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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許以天下(結局篇·後篇)

  白駒過隙,光陰荏苒。


  世上最快而又最慢,最長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貴,最易被忽視而又最令人後悔的便是這一歲又一歲的盛年不重來。


  似水流年,須臾數年,阿淼踏入那宗禮門的情景還似發生在昨日,當她再次想起來的時候,竟一晃又過去了一年,來不及算一算,仔細一想,這竟已經是那場慘烈大戰之後的第五年了。


  大戰之後的次年,阿淼終於完成了瑞諺上戰場之前尚未完成的淮東郡等多地官員撤換整治一事,其中雖有多種阻滯,多種曲折,卻始終無法阻止朝廷稟雷霆之勢而下,自淮東開始,遍及全國,一批蛀蟲碩鼠紛紛落馬,或是獲罪,或是撤職,就連盤踞淮東二十餘年之久的天端局餘孽,也在大主子一敗塗地之後迅速樹倒猢猻散,被朝廷也趁機給收拾了個一幹二淨。


  此外,還一改敬宗朝按世家推舉甄選要職官吏的原則,凡有才能之人皆可不問出身門第得到提拔,吸引了天下賢能之士薈萃,無論是通過開科取士入仕為官,還是在靖天開館講學授徒,一時間,學術風氣濃厚,讀書之風盛行,人人皆道孔孟,人人皆念春秋。


  這一係列的舉動,在整整三年間,不僅使得大寧朝野吏治風氣由上至下為之一新,加之邊境安寧帶來的輕徭薄賦,百姓得以安居樂業,這數年間竟迎來了難得的昌明盛世。


  要知道,自打世祖皇帝取締天端局之後那十餘年的清明之後,已有二十餘年未有再見這般政通人和的盛世繁華景象。


  這日,晟和樓的說書招牌又出了,平民太後傳奇。


  阿淼坐在二樓靠窗的包間,手邊放著一杯清茶,聽著台上那說書先生幾十年如一日般舌燦爛花,眉飛色舞地說著那些關於自己的傳說,像是聽著另外一個人的故事,確然,那故事裏的那個人,不是她。


  甚至沒有一個字,與真正的她沾邊,而茶客們卻聽得如癡如醉,雷動的掌聲不時響起,紛紛叫好,引得說書先生更加妙語連珠,滿舌生花。


  “劉公公,你聽這說的,不是哀家吧?隨攝政王上過戰場,還憑借智慧死裏逃生過?”


  劉裕嗬嗬笑著,“市井傳奇,自當是越發曲折精彩,越有更多百姓愛聽,他們也不會去追究真假,不過就是聽個熱鬧而已。”


  “也對,哀家此番來,也左不過就是想聽個熱鬧……”阿淼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麵漂浮著的茶葉,“又是五年了,這時間過得可真快,老天倒是一點也不留情。”


  阿淼仰起頭,忽見劉裕鬢邊不知何時已然開始斑白了起來,一陣嗟歎。


  想她不過二十七歲的年紀,竟也做了五年的太後,而最後伴在身邊的,竟隻是劉裕一人。


  “劉公公,如果哀家沒記錯的話,下個月你便五十有二了?”


  “太後好記性,竟記得老奴的生辰。”


  阿淼站起來,不再理會那說書先生的口若懸河,走到臨街的窗邊,看著長街那來來往往的車水馬龍,發現自己竟從未好好地看看這座盛世都城,城內店鋪林立,貿易興隆,早市、夜市晝夜相連,酒樓、茶館、瓦子等錯落有致,人人的臉上都帶著歡欣,孩童追逐嬉戲,鶯歌笑語不絕於耳。


  而她,卻像是遠遠地離於這人群之外,袖手旁觀著這繁華,這江山,這她為之付出的天下。


  “有些事,倒不是非要想記得……”


  說著,她的目光竟像長了翅膀,飛越這重重的樓閣房頂,落回了那五年多之前的上巳節,似乎還看到那個糖人攤邊,那個幾乎沒有自己使用過銀子的男人,有些無所適從地掏出一整錠銀子,又費了一番口舌,給她帶回了那個最大的糖人,他的笑容,像是妙筆丹青一樣,永遠地凝固在了那個晚上。


  神思飛溯,再遠一些,十二年前長街的瓷器攤邊,十五歲的她,在無憂無慮的年少時期那驚鴻一瞥,他如從天而降般,不由分說地闖入了她的眼裏,她的心裏,從此,一生傾心相許。


  不過數年,再看著這如夢般的江湖,百花齊放,人來人往,恍如隔世。


  總在不經意的年生,驀然回首,縱然發現光景綿長,卻想不明白,她的記憶是不是活在長街的那頭,而她的年輪死在了長街的這頭。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更多的時候,不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卻是隻道一個轉身,便是一生。


  原隻盼你卸甲,還能再為你沏一杯清茶,可如今,相隔彼岸,你在那頭成了孤島,我在這頭坐困孤城。


  歎了口氣,再次坐下來,那茶湯上的茶葉上上下下浮動著,終是安定了下來。


  “劉公公,從世祖皇帝開始,到如今,你也算是曆經三朝的老人了,你的家鄉還有什麽人嗎?”


  劉裕愣了一下,笑道:“回太後,平陵那邊還有一個侄子,一直念叨著讓我回去給我養老送終呢……”


  “有人期盼,有人等待,是幸事……”阿淼微笑著,看向劉裕,“下月生辰過後,你便告老回鄉去吧,回去故裏,回去親人身邊,安享天年。”


  劉裕聞言,先是驚訝,隨即老淚縱橫,當即跪倒下去:“太後是否嫌棄老奴年事已高,手腳笨拙,不配再伺候皇上與太後了?”


  “哀家不是這個意思……這座皇城,困住了你大半生,臨了無兒無女,難得故鄉有親人還等著你,世間萬事萬物皆可辜負,唯獨親人不可辜負。”


  “太後身邊已無可信賴倚仗之人,若是老奴再這一走……”


  “如今天下安定,朝政清明,過了年,皇上便十七歲了,待皇上大婚親政之後,哀家也想樂得個無事一身輕,不願再沾染那些是非恩怨了。”


  劉裕叩首道:“老奴明白太後的意思了,太後大恩,老奴定銘記於心,沒齒難忘。”


  阿淼將淚流滿麵的劉裕扶起起來,遞過手巾:“記憶太好,不是什麽好事,哀家這腦子裏,心裏,記得的每一件事,都是一重痛苦,一重枷鎖……”


  “太後,若是攝政王泉下有知,看到太後至今仍舊無法釋懷,殿下亦會魂魄不寧,永世登不了極樂……”


  “他的魂魄,也不知道會在天堂,還是地獄?”


  “太後……”劉裕哽咽著說不出話。


  阿淼忽地一笑,“他上天堂,我自隨他去,他下地獄,我亦隨他去,若人死真有魂魄,我倒寧願他歸來,帶我一起走,總好過如此這般,夢繞魂牽枉費思量……”


  “請太後放寬胸懷,否則老奴終會心有掛牽,無法安心……”


  “劉公公,待你出了宮,這座皇宮的一切,怨也好,恩也罷,就都忘了吧……”


  台下說書先生仍然滔滔不絕,茶客們的喝彩聲起此彼伏,而桌上的這杯茶,卻緩緩涼去,那本躁動不安的茶葉,靜如止水。


  這日回到宮中,已是酉時。


  瑞祁來到月落閣與阿淼一同用晚膳,期間,阿淼提起來年大婚之事,卻發現瑞祁興致並不高,似乎並不願意提起這件事。


  “百官一致推舉孝國公之女楊氏為後,哀家前些陣也讓楊氏進宮來,讓皇上見了見,看起來皇上是沒相中?”


  “母後覺得楊氏如何?”


  “哀家如何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還有天下人如何看。”


  瑞祁放下碗筷,蹙著眉頭:“母後,朕見那楊氏看起來端莊賢淑,恪守禮數,倒是個中宮的上佳人選,但是……”


  “但是皇上不喜歡,是嗎?”


  “母後恕罪……”


  “不過就是沒相中,何罪之有?不過哀家聽聞,兵部尚書葉大人的長孫女葉氏,喚名雲喜,姿色絕美,落落大方,打小也是與皇上一同玩耍過的……”


  “母後……”瑞祁眼裏閃過一絲慌張,“若冊楊氏為後是為天下,朕但求母後準允冊雲喜為妃,讓她進宮陪伴朕……”


  “皇上是真心喜歡那葉氏?”


  “若得雲喜為妃,朕別無所求。”


  阿淼突然歎了口氣,起身來:“皇上有沒有問過葉氏,她是否願意入宮?”


  瑞祁怔了一下,似乎從未考慮過這一問題,眼神中有了一絲猶疑。“朕……朕從未問過,不過大抵……她應該是願意的吧……”


  “皇上是宮中的孩子,在宮中長大,自小前朝後宮的各種爭鬥算計也是見過不少的,這一座皇宮,於普通人是富麗堂皇,遙不可及的天堂,而於另外一些人,卻是禁錮一生的偌大囚牢,皇上可還記得宋嬪?”


  “如何能不記得?她是先帝最寵愛的妃子,曾經盛寵一時,幾乎位及中宮。”


  “可後來結果如何,皇上也是知道的,還有世祖皇帝的陳淑妃,以及皇上的生母,麗懿貴妃,她們都何曾不是專寵一時?天子之愛,於一名女子來說,此時可以是無上尊榮,彼時亦可以是奪命毒藥。”


  “若是雲喜,朕定會用盡一切保護於她,不會讓她受一點傷害。”


  阿淼微笑著搖了搖頭:“世祖皇帝難道不愛陳淑妃嗎?先帝難道不愛宋嬪嗎,到頭來不都是,一入宮門深似海,萬般皆不由人,隻因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不是一人之夫君。”


  “母後,這不公平,若是做皇帝無法與自己心愛的女子相守,守著這江山又有何用?”


  “那年哀家還是盛華宮的宮女,皇上也才五歲,也曾質問過是否公平,還記得,哀家當時是如何回答皇上的?”


  瑞祁沉默良久,答道:“母後當時說,生在皇家,生而尊貴,天下百姓錦衣玉食供奉著,而卻不知,民間百姓是如何艱難過活,若風調雨順便也罷了,若遇上天災年便是食不果腹,這是身在皇家一生也不可能體會到的苦楚,皆生而為人,這公平嗎……”


  看著瑞祁失落的樣子,阿淼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皇上待葉氏之心,哀家理解,若她並不自願入宮,皇上還得三思而行,哀家不願看到皇上重蹈世祖皇帝與先帝的覆轍,讓你們那點兩小無猜的真摯情意在這波瀾詭譎的皇宮中逐漸變質,最終落下個兩敗俱傷的下場。”


  瑞祁沒有說話,雙眼卻漸漸失了神。


  次日早朝,劉裕當眾宣布了封後聖旨,冊孝國公嫡女楊氏為中宮皇後,大婚之後入主啟德宮,另冊數名重臣之女為妃為嬪,唯獨不見葉氏之名。


  隔著珠簾,阿淼看到,葉大人在聽完聖旨之後,對她投來了些許感激的目光,她微微頷首,淺笑如常。


  回到月落閣,案桌上擺著一盤糕點,每一個都用這個時節的花朵加以點綴,刻上了福字,看上去十分精致可人。


  問起宮人,侍女道是琴鳴殿的葉太昭容方才親自送來請太後品嚐的。


  阿淼拿起一個糕點嚐了一口,那細膩如絲如縷,入口即化,甜卻不膩,伴著這深秋時節的桂花香氣,倒別有一番滋味。


  葉婉湘其人,倒也是通透,在繁華落幕之後,她終是沒有讓自己隨這容華謝去,在後宮中活出了另外一番模樣。


  冬去春來,幾番寒來暑往。


  雪化之後,迎來的,應該是真正的春天了。


  瑞祁的大婚典儀正在進行,熱烈隆重,宮中多年未有喜事,蒙塵近二十年的啟德宮終於在這日,迎來了一位新的主人。


  整個皇宮似乎都為之一振,一改往日死氣沉沉的肅穆,就連一向莊嚴的承安殿,映襯著四處的大金紅色,竟顯得生機勃勃,活力十足起來。


  阿淼獨自立於宗禮門前的城樓之上,看著新任皇後的鳳輦由十六人抬著,伴著號鳴聲,數百人徐徐從宗禮門穿過,向行儀的承安殿走去,心中竟有一種冷寂孤零的歎息。


  “母後!”身後突然響起瑞祁的聲音,回過頭,他穿著一身大紅袍子,悄然立於身後。


  當年任性向她要餅吃的小男孩,如今竟也成長為十七歲的翩翩少年,褪去青澀頑皮,儼然一位俊朗而英姿勃發的少年君王。


  “母後原來在這裏,讓朕一陣好找……”


  “大婚典儀結束了嗎?”


  “母後早朝之時宣布還政之後,朕便四處遍尋不著母後,母後為何獨自立於此處?”


  阿淼看著瑞祁許久,道:“皇上大婚過後便親政了,要成為真正的皇上了,要記得以天下萬民福祉為先,在朝政上宜廣開言路,從諫如流,但又不能為少數人所影響操縱,即便是至親,亦不能……”


  “今日朕大婚,母後應暫時拋開這些操勞之事,這些話,留待日後再說……”


  “不,日後,這個天下便全部交給皇上了……”


  瑞祁怔了怔,眸底一緊,忙拉住阿淼:“母後此話何意?莫非母後要拋下朕,離朕而去?!”


  阿淼招了招手,讓侍女捧過一個盒子,“皇上打開來看看吧……”


  瑞祁打開來,隻見裏麵躺著一封信,一個卷軸,一一展開來,雙手開始發抖。


  瑞祁突然跪下,“母後始終不肯接受太後金印,原來如此……但無論母後是何人,在朕眼裏,都是嘔心瀝血撫養教誨朕多年之人,即便有先太後的遺詔,朕也絕不讓母後離開!”


  阿淼將瑞祁扶起,愛憐地摸著他的頭發:“我這一生不長,經曆卻是太多,生離,死別,此時不說萬念俱灰,倒也都意興闌珊,放下了……而你也長大了,我對這個天下的承諾,已是完成了,再也不欠誰的了”


  瑞祁抽泣著,拉著阿淼的手不放:“朕知道,母後決定的事,朕再如何說也是改變不了的……可是……可是難道朕就不能為母後再做點什麽嗎?”


  阿淼的指尖觸到袖中藏著的那半截斷相思,這五年來,多少個被思念吵醒的夜晚,她都試圖將那笛子再次吹響,但每一次,除卻唇邊那徒勞的氣息,一個音符也不曾再吹響。


  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時間從指間匆匆流過人生的二十七載,浮生半世,孑然一身。


  曲終人散,流光向晚。


  “若皇上一定要做些什麽才能安心的話,那麽,請皇上,賜我一死吧……”


  三個月後。


  平陵首府晉城,城牆下皇榜告示欄,圍滿了百姓,每個人都在驚歎地看著剛張貼不久的兩張赫然印著玉璽的皇令,皆低頭歎息,不甚唏噓。


  一則曰,先帝太傅義國公陸準,一生為國盡忠,其心可昭日月,因先帝受奸佞蒙蔽,致使其一族皆含冤受屈十二年,現已查明實證,給予平反昭雪,恢複名譽,陸氏一族一百七十口皆入宗廟供奉香火,流芳百世,受萬世景仰。


  二則曰,先帝嬪姚氏,謀害天子生母在先,挾天子把持朝政在後,其心可誅,賜死,不得葬入皇家陵園,並抹去其人在前朝後宮的一切記錄,欽此,昭告天下。


  一個佝僂著的老人身影在圍觀的人群中顯得尤其惹眼,那已然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著寬慰的笑意。


  “叔叔……”一名少年自遠處跑來,拉住老人,“您跑哪裏去了,這裏人多,走散了可怎麽辦,天快黑了,咱們快回去吧……”


  老人點點頭,再次側頭看了一眼那兩張皇榜,隨少年走了。


  “叔叔,要說這世道還真是,與以前不同了,方才我丟了錢袋,路人拾著了,追了我老遠都要還給我,您在靖天的時候,那些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拾金不昧的?”


  老人不動聲色地將腰間那塊木牌藏了起來,看起來,這東西還隻能當個紀念了啊。


  千裏之外的靖天,自然是另外一番景象,而相同的,依然是那兩張顯眼的皇榜,初一張榜,在百姓中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而過後,一切卻又似並未發生般,回歸了平靜。


  這並非沒有任何改變,隻是每到當日,前去宗廟進香之人,絡繹不絕,欲踏破門檻。


  一名身著紅衣,戴著鬥笠麵紗的窈窕女子立於城牆之下,像是不願錯過每一個字般仔細地看完了皇榜的內容,轉身低頭,微微淺笑,翻身上了旁邊的一匹白色駿馬,沒人注意到,女子的頭上,係著一條有些許殘破的紅帶,腰間別著一把長劍,插著半截玉笛,迎著夕陽,頭也不回地朝著城門,逐漸遠去。


  今生焚盡,來世葬心,隻願不再染紅塵之事,無心無情,靜逸安然,草草一生。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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