等眾人的麵,擁戴世祖皇帝第五子,永王殿下瑞誠為新君,誓死效忠,斷無二心!”


  此言一出,群臣驚愕嘩然。


  很快,群臣中便有人提出了異議:“關相此言差矣,先帝猝然而逝,雖生前未曾冊立太子,亦未留下遺詔,但先帝尚有一皇子臨江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永王殿下吧?”


  “臨江王年僅十一歲,未能親政,為避免後宮幹政造成主少母壯的局麵,還有某些居心叵測之人挾天子以令諸侯,為社稷計,本相擁立永王殿下為帝,爾等誰若還有異議,今日便留在這承安殿與本相論道出個結果,方能出這殿門!”


  關歇說著對禁軍首領使了個眼色,所有士兵立刻抽出佩刀對準了大殿中央的眾人,刀刃閃動著冰冷的寒光,天空再次傳來幾聲悶雷,像是要將承安殿震個天崩地裂。


  所有人頓時雅雀無聲,噤若寒蟬。


  所有人也都清楚,不僅是這殿內,或者就連殿外也已經被關歇掌控下的禁軍包圍了個水泄不通,看來今日,若登上帝位的不是永王,怕是無人能活著走出承安殿。


  黑漆漆的靈位牌靜靜地立著,前麵的爐中燃燒著的香,升起嫋嫋青煙。


  這時,一直靜立在人群中的瑞誠走了出來,跨上幾步台階,神態自若地俯視著整個大殿,甚至還有些悠然自得。


  眾臣默默地看著他,竟無人上前阻止。


  “本王受百官擁戴,忝居帝位,不勝……”


  “先帝屍骨未寒,永王殿下是不是顯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瑞誠一驚,側頭看去,群臣也紛紛側目,隻見阿淼一手牽著瑞祁,另一手攥著一個卷軸,步子輕緩地從側殿款款而來,她冷冽的眼神如一把利劍,閃著銳利的光芒,直直地戳向瑞誠和關歇。


  “慧太嬪,似乎對本王登基有異議?”


  阿淼漠然地笑了笑,也不回答,甚至未曾看瑞誠一眼,隻徑直走到靈位牌前,對瑞祁說:“給你父皇再磕幾個頭吧,說你將來會做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關歇伸出刀擋住阿淼:“慧太嬪不在般若殿主持法事,此時帶臨江王殿下來此,是何用意?!”


  瑞祁見到刀,臉上閃過一絲驚恐,往阿淼身後躲了躲。


  阿淼毫無懼色,反倒是安慰地拍了拍瑞祁的手,“不怕,你是大寧未來的新君,應該是這些亂臣賊子怕你才對?很快你就會看到他們都會伏於你的腳下求饒…..”說著輕蔑地看了一眼關歇,拉著瑞祁走上台階,高舉起手上的卷軸:“先帝雖未有留下遺詔,但先太後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