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難產
第26章 難產
鄴城往北二十餘里,一條河灘里流淌著淺淺尺余河水,河水清冽見底,偶見河魚洄遊其中。
河岸兩邊蘆葦盪一片金黃,白色葦花搖曳,遠處的林木上掛著的葉子早已枯黃,大地壯闊中透出一片蒼涼。
衛靖帶著一隊黑旗軍騎士靜立在河岸南邊。
按照他們的推算,北邊這幾日該來人了,他每日親自到此巡視,就是擔憂事情有變。
此刻他的面容越發冷峻。
「渡河!」
他一聲令下,手中韁繩一勒,身下通體烏黑的追風馬前蹄高高揚起,一馬當先躍下河灘,向對岸疾衝過去。
身後兩百騎士緊緊跟隨,去勢驚人,河灘的平靜瞬間被打破,河中水花四濺,河魚四處逃竄,急促的馬蹄聲驚起林中一片寒鴉。
前方出現了一輛馬車,駕車的少年渾身浴血,車旁十幾個護衛死死抵擋著周圍幾十人的砍殺,不時有人墜下馬背。
馬車上的少年也不時揮出長刀抵擋向他砍來的利刃,此刻已是在勉力支撐,又一道寒光襲來,他心中寒涼一片,身上卻沒有傳來意料之中的疼痛。
在馬背上疾馳的衛靖射出一箭,正中砍向少年的彎刀,力道之大,持刀之人半側身子被震麻,幾乎墜下馬背,彎刀脫手而出掉落地上。
衛靖接著連發十餘箭,箭箭擊落圍殺之人的兵器,待到近前,衛靖使胡語喝令:
「住手!否則格殺勿論!」
冷冽的聲音帶著森然殺氣,直透入耳之人胸背。
形勢悠然而變,混戰雙方停了下來。
黑旗軍圍成半圓,手中箭鋒指向圓心的對戰雙方。
「我等奉命追逃叛賊,閣下最好不要多管閑事!」圓心中一人嘴硬道。
「巧了。」衛靖冷冷答,「我剛好來接我的客人。滾!」
對方恨恨一聲「走」,幾十人拍馬轉頭而去。
安樂堂今日戰場救護培訓的內容是傷員搬運,受傷的部位應對應何種搬運方式,每一種搬運方式由李峰跟兩位學徒李林宋禾做演示,張曉瑛講解結束后,兵士們就開始練習。
被搬運的兵士必須把自己當成傷員,想象自己受傷后動彈不得,常有演傷員的兵士演技欠佳,於是就聽到張曉瑛的聲音時時響起:
「你現在是昏迷狀態,怎麼還能手撐著地自己使勁呢?」
「腿,你的腿不能著地。」
「大哥,你蹦得比架著你的人都快,你倆誰演傷員。」
清脆中帶著甜糯的聲音夾在兵士們低低的笑聲中,隔著一道院牆的蕭元錦聽得入神,渾然忘卻時辰。
這些時日,她每日都會走到院牆這邊,一呆就一個多時辰,聽著小張大夫嘴裡講著的新奇的詞語,想象著兵士們按照她的講解練習,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她好幾次想到隔壁去看一看,又礙於自己的身份,怕驚擾到他們,內心總不免遺憾。
她正自聽得入神,外面卻突然一片人跑馬嘶,接著她聽到衛靖的聲音:「安樂堂無關人等都退出去!大夫救人!」
又有緊急狀況了,這一下不得了,十幾個人幾乎人人帶傷。眼看著培訓的兵士們正要全部退出安樂堂,張曉瑛急忙開口:
「將軍,我們人手不夠,兵士們可以幫忙。」
這是最好的實習機會,不能錯過。
「你安排。」衛靖簡短應道。
張曉瑛高聲道:「大家聽著,每組負責一位傷員,先檢查包紮,如果還有流血的先止血。相信自己,你們學得很好。」
她話音還沒落,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人撲到她面前:「求你!請救救我母親!」
「在哪?」張曉瑛蹙眉,這少年傷得不輕。
「在門外,她們說她不行了!」
張曉瑛快步走到安樂堂大門處,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門邊,兩個孩子驚恐地流淚,另有兩個婦人跪在車旁瑟瑟發抖。
張曉瑛一把掀開車簾。
她眼眶不覺一縮。
一個挺著高高的肚子的女人躺在車裡,身下已有鮮血洇出。
是難產。
張曉瑛爬上車廂,一摸脈搏,產婦只是昏睡了,她又把耳朵貼近產婦的肚子,胎心清晰可聞。
她下車問那兩個婦人:「產婦什麼情形?」
她的專業不是婦產科,判斷不出具體問題在哪裡。
婦人聽不懂中原話,少年人趕緊翻譯。
其中一個婦人道:「大妃已經沒有宮縮了,但是宮口沒開。」
原來她們是部族專管接生的穩婆,半個月前就來到這少年人的母親身邊了,一路跟著到了這裡,路上開始發動,宮縮了一整日,又被一路追殺,又驚又痛,此刻已是全無氣力,且宮縮已經消失了。
張曉瑛懂了,在古代,這種情況下產婦必死無疑。
「起來幫忙。」張曉瑛道,又揚聲喊:「李林宋禾,過來搬人。」
喊完卻發現那兩人已經把推車推到門口,卻站著沒動。
她忘了,在古代,產婦生孩子被視為不潔,即使是丈夫也不會被允許靠近,何況是陌生男人。
她轉向衛靖:「衛將軍,我需要使用手術室,可以嗎?」
「可以。」衛靖心中雖有猶疑,嘴上卻立時應道。
「多謝。另外還請衛將軍儘快幫我找幾位婦人,我需要幫手。」
她又朝衛靖深揖一禮。
這滿院子的男人指望不上,這兩個婦人顯然嚇破了膽,一會手術時搞不好會暈過去。
衛靖還沒回應,旁邊一個柔軟輕細的聲音響起:「不必找了,我等就可幫忙。」
大家循聲看過去。
一個漂亮得像畫里走出來的小姑娘靜靜站在那裡,身後還跟著三個宮裝女子和四名護衛。
「央央不可!」衛靖開口。
「小張大夫可以,我就可以。」
蕭元錦卻看向張曉瑛,目光堅定。
她在這站了一會了,張曉瑛從安樂堂出來時她就看到她了。
雖然小張大夫做男子裝扮,她也認了出來,這是那天街邊車上那兩個少年人中的小娘子。
雖然看著比自己還小些,可她比自己能幹太多了,蕭元錦的眼神又更堅定了幾分。
張曉瑛看到這麼美的小姑娘,若是在平時,定是羨慕嫉妒恨地要把人家從頭細細看到腳,力求找出對方某處不如自己的地方,然後心裡也就舒坦了。
可現在她連羨慕嫉妒恨的時間都沒有,也顧不上她們怎麼安排,自己把推車拉過來,喊那少年人:
「你還行嗎?快把你母親抱推車上。」
但是那少年人顯然已是力竭,他想爬上車廂都很是吃力。
張曉瑛很著急,她和那兩個婦人一起也抬不動產婦,但是時間越往後拖危險就更多一分。
一陣馬蹄聲靠近,張曉瑛抬頭一看,又驚又喜:「哥哥!」
張曉琿翻身下馬走過去:「你們先下車,我來。」
他路過安樂堂衚衕口,發現裡面一片嘈雜,出於對妹妹的關心停下來觀察,剛好可以幫上忙。
他小心地抱出產婦,也不放推車上,問張曉瑛:「送哪?」
「手術室,跟我來。」張曉瑛快步往裡走,又對跟過來的少年人道:
「你失血過多,馬上去處理你的傷口,你母親還需要照顧。你放心,我會盡全力的。」
兄妹倆一前一後,穿過前院往手術室走去,張曉琿穩穩橫抱著產婦,絲毫不在意那些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目光。
蕭元錦也獃獃地看著張曉琿。
他說「你們先下車,我來」的時候,聲音是那麼動聽,抱著產婦往院里走的時候,身形是那麼磊落。
讓人光是看著,就莫名覺得安心。
原來他是小張大夫的兄長。
她的心跳不覺快了幾分,臉悄悄紅了。
馮嬤嬤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公主,我們回吧。」
蕭元錦回過神,收回目光,搖搖頭:「不,小張大夫需要幫手,我去幫她。」
「這種腌漬事公主怎能去做,老奴去就可以了。」馮嬤嬤急道。
「我不覺得腌漬。」蕭元錦堅持。
小張大夫的兄長也不覺得腌漬,他一個少年人,產婦的身下已經染血,但是他抱得沒有半點不自在。
蕭元錦心裡想著,抬腳也往院子里走去。
馮嬤嬤攔不住,急得向衛靖求助:「衛將軍,您看!」
「隨她吧。」衛靖淡淡道,「難得她主動想做點什麼。」
馮嬤嬤只好跟上前去。
進了手術室,張曉琿把產婦放手術台上。
張曉瑛問跟來的蕭元錦四人:「你們四位都可以幫忙嗎?」
蕭元錦點點頭:「都可以。」
「辛苦了。」張曉瑛向她們一禮,又對張曉琿說:「哥哥,這裡暫時不需要你了,不過你如果不忙,也先別走,去門診辦公室坐著吧,做完手術產婦還需要移動。」
「好。」張曉琿答,出去了。
「羅娘子,給四位助手消毒,換上消毒外袍。」張曉瑛一邊吩咐專管消毒工作的羅娘子,一邊洗手快速給自己做好了消毒準備。
手術室也按張曉瑛的提議修了火牆,因為聯通著燒水的屋子,所以一直都是熱的,溫度適宜。
所有人在外間換好外袍戴上口罩才進入操作間。
作為外科專業的醫學生,張曉瑛其實完全沒有剖腹產的實操經驗,但她是個好學的同學,研究生實習的時候申請到婦產科實習了兩個月,觀摩了多台剖腹產手術。
且又因為穿越到了這邊,自己親娘懷孕了,她深知古代女人的生產就是鬼門關,因此,早就把現代產科接生的各種狀況下的操作流程和要點整理成冊,每晚睡前都在腦中影像化過一遍,生怕自己忘記了。
因此她並不慌亂。
進操作間之前張曉瑛又吩咐羅娘子:「把跟著產婦的兩個婦人也帶來消毒好,讓他們在外邊等著。」
產婦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張曉瑛拍拍她的臉:「夫人,你聽見我說話嗎?我幫你把寶寶取出來,會疼,夫人,你聽見嗎?」
產婦微微睜開眼睛:「救孩子,不用管我。」
「你放心,孩子好著呢,他還需要你給他餵奶。」
「我現在剪開你的衣裳消毒全身,一會在你的肚子上開個小口,把孩子取出來,再縫好口子,刀口好了你就可以自己帶孩子了。」
張曉瑛一邊手下不停一邊說道。
給產婦解釋手術經過,讓她有心理準備,避免在手術過程中遭受驚嚇。
因為張曉瑛準備給產婦做的是針刺麻醉,產婦如果沒有昏迷,是全程處於清醒狀態的。
張曉瑛穿越前,對針灸也是有涉獵的,事實上由於系統學習了解剖,她扎針的效果比她爹還要好。
只是由於興趣不在這裡,便沒有深入研究下去。
來到這裡由於沒有標準劑量的麻醉劑,她開始研究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還使用得很頻繁的針刺麻醉法。
好在她不必從頭摸索,因為她親爹當年就跟著她外祖父系統學習了這一套方法。
把衣服全部剪開,消毒全身,又換了產婦身下的消毒布單,再仔細消毒了腹部五遍。
做這些過程張曉瑛一直關注胎兒心音,一邊告知產婦:「孩子好著呢,放心,馬上就出來了。」
給產婦希望,增加她的信心和求生欲,也是手術成功的關鍵。
消毒完成後蓋好消毒被單,施行針刺麻醉。
每做一步她都會告訴產婦自己在做什麼,告知產婦的同時也是告知這幾位助手,好讓她們有心理準備。
她看了一眼這幾人,得先選出膽子夠大,心理素質夠強的給她當副手。
她還記得給孫二柱動完手術以後,宋禾走出手術間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她可不想手術做到一半,助手暈倒在手術台旁。
一眼看過去,最鎮定的竟然是那個美得不像話的小姑娘。
「一會我剖開產婦肚子,你需要用手幫我扒著肚皮,可以做到嗎?」張曉瑛看著她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問道。
「可以!」蕭元錦雖然有點緊張,但也使勁點著頭。
「如果覺得害怕,就想著自己是在救人,是在迎接新生命,就會更有勇氣。」張曉瑛對著四人道。
在手術室外,把張曉瑛的話一字不落聽在耳中的衛靖,此時腦中只有一個詞在飄蕩——妖孽。
這篇的開頭我是按照北京永定河的某些河段描寫的,永定河的水有時候還不到一尺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