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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魏雲逸活著

  什麽是活著?


  對於別人來說,活著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點滴小事,再多,談談情,說說愛,平平淡淡,一生就過去了。


  可對魏雲逸來說,活著,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情。


  複雜到,必須用全部的身心和精力來為活著做準備。


  因為他是一個質子!

  質子,是皇帝權衡地方、製約地方的籌碼,是在別人的世界卑微求活的可憐生物,是生死均不由自己掌控、與自己無關的傀儡。那些錦衣玉食、富貴逍遙與質子無關,人人欽羨的尊貴更是鏡花水月,壓根兒摸不到邊。


  從魏雲逸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的處境。


  他是淮南王的第三個兒子,大哥、二哥相繼被送往京都,一去不回。


  六歲時,父王將他抱坐在膝頭,含淚撫摸他的頭發,一口接一口的歎氣:“逸兒,父王真的沒有辦法了。”


  年少的他自此知道,京都,是一個虎狼之地。


  母妃那時候還在,人前強顏歡笑,人後,總是抱著他淚落千行,每每哭過,看著他的眼神都是痛苦的。


  有一次,奶娘說漏了嘴,他便知道了,原來,下一個入京都的,就是他自己。


  就是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父王為何不肯再要孩子,沒有人承受得了將孩子一個接一個送走從此不知道死活的打擊。父王隻有三個孩子,就忍受了三次撕心裂肺的痛,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將他的心活活攢在了手裏,隨時會捏碎,父王隻能選擇小心翼翼。


  父王和母妃送自己離開的那天,淮南下了一場大雪,前所未有的大雪幾乎將通往京都的路覆蓋,車轍一動就陷下去半個輪子。


  饒是如此,前來宣旨的內監還是一個勁兒的催促動身,口口聲聲說陛下想雲逸,接去京都過年就讓他回來。


  父王麵無表情的應著,一手扶住母妃的腰,一手抱著他,趁著內監不備,低聲在他耳邊說:“雲逸,父王無能,護不住你。從今以後,你要自己保護自己,萬萬不要讓人設計了你去。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不要相信任何人!”


  “哥哥們呢?”魏雲逸似懂非懂。


  父王一咬牙,麵露痛色:“也不能信!任何人都不信!”


  他點了點頭,父王又說:“雲逸,你兩位兄長在那邊活得很苦,你將來也是一樣,卻不要念及手足之情,就有所猶豫。父王盼著你回來,但你要明白,你回到淮南的時候,就是父王離世之時。到了那個時候,不管多悲傷、多痛恨,都要想辦法保全自己,再圖別的。”


  說罷,父王將他一送,送到了出發的馬車上。


  他離開淮南的那一天,大雪紛飛,內監怕冷,不準他掀開簾子看父王和母妃最後一眼。


  可是他知道,母妃哭暈了,因為身後傳來父王驚痛的喊聲,傳來王府上下的慌亂聲。這場景似曾相識,大哥二哥離開王府的時候,就是那樣的。


  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母妃。


  來到京都兩年後,淮南傳來了淮南王妃病逝的消息。


  八歲的他聽了這個消息,跑到兩位哥哥那裏去哭,但兩位哥哥有些厭惡的推開他,嫌棄他耽誤了他們打馬球的時間。他看著兩個哥哥遠去的背影,一股寒意從心底裏冒了出來——京都的可怕,大概並不是豺狼虎豹,而是繁華沁透人心,富貴涼薄了人情!

  但正是這樣的薄情寡義,皇帝聽到後,竟還專門派人來寬慰了他的兩個哥哥,而他這個傷心人,則是被冷落在一邊。


  從那一刻開始,他找到了在京都生存的路。


  放肆自己的欲念,縱容本性的囂張,讓狂暴、無良、凶惡充斥著自己,對皇帝來說目的就達到了,而他也真正安全了。


  八歲的孩子,心機已頗為深沉,在人前拋棄自己的善念,充分展示自己的惡意,這些對他來說已不困難。別人都說這個孩子被打擊得一蹶不振,從此破罐子破摔,對他這些瘋狂的行為頗多微詞,可他卻從武帝越發縱容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選擇的路並非死路。


  果然,武帝越來越信任他,在嚴格看管兩個哥哥的同時,卻給了他更多的自由。


  後來,武帝甚至讓他入了國子監,跟隨皇子們一起讀書。


  他並不喜歡國子監,可是他知道,國子監裏的先生是全天下最好的,隻有努力學,才能在將來求得一絲生機。不止是國子監,任何武帝讓他去的地方,他都會去,去了必好好學。


  但是,他的努力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還要裝出各種滿不在乎,做樣子給人看。


  國子監十年,轉眼,他已長成了清秀少年,詩書禮儀、琴棋書畫、騎射劍術,沒有哪一樣比幾個皇子差。但他從不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本領,在人後也不會輕易顯露。同樣的,經過十年刻意養成,京中誰人提起他魏三公子,都要麵露怯色,罵一句“狂悖之徒”,私底下咬牙切齒,巴不得他早點死成一堆白骨。


  到了他滿十八歲這一年,武帝已幾乎忽略了他的威脅,甚至在開心時,還會準他外出遊玩。


  恰在這時,魏時要南下尋一個故人,武帝不放心,讓他陪同,他便應了。


  魏時要尋的這個故人,隻知道一個小名“雲丫頭”,姓什麽、叫什麽,全然一片空白。唯一的線索,就是魏時自己畫的一副小像,但那也隻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時隔多年,如何能夠找到?


  對此,魏雲逸嗤之以鼻,但能走出京都這做牢籠,莫說隻是南下,就是走遍天涯,他也會去。


  兩人兩馬從京都出發,沿著南方一路走走停停,大半個月後,竟隻離開了京都外的安陽城二十裏。這狗爬的速度,卻讓兩人甘之如醴。


  兩個月後,兩人到了襄州。過了襄州,東北走是揚州方向,往東南走是淮南方向,他心中有一種衝動,想即刻就飛到淮南去,見一見久別的父王。可理智告訴他,他不能。當魏時問起他是否要分開時,他斬釘截鐵的說:“陛下命我保護你,你往哪,我就往哪。”


  魏時當時就笑了:“你可知我為何同意你跟來?”


  “多謝殿下美意。”魏雲逸抿唇一笑:“但淮南之地對我來說,如同他鄉,去與不去沒什麽差別。”


  可真的隻是他鄉而已嗎?

  他記得淮南漫山遍野的野雛菊,聞一聞,芳香撲鼻;記得淮南紅豔豔的大橘子,咬一口,唇齒留香;記得母妃的笑,燦若星辰,而父親的肩膀,偉岸寬厚……


  魏時不再與他爭執,仍舊是帶著他去了揚州。


  在揚州盤桓了數日,這一日,魏時忽然問他:“雲逸,如果你有一個女兒,你不想讓人找到她,你會把她藏在哪裏?”


  “小隱隱於林,大隱隱於市。”他想了想,低聲說道。


  當然,這句話是他對魏時的試探,他想知道這個傳說中並無奪嫡之心的皇子到底是在籠絡自己,還是真的與世無爭,而答案回京之後就會知道。


  魏時想了想,點了點頭:“好辦法。”


  於是,魏時突發奇想,折道去了金陵。


  金陵,素來有東魏東方明珠的稱號,是東魏東部最為繁華的城市之一。站在金陵城防下,便看見期間人影穿梭,格外熱鬧。到了這裏,跟之前一樣,魏時自去尋人,他也去找自己的樂子,半個月後,兩人再在同樣的地方匯合。


  素衣白馬,緩帶輕裘,他牽著馬漫步在街頭,看著尋常百姓小吵小鬧的平凡,由衷感到羨慕。


  他從來不委屈自己,住的是最好的客棧,吃用也無一不是最精致的。一進客棧,問的也是全城最好玩的所在。


  店小二推薦的是淮河兩岸的大眾娛樂場所,魏雲逸便也去了。


  淮河上的妞兒水靈,清酒銷魂,直玩鬧到入夜,才打道回客棧。輕風一吹,酒意就去了三分,他信步遊走,也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裏。不知不覺的,腳步拐了拐,竟轉到了一所高牆下。


  應該是一處大戶人家的後院,隔著雕花圍欄,裏麵幽深的竹園有燈光若隱若現,愉快的笑聲不斷傳來,清脆少女的天天嗓音在高牆後響起:“快點快點,不要讓我娘看見了,咱們悄悄玩一會兒就回去。”


  “小姐,還是明天再來吧,工匠說,這秋千的鐵釘剛剛打進去不久,吃得不夠緊,等大杏樹多長些時日才不容易鬆動。要是鬆動了,會摔下來的。”跟著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要是掉下來摔疼了小姐,夫人要責罰奴婢的。”


  他微微一笑,不知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千金,性子竟這般野,半夜三更就起來玩秋千。


  不自覺的,他踮起腳尖,通過菱形的雕花鏤空,看向了院子裏。


  竹園旁邊是一棵巨大的杏樹,枝繁葉茂,極為喜人。一根粗壯的枝椏向院中延伸,婢女口中的秋千就安在這枝椏上。


  秋千上,一個綠色的身影正興奮的握著秋千的兩根繩子,眼眸亮晶晶的催促婢女:“快點,快點推。”


  婢女哭喪著一張臉,一邊回頭看,一邊小心翼翼的推她。


  魏雲逸來了興趣,仗著武功好,翻身上了圍牆,踩著竹竿躍上了杏樹,近距離看熱鬧。


  沒想到剛剛坐好,秋千上的少女如有所覺,忽地抬頭,視線跟他撞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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