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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歌盡人散君未還(下)

  十五日後,大軍歸來。


  當聶衛再一次出現在阿淼麵前之時,她幾乎不再認識他。印象中那個意氣風發,無憂無慮的少年,如今卻滿臉胡茬,頹喪至極,麵色麻木,眼神黯淡如塵。


  他木然地望著前方,眼中空洞,像是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沒有說話,沒有動作,隻有手中卻還捏著那平安符,一路回來,一刻也不曾鬆開過。


  白虎馬馱著一架木板車,上麵放著一副金色的棺木,裏麵塞滿了冰塊,卿涵靜靜地躺在裏麵,神態安詳,麵目如生,若不是睡在這樣的地方,若不是麵色青白,仿佛她隻是睡著了而已,她還會醒來,惡作劇般朝著眾人嘿嘿一笑,說著你們被騙了。


  阿淼哽咽了幾下,不願意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多看一眼。


  旁邊另一架板車上,是一副稍大的黑色棺木,不用看也知道,是成霖。


  曾幾何時,去的時候,四個鮮活的人,歸來之時,卻是三人身死,一人心死。


  兩副冰冷的棺材,兩具冰冷的屍體,還有一人,甚至連屍骨也不曾尋到。


  阿淼背過身去,悄悄地拭去眼淚,不敢讓其他人看到。


  瑞祁紅著雙眼,雙手握著金色棺木的邊緣,嗚咽著:“姑姑,你睜開眼看看朕啊……”


  禮儀官扯著嗓子仰天長呼:“迎將士英靈魂兮歸來——”


  城門徐開,大軍入城。


  長街兩側擠滿了百姓,每個人都身著素衣,頭披白紗,神色悲傷,沒有人說話,都在默默地目送著大軍,目送著兩具棺木,緩緩從長街駛過。


  不知是誰在街頭灑起了雪花一樣的紙錢,頓時,天地變色,山河悲愴。


  阿淼側頭看著卿涵的棺木,竟是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公主,你看到了嗎,你曾經為之付出的黎民百姓們,沒人再質疑你,沒人再說那些難聽的話惹你傷心了,他們終是懂了你,你愛了一生並為之付出生命的男人,終也是伴你歸來故裏……


  隊伍行至一條岔路口,阿淼遠遠地看到素塵一襲白衣,一手捧著那盞長明燈,一手抱著牌位,長發挽起上插一朵白花,戚然立於街角。


  阿淼著隊伍暫時停下來,讓一名兵士將拖著那副黑色棺木的板車拉到素塵麵前。


  “這是成霖將軍的未亡人……”


  “魂兮歸來——”


  伴著禮儀官誇張拖長的聲音,阿淼將馬車韁繩遞到素塵手上,“成將軍,回家了,把他還給你……”


  素塵含淚,向阿淼微微躬身:“謝太後。”


  阿淼轉過身,生怕再多耽擱一刻,便再也舍不得素塵,這一刻過後,便是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的離別。


  素塵伏在地上,對著阿淼走取的方向叩首:“願皇上和太後長安無憂,願我大寧,盛世永存……”


  相逢豈會別後忘,風雨曾經似錦堂。


  莫觀望,朝前走,此一去,此無期也無聚。


  宗廟裏,早已立好了靈位,眾人在阿淼和瑞祁的帶領上鄭重三叩首,上香,默哀,氣氛悵然。


  阿淼注視著瑞諺的靈位牌,心中瞬時山崩地裂。


  十多日來刻意的忽略,或許總是還揣著那麽一絲可憐的幻想和期望,此刻卻這樣蠻橫而赤裸地擺在了她的麵前,脅迫著她,不得不接受瑞諺已然離去這一事實。


  現在,是真的,回不去了…….

  自始至終,聶衛都沒有出現在叩拜的人群裏,他隻握著卿涵的平安符,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靈柩前,久久地,凝望她的臉,片刻也不曾挪開目光,沒人去勸他,更沒人去拉開他,誰也不知道他那看似平靜的表麵之下,心裏是怎樣一番破碎景象。


  阿淼一直不遠不近的看著他,隻是看著,並不曾上前。


  此刻,任何勸解,任何寬慰,都是蒼白如紙,哀莫大於心死,她是如此,聶衛亦是如此。


  按照禮製,卿涵身為皇室成員,靈柩需在般若殿停留七日,然後葬入皇家陵園,那裏,早在瑞清登基之初便已建好了所有的陪陵,卿涵自然也有其歸所。


  七日裏,阿淼不眠不休,陪著聶衛,守在般若殿,聽著那些法師念著他們聽不懂的經文,看著那些他們看不懂的儀式,依然有一種極為不真實的感覺。


  他們似乎都還在刻意抗拒著這一切的發生,都還在希冀著這一切都隻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


  第七日傍晚,二十多日來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聶衛突然跪倒在阿淼麵前,多日幾乎水米未進的他,身心幾近崩潰。


  “聶衛,為什麽……”


  “姐姐,卿涵在世的時候,我從未好好對待她,還一直推拒她,傷了她多少次我都數不清了,記得上巳節那日,她硬要把香草插到我頭上,我還怕被人看見,偷偷拿下來丟了,我真是個混蛋……現在她不在了,我也知道人死不能複生,但求姐姐準允我迎娶卿涵靈位,讓我去皇陵終身為她守陵……”


  “聶衛……卿涵用自己的死換取了你的生,是想看到你這樣嗎?”


  “卿涵那麽愛笑愛熱鬧的一個人,她如何能忍受那陰暗的陵墓中的孤獨?她肯定是想我陪著她說說話,陪著她玩鬧的……姐姐請放心,卿涵把平安符給了我,讓我好好活著,我便用我的餘生去陪伴她,絕不會做傻事的……”


  阿淼喉頭哽咽,撫著聶衛的頭,道:“盡管你從未說出口,但是你確是愛她的,是嗎?”


  聶衛似乎笑了一下,低下頭,一滴淚濺落在地。


  “我是個懦夫,從來不敢承認這個事實,甚至把自己都快騙過了……可笑的是,在她為我擋刀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是愛她的,阻隔我們的不是我一直過不去的她的身份,而是我的懦弱,我的卑微……竟在她臨死的那一刻,我才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阿淼想起言奕衡的預言,從聶衛初遇卿涵那年來算,竟不多不少,正好五年。


  少年人,不識情滋味,待那個人出現,自然懂了,隻是誰也不知道,這代價竟是如此慘痛。她這個不正經的師父,正如瑞諺所說,有時候還真是討人嫌。


  “姐姐……”聶衛從懷中掏出一條紅帶,“這是你的吧?”


  阿淼顫抖著手接過來,正是她當初係在瑞諺的劍柄上的那條,如今浸染了他的鮮血,傷痕累累,還是回到了她手裏。


  “王爺臨終,有幾句話讓我帶給你,也是這幾日來我心裏太亂,沒找到機會和姐姐說話……”聶衛看了看那條紅帶,歎了口氣,“王爺說,他對不起你,對你的承諾都做不到了,欠你的隻有待來世再還,還讓你……忘了他。”


  視線逐漸模糊起來,阿淼看著手中的紅帶,終是失聲痛哭起來。


  “他就這樣寥寥幾句話就把我打發了嗎……”阿淼靠在聶衛的肩頭,泣不成聲,“他說永世不會騙我,到最後就這樣,兩清了嗎……”


  聶衛沒有動,任憑阿淼肆意揮淚,或許是感同身受,又約莫是,心死之人對於痛苦這種東西,再也感覺不到什麽了吧。


  “還有王爺的玄鐵劍,不能帶進宮,我放在宗廟了,還有跟隨他一生的白虎馬,我也給帶回來了,給你留個念想也好……姐姐,我能為你,為王爺做的,也僅止於此了……”


  阿淼抬頭看著聶衛許久,轉過了身去,擦了擦眼淚,“明日,我不會去送你。”


  聶衛笑著,對著阿淼離去的背影叩首:“臣謝太後成全,聶衛就此拜別姐姐……”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兵部主事聶衛,品行貴重,懷瑾握瑜,德厚流光,追隨攝政王多年,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承敬宗皇帝遺願,仰皇太後慈諭,堪為國婿,著迎娶廣玉大長公主瑞卿涵靈位,封駙馬都尉,即日起隨入皇陵。欽此。


  聶衛從劉裕手中接過聖旨,抱著靈位牌跪在靈柩前,轉身朝著承安殿再三叩首,高聲道:“臣聶衛,謝皇上謝太後隆恩!願皇上太後貴體安康,我大寧江山永固!”


  “太後說,此去皇陵,後會無期,萬望駙馬珍重自身。”


  聶衛默默起身,隨著隊伍緩緩向著宗禮門而去。劉裕目送著送靈隊伍出了宮門,再也看不見,深深地歎了口氣。


  皇宮上的天空流雲靜靜浮動,一切,淡然得似乎從未發生過。


  月落閣清靜如常,不過走了一個素塵而已,卻顯得冷清了不少。


  阿淼抱著以安,立在庭院中,看著那一排如今已枝繁葉茂的梨樹發呆,懷中的小人兒不太安分,總是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摸著她的臉頰,摳著她的鼻梁,抓著她的頭發,不時地還咯咯地發出一陣可愛的笑聲。


  人之初,應無憂。


  可惜,隨著瑞諺的離去,他是再也不會知道,他們還有一個女兒了。


  阿淼低頭對女兒笑笑,心道,以安,若是以後都是咱們母女倆相依為命,娘親是萬般不願你也身在這皇宮大牢之中……


  轉過身,隻見安菡站在閣門口,紋絲不動地看著阿淼,也不知道來了多久。


  阿淼將以安交給乳娘抱下去,向門口走了過去。


  “素塵走了,聶衛離開了,你不要告訴我,你也是來告辭的……”


  安菡很是勉強地笑了笑,走進門來,望了望那幾棵梨樹:“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大長公主下葬這幾日我都沒來打擾你,今日前來,也是想同你說些話……”


  “你是想來說說你和禎郡王的事吧?”


  “還是什麽都被你看穿了……”安菡自嘲地笑笑,俯首,看著那一方池塘中歡快遊動著的魚兒,顯得如此自由自在,被困在這方寸之間卻不自知。


  世間萬物,有時候真的不需要太過清醒。


  “其實我不叫安菡,我的名字叫做劉晚紗,我爹是世祖皇帝時期著名的賢臣,當時的少傅劉安之……”


  阿淼微微一驚,她原道安菡的身份必定不僅僅是一名醫女,卻沒想到,那顯赫一時,曾怒斥瑞諺生母陳淑妃為禍國妖妃,以天有異象為名使得卿涵離宮五年之久的劉安之,竟是她的父親。


  “我的父親,表麵忠直耿介,一身正氣,才能嘛,倒也有那麽些,實則,是個道貌岸然,表裏不一的無情之人,當年世祖皇帝患了頭疾,眾禦醫束手無策,他也是運氣好遇到了我師父,花言巧語哄騙得師父進宮為世祖治病,卻怕師父搶了他在皇帝麵前的頭功,私下換了藥差點害死世祖,還把罪責全部推到師父身上,然後自己卻偷了藥方獻給世祖,結果,師父冤死天牢,他卻一路高升,官至從一品……”


  “這些應是很隱秘的事,即便他是你父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也是無意中找到師父留下的信才知道的,當時我不敢相信,拿著信去與父親對質,父親非但沒有悔改之意反而將我斥責一番,將我關了禁閉,這也就罷了,但讓我真正對他失望,逃出那個家的卻是後來發生的另外一件事……”


  安菡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塊翡翠,阿淼定睛一看,竟是在大戰之前安菡作為信物托劉裕交給禎郡王的那一塊,如今又回到了她手裏。


  “當時我爹娶過一個小妾,我娘雖是正室卻性格軟弱,常受那個小妾的欺負,我爹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氣不過,就常和那小妾作對,在我被父親關禁閉那晚,那小妾竟給我送來了一碗有毒的羹湯,被我聞了出來,她奸計也就沒有得逞……”


  “後來呢?那小妾為何要害死你?不會就因為你與她作對吧?”


  安菡搖搖頭,“不,沒這麽簡單……後來我才知道,她想害死我是因為她知道,世祖皇帝已與父親許下承諾,將我指婚給禎郡王,而她自己也有一個女兒,小我兩歲,所以她想攀上皇家這門親事,必須讓我消失,而讓我徹底死心的是,我爹他從頭到尾就清楚這所有的事但是他不管,或者他還巴望著借那小妾之手弄死我,也好滅了口讓他的真麵目永遠不為人所知……”


  “那你娘呢,你逃了出來隱姓埋名,她怎麽辦?”


  “當晚,我娘為了掩護我逃走,被我爹失手打死了……”


  阿淼心中湧起一陣痛,原以為沒有了家孤寂飄零的自己是這個世上最悲慘之人,沒想到有的人,有家,還不如無家。


  “我逃出那個家,一路漂泊到了安平郡,恰好被禎郡王所救,那個時候我的心是冷的,對這個世道充滿了悲觀和絕望,還曾幾度尋死,但是瑞訣,給了我在那個家裏從未體味到的溫暖,他給了我他所能給我的一切包容,寵愛,明明他自己也是被皇室所厭棄所拋棄之人,卻還能那樣明朗積極地活著,那我又有什麽理由要放棄自己呢……”


  “那你又為何要進宮來?”


  “是因為……我爹對不起瑞訣的母妃,實際上,他對不起這世上的任何人,朝堂上他欺君罔上,陷害忠良,欺世盜名,在家裏他寵妾滅妻,不顧絲毫人倫親情,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都能屹立不倒那麽多年,還賺得賢名在外,若不是他作孽太多連老天都看不下去,讓他那麽早就得了絕症死去,活到現在怕是個連宋列英和關歇都自愧不如的人吧……”


  阿淼看著安菡說著自己那禽獸不如的親生父親,不知是經曆了何種椎心泣血的痛苦,才能到如今這般,平靜,淡然地麵對,接受這一切。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原諒那個被我喚作父親的人,但這麽多年過去了,人埋在那黃土之下都成了一堆枯骨,倒也沒有了怨,也再無恨……”


  “所以你是為了幫你爹還欠下瑞諺瑞訣兩兄弟的債,才心甘情願進宮做眼線?”


  “這是一方麵,起初,我還一心想幫助瑞訣重回皇室,回到朝堂,建功立業,數年的宮中生活過去,見多了那些爾虞我詐,陰暗晦氣,又眼見你與攝政王是如何曆經艱辛最終卻依然不得廝守,這個朝堂,不回也罷……現在的我隻想回到瑞訣身邊,好好地守著他,白頭偕老。”


  安菡說完,似乎將心上的一塊大石終於給卸了下來,竟露出輕鬆的神情,笑了起來。


  “終於不用再苦心孤詣,處處設防的感覺,真好……”


  是啊,真好……


  阿淼想著,同是隱瞞身份在這步步為營的皇宮中如履薄冰,個中的惶惶,個中的辛苦,怕是無人再比她更能與安菡感同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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