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座負郭而建的簡陋宅院,門首兩側有中叔家親兵把守。
通向此地的蜿蜒路徑上,中叔衡父子著便裝,輕車簡從而來,守門親兵看見,趕緊拜候迎接。與此同時,門內轉出獐頭鼠目的閹人管家來,驚喜道:“今日個怎麽了,老爺小爺聯袂光臨廢地來了?!”
中叔衡父子下車,中叔洪懷抱悶聲不哭的中叔好。
孩子多半尿尿了,中叔洪不耐煩了,交給閹人管家。
“哎喲,這娃兒可尊了!頭發是金子,金貴哪!”閹人管家抱孩子,將大小主人引入門內。
父子倆不習慣院內熏人的氣味,不約而同用寬袖掩住口腔。
過道兩邊湧見許多封著的門,門最下頭開有半圓的孔洞,邊上放著沒有動過的吃食,或者隊著空碗碟,與人的感覺是,門內畜著的,應是價值極高的小動物,麝貓旱獺之類。
閹人管家道:“主人探望哪位夫人?”
中叔衡還沒下令,他兒子道:“生我妹子中叔珠兒的那位庶母。”
閹人管家趕緊止步,就地轉向,走回頭路:“小人該死,走過了也。”
抵達“庶母”所在門洞,中叔衡蹲在那扇尤其厚實的門前,湊著右角狗洞似的遞食孔洞,將沒動過的吃食推進去:“珠兒她娘,先吃飯,吃了,見過我和孩子。”
立刻,門內發出有人爬動之中撞倒東西的聲音,隨即,一對很蒼白極枯槁的雙手顫抖緊握中叔衡紅嫩的手。
“好了,撒手,吃了飯再與你說話。”中叔衡威嚴說。
一張衰老耷拉的女人臉占滿孔洞,是個四十還不到、看著卻像五十過頭的老棄婦,名叫羊慧君。
老棄婦一迭連聲說:“哎喲喲哎喲喲,老爺既來看我了,吃飯就愈加不要緊了!”
“
先吃飯,再出來見過孩子!”中叔衡雖厭惡她,今日卻因有求於她,隻得聽任她緊握自己的手。
中叔洪在旁緊握匕首,以防大司徒左將軍的手抽不出棄婦緊握的手。
閹人管家示意中叔洪不必如此,然後笑了笑,將孩子遞給中叔洪,自己在老棄婦視線內閃動肥白的手:“夫人再不撒手,小的隻得動手了!”
說罷,扼住她咽喉:“不撒手不吃飯,就是不想活了,不想老爺接見你,不想要你的孩兒。”
漲紅了臉的老棄婦趕緊撒了手,臉上露出顯然罕見的笑容:“怎麽,老爺帶來我的好珠兒了?”
“王二,給夫人瞅一眼中叔好。”中叔衡甩著手吩咐道。
閹人管家從中叔洪手裏抱會中叔好,蹲下給老棄婦看。
老棄婦臉色變了,先是恐懼,後為疑惑:“珠兒至今還這麽小?!”
“自然還小得很,”中叔衡說,“就是你本身也不老嘛。”
“罪妾果真不老?這孩子果真是罪妾的珠兒?”老棄婦灰暗的眼睛射出瞬間的光芒。
“你不老,珠兒還小。隻是孩子改名了,從中叔珠兒改為中叔好了。”
“卻是為何?”
“你看這孩子,生下不少日子了,總也長不好長不大,頭發也變成金色了,好端端的孩子,不都是黑色的?”
“是啊是啊,”老棄婦重新盯看中叔好小得不能再小的身子,“過好久了,珠兒竟還這麽小。”
“故此改名中叔好了。”中叔衡說,“改了名就是改了命。”
“好名兒,我的珠兒從此變成好兒了。”老棄婦開心得哭了。
中叔衡竟然心生憐憫於她,將手伸進洞裏,風兒似刮過她垂老的臉:“小名好好,好聽得很,對不。”
“這孩子老爺既交還與我重新撫養,小名橫豎該我作主。大名正點,小名賤些,方才長得大長得好,頭發最終退去金色,還原黑色。”
“
倒也是的。”中叔衡敷衍她,想撤了。
老棄婦發現中叔衡有此意,重又突襲他的手,攥得更緊,一迭連聲道:“是罪妾昏了頭,忌妒你娶別的女子作偏房!想想啊,天子三宮六院七十四命婦,偌大的後宮更有數不清的美貌少艾要接著上位!而老爺你,是我大龍國位極人臣的宰輔,現在想來,也就娶了二三十個小妾!身為最愛老爺您的女人,罪妾理應大度,不該酷毒……
中叔衡害怕了厭惡了,死命要抽出手來。
老棄婦啼哭起來:“老爺才來就走,何必來嘛!”
中叔衡想起久已熄滅的舊情,示意閹人管家打開門來。
門開了,中叔洪要把裹著中叔好的繈褓交給老棄婦,滿頭白發的老棄婦卻迫不及待跌撞到中叔衡懷裏,抓過他的手摁鬆耷耷的胸口:“老爺老爺,罪妾我如今也隻有三十七歲,該有的好東西都還好端端掛在身上!你摸摸,好生摸摸!”
這就不是中叔衡不能忍受於萬一的了。他動了氣,狠狠推開她。如此,老棄婦踉蹌幾步,給門角磕破了額頭,流出黑紅兩色的血來,便大哭著坐地上:“老爺不喜歡罪妾,為何要來探望臭不可聞的罪妾?”
中叔衡蹲下拍擊她:“方才與你交代什麽來著,你這瘋婆子,轉眼就又不記得了。”
“老爺先前怎麽交代我來著?”老棄婦晃動腦袋使勁想。
中叔衡拿過女嬰,遞給她:“若再想不起我交待與你的要緊事兒,閨女中叔好我隻能轉給別的侍妾養大了,你莫怨我。”
老棄婦細看過女嬰,驚喜道:“對啊對啊,是罪妾給老爺生的閨女呢!”
“取的啥名兒?”
“姓氏嘛中叔,是一定的。名兒嘛,原來叫珠兒,中叔珠兒,現在叫好兒了。中叔好,小名壞壞,以免這孩子長得過度好看,天忌人妒,長大不易。”
“不對,小名好好!”中叔洪發怒了。
“不對,壞壞!”
“是好好,先前說與你聽了。”中叔衡皺眉道。
“我記得叫壞壞。”
“好好,真告訴過你了。”
“老爺說的是壞壞。”
“好吧好吧,壞壞就壞壞。”中叔衡搖頭說,“在你這裏是壞壞,在我那裏是好好。隻是大名別叫成中叔壞,是中叔好,千萬莫忘了。”
“這娃兒真是我與老爺合生的閨女?”
中叔衡含糊說:“有這個孩子,你自會當寶貝護得死死的。”
老棄婦大笑:“是珠兒,隻是身體不好,營養進不去,頭發變枯黃了!長得多好看哪!快,叫娘,叫媽媽,趕緊了!”
中叔衡搖搖頭,輕聲吩咐閹人管家:“打今日起,外頭照舊不能去。這個宅院裏頭嘛,就許自由走動吧,要不然新生閨女沒地方呼吸新鮮空氣了。”
“老爺寬心,小人照辦。”
中叔洪說:“種種吃穿用度,不得短缺。畢竟,妹子還小。”
“小人不折不扣照老爺少爺吩咐做好事兒!”
老棄婦看著孩子,沉醉其中。忽然,她瘋瘋癲癲地晃動孩子:“是我跟老爺生的女娃兒,叫中叔好,小名壞壞,總也長不大改的名兒,原名叫中叔珠兒!”
趁她樂顛顛,中叔父子撇下她悄然離去。
閹人管家剛要習慣性訓斥老棄婦,忽然想起大小主人剛叮囑過的事項,便一改嚴肅的臉麵,說:
“主母先把孩子交與我,您老尚未進食咧。”
朱亮在軍機府值班。為了國家不得不如此,但一家私利兼而有之。
老暴君龍在天殺了太多的大臣小民,往往舉家殺之,開罪了太多的人心;而今,好不容易死了,暗弱又年幼的龍長彰上了位,隻要趁機趁早剪除老東西生前為小家夥部署的勤王偏師,駐紮在九原的豪吞人大軍,這大好江山從龍那裏轉到“豬”這邊,是很有可能的。
隻要心狠手辣,“豬”不是龍也是龍,龍不是豬也是豬。
“到那時,誰家是龍,誰家為豬,得由朱亮說了算。”
所以,他焦心等著來自古國力的八百裏加急,等候二十萬伏軍全殲九原豪吞人軍團的喜訊。
當然,一邊等待,一邊還要批閱因龍在天駕崩而積壓的眾多案牘。
一會兒又麵見以禦史大夫栗江侯兼任大行皇帝山陵使班馬為首的治喪班子,對上報的國喪順序進行評點更正,並劃撥國喪必須的銀兩成百上千萬。
朱亮的前後左右,不見其他大臣陪同辦差,這是他要求的結果,——獨自等待來自九原的特大喜訊送達手上。
終於,親信僚屬,兵部左侍郎陳之中匆忙進來,對他耳語一番,雖說屋子隻朱亮一個。
很快,八百裏加急申肖進來,喘息告知大司馬將軍,二十萬大軍伏而不擊,因九原豪吞人裏的亂力怪神竟然看見遙遠的葉落山孤標宮上帝星從黯淡到墜落,便把噩耗報之木肌理;豪吞王當下大哭昏厥,醒來,下令全體族人哭祭所部的大恩主。
朱亮難以置信,發呆許久,驟然怒道:“古國力,好一個酒囊飯袋!本官給了你二十五萬人馬,你也提前好幾日進入伏擊地!到頭來老暴君如願以償駕崩了,可你幹啥吃的,竟聽任豪吞人用詭計逃脫了覆滅的命運!”
朱亮不願意承認失敗,詢問申肖,木肌理究竟用了什麽人,竟如此神妙躲過了覆滅的噩運。
申肖不可能說塔墩,便怪罪於豪吞人慣用的神巫頭上,說是他們或其中之一通神看見聽到大皇帝成了大行皇帝。這麽說了,沒忘記古國力讓自己成為八百裏加急的目的:“末將敢問大司馬大將軍,大行皇帝是什麽時辰駕崩的。”
朱亮說:“前天子時。對了,木肌理所部是何時出演哭祭大行皇帝的好戲的?”
“平旦過後,卯時。”申肖心裏大喜,知道這下對得起來,塔墩如有神助,太不可思量了。
“這麽說來,果真進擊不得,隻好收兵默認失敗?”朱亮眉頭緊鎖,難以置信。
“對了,末將趕來路上,碰見過塔墩。”
“那不是豪吞王世子?!”
“木肌理遣他來龍邑為先帝守靈了。”
“真小看了豪吞王了,竟也能熟練使用人質的把戲。”朱亮冷笑,“見過塔墩了將軍你,對於他,有何見教?”
“沿途撫慰救助大帥的掉隊士卒,很是看不過去。”
“好嘛,婦人之仁是終究成不了大事的。”
“木肌理世子塔墩來了,是留是殺,”陳之中請示朱亮,“大司馬大將軍耳提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