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第一百三十八章
酷拉皮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他還沒睜開眼, 空氣裏撲鼻的食物香味便傳達到鼻間,隨後便是耳邊咕嚕咕嚕的聲音, 似乎有人在不遠處熬煮濃湯。酷拉皮卡睜開眼睛,望著簡陋的天花板回了回神, 才撐著床板想坐起來。隻不過他才剛想動作, 就發現自己的手正被緊握著,而握著他手的那個人則疲憊地靠在床邊睡著了。
“阿翎……”話剛想發出來,幹澀的聲帶就發出不堪重負的刺痛來。酷拉皮卡低聲咳了咳, 拿下蓋在額頭上的毛巾, 才看向自己所在的這間簡陋卻生活氣息濃厚的房間。
或許是耳邊那煮濃湯的聲音太具有平凡溫馨的意向,或許是薄野翎就睡在身邊讓他下意識就放下心來,一覺醒來身處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裏, 高燒剛退的酷拉皮卡居然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和安心。
正這時,木製的房門被推開, 酷拉皮卡抬頭,就看見一位圍著圍裙的老婦人走了進來。
那是一位無論怎麽看都覺得很和藹的老婦人, 穿著洗得脫色的圍裙,幹瘦的手上端著一晚剛出鍋的濃湯“你醒了啊!”她高興地看著酷拉皮卡, 還顧及到睡著的薄野翎而放低了聲音“小姑娘守了你一晚上了, 讓她再睡一會吧,等她醒了,看到你也醒來了, 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手上端著熱湯, 嘮嘮叨叨地走過來“快來吃點東西, 你也一定餓了吧。”
“好,謝謝。”酷拉皮卡有所顧忌,卻還是先禮貌地笑了笑,從床上下來,又小心把薄野翎給抱了上去。銀發的少女明明比他要大兩歲,身體卻輕得不可思議。酷拉皮卡給她掖了掖被角,轉身走向老婦人,輕聲搭話“婆婆,是您收留的我和阿翎嗎?真的非常感謝您。”
“不用那麽客氣。”老婦人慈祥地笑起來“而且那種情況,也沒辦法不管啊。”
在大雪紛飛的雪夜裏熬過後半夜的兩個孩子,並沒有在第二天得到救助,反而在冬天寒冷無人的街頭,遭遇了當地那些無所事事的混混。老婦人猶記得昨天下午倚在後門聽見的聲音,被堵在小巷內的瘦弱少女與那些披人皮的混蛋們說的話。
“你們要……把我賣掉?”
“我原來,可以賣掉啊……”
“這樣,就能得到錢嗎?”
“拜托了……請把我賣掉吧,我需要錢,救酷拉皮卡。”
少女被凍得麻木而虛弱的聲音和那些個混混的哄騙之語混雜在一起,讓老婦人一時火大就拿出死去丈夫留下的獵、槍,摔開門強行驅走了那些混混,然後她就看見了蜷在牆角裏的少女。牆角裏的女孩,身上落滿了積雪,大概是被凍得肢體已經僵硬,連伸手拂開身上積雪也難以做到,但她仍舊彎著腰,牢牢將抱著的另一個孩子護在懷裏。
蒼白消瘦得可怕的女孩很緩很慢地抬眼看過來,老婦人才注意到那個女孩的眼睛。
那是一雙屬於天空和大海的眼睛,盛了一捧最璀璨的藍,又落滿了星辰和光暈,光影嫵媚,偏又純澈空靈。
老婦人的話還沒說完,剛想重複幾遍她聽到薄野翎那些叫人心疼的話時自己是什麽樣的心情,外麵就傳出幾聲吵鬧和叫門聲來。婆婆皺著眉,猜想可能是昨天那幾個混混來找麻煩了,便又去拿出獵、槍來,氣勢洶洶地想把外麵那幾個小混蛋再收拾一頓。不過槍才剛拿起來,金發的少年便阻止看她的幾乎要閃著腰的動作,清淡地笑了笑。
“我去看看吧,婆婆,不能一直給您添麻煩。”酷拉皮卡的臉色還殘有幾分病弱的白,看起來像個弱不禁風的秀氣少年,但他扣了扣指節走向門外時,背影看起來卻格外可靠“我也躺了兩天了,該活動一下了。”
最後的結果是毋庸置疑的,憑肌肉嚇唬人的混混很快狼狽潰逃,高聲叫嚷著一定會再回來這樣的話,酷拉皮卡猶疑地站在原地,看著那些人鼠竄逃離。
小鎮已經隆冬了,大雪封了鎮外的路。
本應等薄野翎醒來就該離開,不再給婆婆添麻煩,目前卻也沒辦法離開小鎮,隻好在婆婆的挽留下繼續打擾。
雪在地麵厚厚積了一層,光禿禿的樹枝也落滿了雪花。寒風吹過大街小巷,呼嘯而過時吹得臉頰生疼。
開著空調的安靜圖書館裏,坐在台式舊電腦前的圖書管理員側頭朝裏看了看。
在語言分類書架旁的長桌邊,坐著一個金發的少年。他桌麵上的語言類書籍堆了一摞,此時正手執著筆一邊審視手裏的文件一邊進行快速的翻譯。少年輪廓柔和的側臉在圖書館暖色係的燈光下氤氳出幾分朦朧,眉眼低斂的安靜模樣仿佛舊照片裏的人。溫暖幹燥的圖書館,結著霜花的窗戶,清秀幹淨的少年,在這個無聊小鎮的無聊早晨,自成一副風景。
圖書館管理員還記得,前幾天那個少年看的還是入門級的語言教輔書,完全沒想過才過幾天對方就能掌握一門語言。深感著人與人的腦子果然還是不同的,圖書館管理員默默將視線移到了另一邊。
在更遠處的書架另一邊站著的一個人,那是個戴著小孩子喜歡的油彩麵具,渾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孩子。那個女孩正在看著外傷處理及急救方麵的書,纖細的手指從書脊上緩緩劃過。
圖書管理員單手撐著腦袋,就著這個姿勢看著少女的身影發起呆來“果然……還是想看到臉啊。”
那個裹得密不透風的女孩圍著粗線針織的舊圍巾,很老的款式,隻有鎮裏的老人們才會戴,可是在那個不忍直視的舊圍巾下麵,露出了一截銀白的長發。
在這樣冬天經常下雪的鎮子生活的人,其實都已經見慣了雪色,特別是沒有風雪的雪夜,銀白的月盤和被月光照映得發亮的雪地互相輝映,那景色實在美極。所以對鎮子裏的人來說,白色和銀白都是普通至極的顏色,再怎麽好看都看不出什麽新鮮感來。
可很奇怪,即便看慣了月色與雪色,可她還是覺得那女孩的發色實在很好看。
銀的,白的,半透明的意味。
很幹淨。
管理員小姐趴在櫃台上,看了看身前的記事薄。她記掛著那個少女什麽時候才想借本書,好讓她可以順理成章地記下對方的名字,進而認識認識,說不定還可以看到對方麵具下究竟有張怎樣的臉。
在這樣的冬天裏,幾乎沒什麽人會來圖書館,館裏除了暖氣的聲音便再無其他。酷拉皮卡看完一段,抬起頭來遠休息了一下眼睛。手上的文件還剩一部分,但看起來今天就能全部完成,等做完這個短期的翻譯工作,拿到報酬,他就可以準備一點物資,再用剩下的錢酬謝婆婆的收留,然後就能和薄野翎離開小鎮了。
酷拉皮卡看了看圖書館後牆上的吊鍾,又抓緊時間檢查了一下前麵有沒有弄錯的地方,手邊的筆記本已經找不到空白的頁麵。
到去鎮上唯一那家稍顯狹窄的出版社交完工作拿到報酬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雪還在飄,落在薄野翎和酷拉皮卡身上,不過一會兩個人就一起白了頭。
路上的行人很少,薄野翎和酷拉皮卡慢慢走回婆婆家,可剛走進街口,就望見婆婆家門口圍著稀疏的人群,伴隨著隔了這麽遠也能聽見的粗俗叫罵。走得近些了,酷拉皮卡才發現是上次那幾個混混,不知道從哪裏糾集了更多人回來尋釁滋事。
酷拉皮卡將裝著錢的信封遞給身邊的薄野翎,囑咐她留在原地,隨後隻身上前去。
雪還在飄,大家都裹得厚厚的,薄野翎看著酷拉皮卡脫了一件外套走過去,背影顯得更加單薄。其實酷拉皮卡帶了武器,一直藏在身上。可對付街麵上的混混,他的驕傲卻不願意讓他拿出武器來。像如果對付那樣的人也握上了兵器,就似乎把自己和那些販賣人口收保護費為生的混蛋混為一談了。
他個人覺得很嫌棄。
雖然對方人多勢眾,讓酷拉皮卡花了點時間,但最終的結局還是沒有變,該跪下叫爸爸的人還是要跪下叫爸爸。隻是觸及了這樣地方的勢力,酷拉皮卡擔心他們離開之後可能會給婆婆帶去麻煩,於是便逼問起了對方老巢所在。
或許是酷拉皮卡的外表太具有欺騙性,帶頭的混混並沒有被嚇到,反而再次威脅起酷拉皮卡來。酷拉皮卡有些苦惱該拿這些家夥怎麽辦才好,又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腳踏雪地的聲音。他在心裏估算了一下距離,想等那個人靠得更近些再出手。
“酷拉皮卡!”薄野翎的聲音迅速接近過來。
酷拉皮卡心裏一緊,迅速轉身抓住擋在他身後的薄野翎,另一隻手行雲流水地掏出藏在腰後的雙劍之一。一切發生得都很快,電光火石間,酷拉皮卡就著抽刀的動作用刀柄敲暈了身前想趁機起身伏擊他的混混,而手上的動作未停,轉了個半圓後,以一種極刁鑽的角度甩出,剛好繞過了擋在他身後的薄野翎,直直插、進後麵想偷襲的那個混混身前的樹幹中。
長劍的嗡鳴還在回響,舉刀想偷襲的混混僵硬地刹住自己前傾的身體,他鼻息落在咫尺之距的劍鋒上,看著雪亮的刀鋒蒙了一片白霧後迅速凝結,他忽然就出了一身冷汗。
“饒饒饒饒了我吧。”那個被精準抵在臉前的刀嚇得口吃起來的混混雙腿無力地坐下來,驚慌失措地看著眼前那個單薄的金發少年,近乎語無倫次的求饒“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被叫來充場麵的,請放了我吧。”
酷拉皮卡看了看薄野翎,確認她無礙,才過去拔下了自己的劍,沒有理睬地上那個戰意全無的人。
“你聽好,阿翎。”酷拉皮卡看向薄野翎,眼神帶了幾分嚴肅“我們是同伴,你要相信我。”
薄野翎察覺到了是她多此一舉的行為,差點讓事情變得更糟,於是微微抓住了衣袖。
“每當我想要獨自去做什麽的時候,派羅都會這樣跟我說,我們是同伴,要相信彼此,也相信彼此的能力。”酷拉皮卡走到薄野翎身前,語氣緩了幾分,看著薄野翎的眼神卻更認真了,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聲音傳達給薄野翎“而且我也想讓你知道,以後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不要替我去擋任何危險。”
“我確實還沒有強到能抵抗所有的危險,但如果你想保護我的話,就絕對不要拿自己去冒險。”
“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比你更重要了,你明白嗎?”
站在雪地裏裹得嚴嚴實實的姑娘沒有說話,她戴著麵具,也看不出是在發呆還是在思考。好一會兒,她才伸出手,去握住酷拉皮卡已經變冷的手,隨後便是一聲很輕的“我明白了。”
解決完混混的事情,再處理完後續的麻煩,酷拉皮卡把錢留在了婆婆家裏,和薄野翎提前離開了。在出發前他還在問薄野翎要不要留下來,畢竟要走的路確實荊棘滿地,結果也無非生或死,而死的機率顯然比生大太多了。可薄野翎在下一秒就拒絕了,所以酷拉皮卡也就不問了。
鎮子外的積雪更深了,走進去深一腳淺一腳,酷拉皮卡拉著薄野翎往前走,低聲問她會不會太勉強。薄野翎一邊側頭望他,一邊輕輕搖頭,目光浸在清越的風中。她回握著酷拉皮卡手,安靜地循著他的腳印繼續往前,卷翹的睫毛上已落了點點雪白。
鉛灰蒼穹下白雪漫天,酷拉皮卡和薄野翎行走在白皚皚的雪地之中,任大雪在身後紛飛。他們才剛剛離開故鄉,卻也不急著趕赴遠方,於是便一直流浪。旅途才剛開始,卻注定充滿了漫長無望的因素,但還好是兩個人一起走,摔倒爬不起來時也會有另一個人伸出手,於是便更不再懼怕什麽苦難和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