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指間須臾殘星破(上)
太平的日子,彈指一揮間,又過去了三個月。
這段日子,平靜得不像話,拿安菡的話來說,就算是一潭死水,也有微瀾的時候,可這百日以來,就仿佛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一般,甚至有一種就此天下安定的錯覺。
但阿淼和瑞諺都知道,永王一日不落網,便一日無法真正天下太平,這個人就像一塊看不見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上,無法宣之於口,也無法移除。
天端局的地下暗樁的確是沒那麽容易找到的,成霖接到瑞諺的信之後,在宮外組織了一批新的眼線,在整個靖天城撒下一張無處不在的大網,就等著魚兒上鉤,但三月過去,卻是一無所獲,就連被查封的永王府,永王別苑,掘地三尺也未有任何發現。
就在幾日前,一封加急密函從南海郡傳來,未假人手直接到了瑞諺手上。
信中的內容是說在邊境上有百姓曾見到疑似永王樣貌的人,但卻未能確認。地方官知茲事體大,寧認錯不放過,也不敢擅作主張,便一封密信送到了宮中。
一連幾日,瑞諺都是愁眉不展,食不甘味,南海郡是瑞誠盤踞經營了十年之久的地方,而匈戎向來與大寧不睦,再往北,越過貧瘠弱小的西夷,便是東夷,若那人真是瑞誠,最擔心的事怕還是要發生了。
山雨欲來也並不都風滿樓,還可能如風暴來襲之前的海,越是平靜,越是來勢洶洶。
這日,阿淼過來的時候,見案上堆積如山的折子,而中書令還在源源不斷地送新的折子過來,她想起,這幾日來,瑞諺是越來越忙,他從暫住淩雲殿,索性變成了長住,日日不是上朝,便是與大臣議事,剩下的時間都埋頭在那堆奏折裏伏案工作,幾乎沒有一絲喘息的時間。
看到他疲憊的樣子,阿淼做了羹湯點心,著素塵送去,捎帶上一句不痛不癢的關切話,轉眼就被他當作了耳旁風忘到了九霄雲外。
對此,阿淼很心疼,但也很無奈。
心疼的是他的身子,無奈的是,這天下等著他處理的事何其多。
阿淼走到案邊,順手拿起一個折子翻看了一下,道:“最近這種舉報揭發的折子還是這麽多呢,還以為都是淮東郡來的,沒成想就連相鄰的平陵郡也有,還以為這些人多難對付,還真是高估他們了……”
“意外的收獲又何止平陵,就連東山,安平都有牽涉,現在這幾個地方檢舉成風,都互相狗咬狗,倒是吐了不少髒東西出來。”
“那還不是攝政王殿下英明,故意獎懲不均,讓他們心生嫌隙,這才輕而易舉的讓撤換官員的事變得如此順利。”
“也是太後娘娘提點得好,人心是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
兩人裝模作樣地互相恭維著,相視會心而笑。
瑞諺看著阿淼,忽然丟下手中的筆,起身走了過來,阿淼微微驚訝道:“你這會就不批折子了嗎?還有這麽多國家大事等著你處理呢……”
“國家大事永遠都處理不完,這一陣子忙著,都沒怎麽好好和你說話……”瑞諺看看門外,拉住阿淼的手輕吻了一下,稍有愧疚。
“與天下比起來,我這點小事算不得什麽,我又沒怪你……”
“在我看來,天下隻是責任,而你是我的心,心都不跳了,談何責任?”
不知為何,聽來極其平常的一句話,卻讓此刻的阿淼鼻頭發酸,像是頃刻要掉下淚來。
說不委屈是假的,試問世間哪個女子能忍得見心愛之人近在咫尺,卻礙於身份不得不保持著距離,即便是難得的獨處也多是忙於共商國是,攜手共進,這若即若離,甚至讓她對之前能每日在他跟前伺候的宮女都羨慕不已。
什麽攪擾聶衛靜養,她就是小心眼,就是見不得他身邊那些前仆後繼的鶯鶯燕燕,所謂的身份阻隔,所謂的寬容,所謂的大度,依舊抵不過對他強烈的思念,以及她一直不願意對自己承認的私心。
“瑞諺,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阿淼望著瑞諺,咬了咬嘴唇,神色莊重。
“什麽事這麽鄭重?”
“其實…….”
話尚在口中,隻見劉裕從門口走進來,他身後跟著兩名小太監,各自端了一疊奏折。
“又來了?”瑞諺皺著眉,“中書省還真是不讓本王有一刻空閑。”
“中書令說了,這些折子都是明日早朝需進行商討的事宜,所以著老奴優先送來,請攝政王過目。”
“本王知道了,放那吧,本王等會兒再看。”
“是,老奴先退下了。”劉裕對二人行了個禮,出門還不忘將殿門從外麵關上。
瑞諺回過頭:“對了,你方才說有事要告訴我?”
阿淼看著案上如小山一般的折子,中書省竟還在源源不斷地將折子如雪片般砸來,想來瑞諺今夜又不免是個通宵,於是頓了頓,將要說的話咽了回去,神色輕鬆地笑了笑,道:“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你還有這麽多折子要看,我先走了,你看完也早些歇著吧……”
正要轉身出門,瑞諺拉住她:“阿淼,對不起,事情真是太多了……過兩天就是上巳節,到時候我帶你出宮,暫時拋開這些煩心的政事,就我們兩個,如尋常百姓那樣好好地過一日,好不好?”
阿淼微微一怔,隨即破涕為笑:“這可是你說的,攝政王殿下說一不二,可不能騙人……”
“又說傻話了,我何時騙過你?我這一世,永遠都不會騙你。”瑞諺笑著,寵溺地摸了摸阿淼的頭,一道陽光從殿頂的間隙投下,籠罩在他的臉上,像是鍍上了一層金黃色,那笑容,燦爛明朗。
出了偏殿之後,迎麵見安菡正好從聶衛那出來,兩人相對點了點頭便並排往外走去。
安菡瞥了阿淼一眼,笑道:“看太後娘娘這陶醉的樣子,定是方才攝政王殿下又說了什麽讓你心花怒放的話吧?”
阿淼忙斂色道:“有這麽明顯嗎?!”
“我可聽說了,最近朝上麻煩事頗多,他可是煩心著呢,就這樣還能說什麽話,竟能讓你笑意都藏不住?”
阿淼對安菡無奈地撇了撇嘴,沒說話,依然沉浸在方才那如夢般的幸福感覺中。
見阿淼沒反應,安菡突然狡黠一笑,湊近阿淼,故作神秘道:“昨日,我見到幾個小宮女打扮成內侍偷偷跑來淩雲殿,也不知道給哪個貪心的太監塞了銀子,竟能讓她們進去了偏殿……”
阿淼一聽,立刻清醒過來:“什麽?!有這回事?我怎麽不知道?”
“以前他勢單力薄孤立無援,身邊隻有你滿眼看到的也隻有你,但是現在他是攝政王,權傾朝野,更何況他長得什麽模樣你心裏沒數?那些想一夜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狂蜂浪蝶不撲上去才奇了怪,你知道了又如何,能擋得住一時,還能日日十二個時辰都在淩雲殿守著,來一個趕一個,來兩個趕一雙?我勸你還是寬心吧,習慣了就好了,橫豎殿下也沒睬過她們……”
聞言,阿淼臉色驀地一沉,突然停下了腳步:“安菡,從現在起,我不去淩雲殿了,眼不見心不煩。”
“聶衛今夜可以拆藥了,你不親眼去瞧瞧你師父的成果?”
“隻要大長公主在,我去不去的,也沒什麽關係。”
“可我還記得你說明日起要去盯著殿下用膳,這就不去了?”
“哪還有心情用膳……攝政王有攝政王的事,太後也該去做太後應該做的事,他批折子,我去承安殿陪皇上念書。”
說完,阿淼將袖子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樣子很是決絕。
安菡哭笑不得,嗬嗬一聲,無奈地搖著頭自語道:“隻怕是喝醋都喝飽了吧……也好,免得這樣意亂情迷,害人害己。”
其實,阿淼也並不全然是吃醋,更多的卻是隱隱的不安。
她害怕這種明明是咫尺的距離,卻似相隔天涯,她害怕以前許下的永不相疑的諾言會成為明日黃花,更加害怕,他們在這皇宮中,在手握至高權力之下,漸行漸遠,最終彼此疏離,陌生。
不,不會這樣的,就在剛才,他不是還吻著她的手,說要和她一起過上巳節,是她想多了,她應該信任瑞諺,就如安菡所說,她的確應該習慣現在和瑞諺的關係,那種長久以來形成的,心安理得地獨占著他所有一切的日子,是真的不能再期待了。
到承安殿的時候,瑞祁正在劉裕的陪侍下用晚膳,見阿淼到來,兩個人都有些意外。
“劉裕,幫我也準備一副碗筷,今日陪皇上用膳。”
瑞祁聞言麵露喜色,裂開嘴笑了起來:“母後這還是第一次陪朕用晚膳呢……”
阿淼笑著說:“若皇上願意,每日都來陪皇上用膳,好不好?”
瑞祁使勁點點頭:“朕當然願意,就怕母後諸事繁忙,不得空閑。”
阿淼伸手摸了摸瑞祁的頭:“陪皇上用膳是何等大事,怎麽也得有空啊,等會還陪皇上念書,好不好?”
“嗯!今日喻先生有事出宮去了,母後明日來的話可以檢查兒臣的功課了。”
阿淼看著瑞祁亮晶晶的雙眼,依然清澈得沒有一點雜質,想起初見瑞祁時,他還是個五歲的稚子,一晃須臾數年,當年那個執拗地向她要餅吃,也能在她挨罰的時候挺身而出的頑童,成了大寧的君王,十一歲的他稚氣未脫,倒也有了幾分沉穩。
“皇上也不要太辛苦了,龍體也很重要……”
沒想到瑞祁卻搖搖頭:“母後的教誨,兒臣一刻也不敢忘,兒臣是在父皇靈前發過誓的,要成為一個好皇帝。”
“你父皇登基的時候,也不過比你現在大一歲,不過母後可比不上你皇祖母那樣長袖善舞,但喻先生是個難得的好師傅,皇上要跟著他加倍用功才行…….”
“兒臣知道,母後放心吧……”
阿淼欣慰地點點頭,從劉裕手上接過碗筷,挑了一塊肉放到瑞祁碗裏:“皇上正在長身體,多吃點……”
“近日兒臣聽素塵姑姑講,因前朝政事繁忙,以安妹妹也有多日未見母後了,母後若得空,去陪陪以安妹妹吧,她還小,比兒臣更需要母後的照顧。”
阿淼怔了怔,拿著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算起來,上一次抱以安,已經是半個月前了,現在竟是瑞祁來提醒,她這個親娘對女兒也著實不夠關心。
也難怪,瑞祁自幼便未得母親的關愛,或者說,關雲舒對於這個兒子,隻看作是謀後位的籌碼,不僅疏離嚴苛,更是令瑞祁小小年紀便如成年皇子見了這皇宮的人心黑暗,人性醜惡。
“前些陣,麗懿貴妃百日祭,皇上為何沒有去皇陵?”
瑞祁的臉立刻耷拉了下來:“不想去,朕不想見到和她有關的任何東西。”
“麗懿貴妃生前再有何不是,畢竟也是皇上的生母,我大寧以仁孝治天下,皇上身為天子,不能對自己的母親……”
瑞祁突然打斷她:“朕隻有一個母後,沒有其他母親,更沒有那樣心如蛇蠍的母親!”
阿淼歎了口氣,放下筷子,目光沉沉。
見狀,瑞祁有些不知所措,忙道:“母後息怒,兒臣一時情急,口不擇言……”
阿淼臉色稍緩,道:“皇上以為,我讓皇上去祭拜生母是為了什麽?並不是要皇上做出孝子的樣子給天下人看,而是不想皇上心中還藏著仇恨,一個心中有恨的人如何成為天下敬仰的明君……皇上方才還勸我多陪陪公主,難道不是因為皇上感同身受,不願公主如皇上幼年時一般,也得不到母親的關愛?”
瑞祁垂著頭,沉默著,半晌,抬起頭來望向阿淼:“既然是母後的心意,兒臣自會去皇陵的,但是兒臣這一世隻認你一個母後,母後不可不要兒臣。”
“既是如此,我自然是要擔得起皇上喚我這一聲母後。”
瑞祁像是放下了心上一塊大石頭,露出笑臉來,接著大口大口地扒起飯來。
此時的阿淼卻沒了胃口,經瑞祁這一鬧,此刻她心中隻記掛著半月未見的女兒,一顆心早已飛回了月落閣。
瑞諺讓她煩憂卻不自知,瑞諺更不知,他還有個女兒吧?
這幾個月來,阿淼數次想將這個秘密告訴瑞諺,卻始終尋不著合適的機會,因為他的身邊總是有別人,不是來來往往的大臣,便是進進出出的宮人,今日好容易才得了獨處的機會,還沒等說上話,中書省又及時地送來了折子,加之永王還下落不明,也不知這宮中還有沒有潛藏著他的眼線,隻怕是隔牆有耳,於是每一次的機會都在她欲說還休的遲疑中白白地溜了過去。
今日過後,她倒也不再著急說了,反正,他在身邊,來日方長。
待這一夏一秋過去,以安也就周歲了,這多月以來,模樣竟是越發地像瑞諺,到那個時候,或者會是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