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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不畏浮雲遮望眼

  言奕衡趕到南海之時,已是大戰後的第二日黃昏。


  盡管日夜兼程,緊趕慢趕,終還是遲了,不久前還充斥在這裏的廝殺聲、呼喊聲、槍炮聲消失了,卻讓此時的寂靜顯得無比猙獰,一切都消失了。


  土壤早已成了紅褐色,鮮血無法凝固,上空的陰霾無法散開,偶爾看見的斷枝上掛著早已辨認不出的各種肢體部位。


  遍地都是屍體,或者不能稱之為屍體,焦黑,燃燒著,吞噬著,這最後的慘痛。


  顧不上感慨,隻在那麵目全非的屍堆中竭力搜尋著那一個人,那個人,一定不能死,即便死,也要麵目如初地帶回靖天去。


  此時日頭西斜,太陽懶懶地躺在地平線上,以極快的速度下沉著,不一會兒便昏暗得什麽都看不清楚了,卻還是沒能看到那個人。


  言奕衡縱身躍上較高處,將從遺物中找到的半截斷相思放進懷中,想趁著這最後一絲光線,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因為看這天色,明日定有一場雨,水過後,再來尋找蹤跡,更是不易。


  環視整個戰場,陰森無比,到處都彌漫著血腥味,焦臭味,混合著熱騰騰的泥土味,是死亡的味道,令人作嘔不止。


  偏北一角,一塊巨石之後,有兩個人忽地探出了頭,像是兩隻小老鼠一樣,先是向外張望了一會兒,似乎在確定無人之後,便躥了出來,一人提著一隻燈籠,直朝著戰場中心跑去。


  待跑近了,言奕衡這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兩名少年,為首的是一名少女,一身利落的鵝黃色布衫,雖作了男兒打扮,卻掩飾不住那清秀靈動的姿容,少年似乎年紀稍小,拖著一架木板車,緊跟在少女後麵,一步也不敢落下。


  兩個人絲毫未曾察覺自己的頭頂有人正在盯著他們,跑到戰場中間,開始在死人堆裏翻找著什麽,然後,那兩人居然先後抬了兩具屍體放到板車上。


  “別抬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了,找完整的拉回義莊,這樣才好多收些賞錢……”少女一邊毫無畏懼地在屍堆中尋找,一邊對少年道,“打仗死了都夠慘了,你看著點,別踩著他們了!”


  言奕衡一聽,心下了然,原來這兩人就是傳說中依靠在各地幫人收屍,賺取家屬認屍費和打賞銀的守莊人,未曾想這二人看上去也不到二十歲,如此年紀輕輕就幹了這行,於是索性尋了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坐下來,遠遠地看著。


  這時,那少年突然像是看到了什麽,忙指著一旁黑乎乎的灌木叢道:“如錦,快看,那邊有一個人,穿的鎧甲和別人都不同呢,或者是個當官的……”


  那個被喚作如錦的少女提著燈籠往那個方向照了照,不甚清晰的視野中果然出現了一具側臥在地的屍體,那人身形高大,身著銀色鎧甲,與普通士兵著的鐵黑色鎧甲相比,確像是身份高了不少。


  “咱們過去看看……”


  兩個人慢慢地撥開灌木叢,走近了,如錦蹲下來,用燈籠湊在那人的臉上,仔細地看了看,對少年道:“如暉,把他翻過來。”


  如暉應了一聲,用力將那人翻了個身,讓他仰麵朝上,如錦嘖嘖了兩聲,似很惋惜地搖搖頭:“瞧瞧,長得再俊俏有什麽用,可惜還是死了……”說著目光落在這人腰間的那個虎頭扣帶上,忙揉了揉眼睛,麵露喜色:“如暉,這次發達了,你看這是什麽?!”


  如暉伸過頭去看了看道:“什麽啊,就一個老虎的頭……”


  “這個虎頭扣帶我聽如瑤說過,她曾經有一個恩客,說是什麽侯爺,就用的這種扣帶,不過這一枚質地這麽好,手感又沉,這個人的身份怕是比侯爺還要貴重,若是咱們把他拖回去弄弄幹淨,待有人來尋的時候,說不準賞錢夠咱們吃上一年的了!”


  “要真是朝廷的人,還是算了吧,爹爹生前千叮萬囑不能與朝廷有牽扯,我看咱們就把這扣帶拿去換幾兩銀子實在……”


  如暉剛說完,腦門上就挨了如錦重重一記。


  “就一個死人罷了,如何說得上是牽扯啊,你有點出息行不行?再說了,這虎頭扣帶怎麽的也得值個五六十兩銀子,你可別又像上次那樣白白讓咱們失了先機!”


  “好好,我不說了還不成嗎?”如暉有些委屈地摸摸腦袋,“那這人,還拖不拖走啊?”


  如錦盯著那枚扣帶,摸了又摸,道:“拖,有事我擔著!”


  兩個人一人抬頭,一人抬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是把人抬上了板車。


  如暉擦了擦額頭的汗,喘著氣道:“如錦,你說,這人死了之後為何會比活著的時候還重,就跟吃了一肚子的石頭似的……”


  如錦瞪了他一眼:“逝者為大,別亂說話。”


  如暉哦了一聲,跑到木板車前麵,如錦放下燈籠,在後麵推,木板車滿載而歸,緩緩而動。


  言奕衡看著那幽暗的燈籠光逐漸靠近,那板車木軲轆摩擦著車轅,發出令人汗毛倒豎的吱呀聲,而那二人卻似一點也不害怕。


  站起身,看著那板車行至眼皮下,他的目光卻忽然定住了。


  那腰間的虎頭扣帶,反射著燈籠不甚明顯的光線,言奕衡心中一動,這不就是他此行要尋找的那個人嗎?沒成想竟被這兩個守莊人給尋到了。


  言奕衡嘴角上翹,將折扇收起,往前一躍,從高處跳了下去。


  如暉一邊用力拖著板車,一邊對身後的如錦說:“你說,如果多打幾場仗就好了,這樣就能更快地攢夠如瑤贖身的銀子了……”


  “多打仗?你沒事吧,兵荒馬亂,老百姓還怎麽過活?即便是為了攢夠銀子,也不能這樣想,知道嗎?”


  “我又沒別的意思,不過就是想如瑤趕快贖了身,回來咱們姐弟三個團聚,也算是了卻了爹爹的心願。”


  如錦使勁推著板車,臉憋得通紅,咬著牙說:“爹爹若知道你希望日日打仗,他老人家也會氣得從地下跳起來揍你的!”


  突然,板車停了下來,停得措手不及,如錦差點一頭栽出去。


  “如暉你幹什麽啊,怎麽突然停下來?”


  如錦摸摸腦袋,抬頭望去,隻見板車前麵赫然佇立著一名白衣男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如暉似乎被這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嚇了一大跳,麵色鐵青地瞪著那個男人,手有些哆嗦。


  “你是誰?幹嘛攔路啊?”如錦走過去,把燈籠放在男人的臉下,這是一張俊朗非凡的臉,眼神悠然,卻透露著那麽一股子玩世不恭。


  言奕衡搖著折扇,指了指板車:“那個人,你們知道是誰嗎就隨便收屍?”


  如錦見他似乎並無惡意,也不像是來搶生意的,便道:“他是誰都好,現在他是個死人,誰先到就是誰的!”


  言奕衡哈哈一笑:“還真是無知者無畏,他是誰的,還真不是姑娘說了算。”


  如錦一怔,迅速與如暉對視了一眼,這個男人到底是誰,大半夜出現在這漫山遍野都是死人的地方,還攔了他們拖死人的板車,要知道,他們可是常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人,那板車,更是比拖糞車還招人嫌棄,這些也就算了,他竟還在黑暗中一眼看穿她乃女兒身。


  “這位兄台,你到底想做什麽?不妨直言。”


  言奕衡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繞過二人,走到板車前,伸出兩根手指放在那人的脖子旁邊,又側著耳朵似乎在聽什麽,然後又抓起手腕,緊蹙著眉頭,摸索了許久。


  如錦和如暉看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都有些迷惑不解。


  如暉悄悄地對如錦道:“他在幹什麽呢?”


  如錦撇著嘴,搖搖頭:“誰知道,奇奇怪怪的人,一個死人,還號脈……”


  “這大半夜來這種地方的人,除了咱們,常人誰會來啊,可別是個什麽精怪。”


  “咱們這樣的人周身陰氣,鬼見了都愁,還怕什麽精怪,少胡說了!”


  盡管四周一片黑暗,如暉還是看到如錦丟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白眼,又將如錦直盯著那白衣男子目不轉睛,便道:“如錦,你甚少這樣維護別人,怕不是見這人生得俊,動了什麽心吧……”


  如錦再次甩給他一個白眼,收回了目光:“動個屁啊,這人雖然不是啥精怪,但正如你說這大半夜跑來這裏,專門為給一個死人號脈,也不是什麽善茬。”


  如暉剛剛恢複的臉色刹那間又變得慘白:“不怕鬼,不怕精怪,就怕壞人,咱們……咱們還是把那個死人給他,趕快跑吧!”


  “那不行,咱們辛苦找到的人,還拖了這麽遠,可不能白白給了人。”


  如錦說著,朝言奕衡走過去,“喂,這位兄台,如果你也是想要這個戴虎頭扣帶的人,也行,二十兩銀子,拖車包送。”


  言奕衡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笑了兩聲:“姑娘還真是會做生意,這戰場上遍地都是死人,姑娘這空手套白狼,不過一轉手就賺二十兩?”


  如錦也學著言奕衡的語調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下,說:“你也穿得人模人樣的,二十兩就嫌貴了?看你這緊張的樣子,他是你朋友吧,為朋友兩肋插刀都可以,何況區區二十兩銀子,是吧?”


  言奕衡說:“姑娘真是能言善道,你是做死人生意的,這還沒死的人,如何也做起生意了?這叫什麽?敲詐?可是能送交官府的!”


  一聽送交官府,如暉當下便慌了神,跑過來拉住如錦:“給他帶走算了,咱們可不能和官府……”


  如錦推開如暉,往言奕衡麵前逼近一步,“這個人明明呼吸脈搏全無,你是什麽人,你說他沒死就沒死啊?證據呢?”


  言奕衡拿起那人的手腕,奪過如錦手上的燈籠,“姑娘請仔細看此人的脈搏……”


  如錦幾乎把眼睛都貼了上去,眨也不敢眨地盯著,燈火下,果見那脈搏還在時不時地一下一下,緩慢而輕微地跳動著。


  看樣子,即使此刻不死也離死不遠了,可如果就這樣裝瞎把活人當作死人拖回義莊,又實在是缺德虧心,想著,如錦懊喪地一跺腳,仿佛看著到手的銀子就這樣插上翅膀飛走了。


  “如何,姑娘,在下可否把此人帶走了?”


  如錦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她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定,看著言奕衡道:“既是活人,自然不是我的生意,不過兄台準備就這樣將人扛走?”


  “姑娘此話何意?”


  “兄台也隻有一個人,此人身沉,若無這板車,怕也是不好帶走吧?”


  言奕衡瞬間明白了如錦的意思,收起折扇,眯起眼看著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子,沒想到他言奕衡一世英明,如何複雜的局麵都應付得過,如今竟被一個守義莊的小女子給為難住了。


  “用姑娘這板車送到鎮上,又是多少銀子?”


  “那要看你送到鎮上哪一處了,距離遠近,價格不同……”見言奕衡麵露猶豫之色,如錦又說,“兄台可以去鎮上隨便打聽打聽,我葉如錦做生意,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十分公道……”


  “北城門口,即時送到。”


  “十兩銀子!”


  言奕衡無可奈何地用扇子在板車上敲了幾下,若不是著急救人,斷斷是不願就這樣被“敲詐”十兩銀子的,他低頭看了看板車上的人,心道,好,就暫且先算在你的頭上,若救活你,再向你討要,若救不活你,就當我給你的帛金了。


  於是從袖中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扔給如錦:“你隻有一個時辰的時間,一個時辰之後我在北城門收人,如若不然,或者你中途跑路,明日官府就會把你的義莊給夷為平地。”


  如錦掂量著手中的錢袋,媽呀,這哪裏才止十兩銀子,這人真是闊綽。頓時心花怒放,雙眼放光,道:“好嘞,兄台放心,做生意嘛,就是誠信為上!”


  話剛說完,就聽得對麵的男子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一陣風拂過,人便不見了蹤影。


  二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茫茫一片的黑暗,不由得四下張望,這人,是會變戲法嗎?

  或許是有了銀子的動力,還未到一個時辰,如錦便連人帶板車趕到了北邊的城門口,正在尋找著言奕衡的身影,就聽得背後呼呼又是一陣風聲,轉過身,就見言奕衡出現在了麵前。


  如錦驚訝地張著嘴,湊上前去,伸手捏了捏言奕衡的臉:“兄台,你……你真的不是鬼嗎?來無影去無蹤的……”


  言奕衡不耐煩地用扇子將如錦的手從臉上推開,也不說話,指了指旁邊不知何時出現的一輛馬車。


  如錦縮回手,尷尬地笑笑,忙和如暉一起將人抬到了馬車上,又見言奕衡從袖中掏出一顆黑色的丸子塞進了那人的嘴裏,然後朝著天空打了個響指,又是一陣風吹過,隻見一名紫衣女子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到了馬背上。


  “南煙,日夜趕路去百草穀,一刻也不得停歇,雖然我已經給他喂了珍草丸,怕也是撐不了太久。”


  “先生,我剛剛得知藥神他老人家外出雲遊了,現下不知所蹤。”


  “什麽?這個傅老兒,早不遊晚不遊,偏偏這個時候……”言奕衡想了想,道:“還是先去穀中等著,讓他們先按照我之前給的方子調製藥湯給他泡著護住心脈,我去藥神常去的那幾個地方轉轉,隨後便到。”


  “是,先生。”南煙點了點頭,隨即架著馬車風馳電掣般而去。


  如錦聽著他的話,如墜雲裏霧裏,什麽藥神,什麽百草穀,什麽珍草丸,這個男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言奕衡這才發現身後,如錦如暉姐弟倆還在發愣,一笑一拂袖,瞬時再次消失。


  “如錦姑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下次見麵的時候,可別再問在下要銀子了……”


  這一句話如來自天上,回蕩在寂靜的夜空中,像是佛寺的敲鍾聲,讓人渾身的毛孔都張了開來,如雷貫耳。


  確然,言奕衡的預言就從未有過不應驗的。


  但當時的他們誰也不會想到,再次見麵之時,兩人卻會如宿命般注定地糾纏了個一生一世。


  不過這些,都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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