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薄野翎那天晚上住進了風影家,也在餐桌上見到了白天時見過的另外兩個孩子。


  圓形的土牆民居,外麵看著有些奇怪,可裏麵意外的收拾得很幹淨整潔。薄野翎見過風影後,那個男人望著她的眼睛沉吟了一會,她就被馬基帶來了這裏。屋子裏有飯菜的飄香,餐桌邊是手鞠和勘九郎。那個穿著帶貓耳的黑衣服臉上還畫著奇怪油彩的少年一看到她連手裏的筷子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手鞠,勘九郎。”馬基將薄野翎送進來,平靜地解釋“風影大人讓翎小姐在這裏暫住。”


  馬基來去匆匆,解釋完之後就迅速告退。薄野翎揮別對方,轉過頭來看著屋子裏的姐弟倆,首先打破有些尷尬的氣氛“那個,打擾了。”


  “啊。”手鞠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大概沒想到下午撿回村子的妹子會住在他們家,手鞠頓了頓,揚起一個客套的笑容“你,你吃飯了沒?”找到一個不算太糟的話題,她揚了揚手示意薄野翎過來“一起吃晚飯吧。勘九郎,去拿一副碗筷。”


  “啥?”彎腰撿筷子的勘九郎冒出頭來。


  “拿碗筷!”手鞠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看著勘九郎。


  手鞠並不知道風影怎麽會讓這個名為翎的妹子和他們住在一起,馬基也沒有表露出是不是要監視的意思。母親早亡,作為長姐的手鞠比同齡的女孩子成熟許多,心思也更為熟慮,她下意識地看了對麵的薄野翎一眼,正好撞上薄野翎也在看她。銀發的女孩子彎著唇角朝她笑,有些生疏但努力表達出善意的樣子,湛藍的眼睛比砂隱的天空還要動人,手鞠條件反射性地一捏自己的大腿,控製住了想要捏對方的臉的衝動。


  吃完了飯,薄野翎幫忙洗了碗,手鞠考慮到對方還沒有換的衣服,就找了找自己的衣服。好不容易翻出幾件對方應該能穿的,正打算送過去,剛走過一半走廊,她就‘啪’地打了她自己的額頭一下。


  太奇怪了!


  雖然她總是在給弟弟們操心,也習慣於照顧別人,可是她才見過那個妹子沒多久,才交換過名字剛過陌生人的階段,這麽妥帖地送衣服過去,自然而然的把剛認識不久的妹子當自己人了感覺一點都不像平時的她!


  “手鞠?”薄野翎在房間裏滾了一圈後就發現黑貓又不見了,想著外麵風那麽大,黑貓不太可能外出,薄野翎就出來看了看,卻看見手鞠站在走廊裏。


  “啊,阿翎啊。”回過神來,手鞠就看見薄野翎已經走過來。


  “手鞠找我嗎?”薄野翎的房間裏走廊最靠裏的房間,而樓梯在反方向,如果手鞠不是在閑逛就隻能是找她了。


  “嗯。”手鞠遲疑了一下,把手裏的衣服遞出去“你的裙子弄髒了,我看你沒有換的衣服,就把我的衣服拿來了,你看看能不能穿。”


  薄野翎伸出雙手接過衣服,風之國不比火之國,遍地風沙,荒蕪幹旱,這裏的人也少有穿顏色鮮亮的衣服,好像所有顏色都被土黃的沙子磨淡了,手鞠遞給她的衣服也是如此。薄野翎忍不住笑起來,不輕不重的放在她手裏的衣物是手鞠的關心和好意“謝謝你!”薄野翎真誠而溫柔地看著手鞠“手鞠像可靠的大姐姐一樣呢!”


  手鞠莫名的一臉紅,卻還是繃著一臉平淡的表情“沒,沒什麽。”


  薄野翎歇了一晚,床板硬得讓她睡醒後有些腰酸背疼,連賴床都不想了,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了起來。她換上手鞠給的衣服,隻是簡單的短袖衫和闊腿短褲,可什麽穿在她身上都是好看的。手鞠和勘九郎忙著修行,薄野翎就隻有自己出去轉轉了。


  砂隱村的整體色調都是土黃,矗立的建築像龐大的沙雕群,這樣一個村子在第一眼傳達出的全是蒼涼和沉默,像是沒有鮮活的生命存在。可是在一些角落裏,薄野翎還是發現了幾些堅韌的野草和仙人掌生長著。


  路上的行人幾乎都被薄野翎吸引了視線,有些還毫不自知地一邊看走了神一邊撞上了牆。薄野翎已經有些習慣這樣的注視了,有些新奇地看了看路邊的一些小攤後,走到了一個應該算是公園的沙場。


  沙場裏有些孩子在玩沙子,還有些在玩皮球,薄野翎找了個椅子坐下,就看見不遠處有個抱著小嬰兒的孩子。他似乎是想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可是手裏又抱著小嬰兒,薄野翎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聽見有個孩子不滿地嚷嚷著‘抱個小鬼怎麽玩嘛!’


  小嬰兒似乎被嚇到了,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來。


  抱著嬰兒的孩子更無措了,手腳僵硬地想哄,可怎麽哄都哄不好。看著其他孩子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了,他隻有先抱著孩子退開。


  “他一直在哭呢。”哄了好一會兒都哄不好,男孩僵硬地學著大人的樣子輕拍嬰兒的後背,可仍沒有什麽用處。聽到身邊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他抬頭去看,臉霎那就漲得通紅。


  “我可以抱抱他嗎?”薄野翎蹲在男孩麵前,輕聲問。


  “大,大姐姐。”男孩紅著臉猶豫了一會兒,才在薄野翎期待的目光中把嚎哭的嬰兒遞給她“你,你小心抱,夏空不是很乖。”


  “夏空?”薄野翎小心翼翼地抱過嬰兒“是這個孩子的名字嗎?很棒的名字啊。”


  男孩呐呐地點頭,關注著仍不停啼哭的小嬰兒。薄野翎小心抱著孩子搖了搖,可小嬰兒還是哭泣不止,她柔聲哄“夏空,小夏空,不要哭啦。”


  柔弱稚嫩的生命在她懷裏,哭得打起了嗝,好不可憐的樣子。薄野翎手足無措地想著要怎麽哄,可是這裏也沒有其他生靈給她出主意,她想了想最能讓自己平靜的東西,張了張嘴後低聲吟唱。


  沒有一句歌詞的溫柔小調,仿若入睡前被母親輕輕拍著肩膀唱出的歌謠。銀發少女的眉眼寫滿了刻骨的溫柔,仿佛也進入了母親一般的意境,溫存地隨著拍子輕輕觸碰孩子的後背。誰敢驚動那樣的溫柔,連男孩都愣怔著凝視眼前的少女,好像透過她的眉眼,就能看見輕輕唱著歌哄著年幼的自己入睡的,那個被燭光溫柔了輪廓的母親。


  小小的嬰兒漸漸停止了哭鬧,含著手指頭入睡,薄野翎將嬰兒還給沉默的男孩。


  “大姐姐。”男孩抱著懷裏的嬰兒,朝薄野翎笑了笑,他低著頭瞧著懷裏孩子的臉半晌,突然又抬起頭“大姐姐,你唱歌的樣子和我媽媽好像。”


  “是嗎?”薄野翎笑彎了眼睛“你媽媽呢?”


  男孩勉強地回了一個笑“她死了。”


  薄野翎笑不出來了,她站在原地有些無措,然後才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故作堅強地笑著“我叫藍風。”


  “你和你弟弟的名字都很美好啊。”薄野翎蹲下來,與藍風對視,溫柔的、真切的“她一定很愛你們。”


  藍風大大咧咧笑了一下,也同樣堅定“我們也很愛她。”


  薄野翎很喜歡藍風,那個回答所帶出來的愛深厚而堅韌,沒有肢體觸碰還能感受到如此深沉的感情,薄野翎一瞬間就被感動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麽閑了,她要去找馬基感謝他的收留,然後離開砂隱村去找回家的路。


  想到就去做,薄野翎揮別了藍風,就朝來時的路跑去,她認真朝路邊的仙人掌和其他小植物問路,然後被指引著逐漸靠近馬基所在的訓練場,隻是還沒到訓練場,她就遇見了從拐角處走過來的我愛羅。


  “我愛羅。”薄野翎禮貌地打招呼“早啊,你知道馬基在哪裏嗎?”


  我愛羅麵無表情地盯著她,沒有回答。


  “大姐姐!”藍風的聲音從後麵追上來,薄野翎回頭就看見氣喘籲籲地抱著孩子追上來的藍風。男孩喘了幾口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在看見我愛羅之後大驚失色,帶著忌憚退了好幾步,轉身就想跑走。


  可男孩跑了幾步,卻又僵硬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焦慮看向薄野翎“大姐姐……”


  “有什麽事嗎?”薄野翎走過來,問道。


  “沒什麽,我就是,還沒跟你說謝謝。”男孩這麽回答,掃了薄野翎身後那個抱臂的陰鬱少年一眼,騰出一隻手拉住了薄野翎的手,低聲說“大姐姐,你快跟我來。”


  我愛羅本來並不將那個男孩放在眼裏,可他不會在意腳下狼狽逃竄的老鼠一樣。可小老鼠去而複返,用那種他極為抗拒的眼神看他,還試圖保護薄野翎。真是可笑極了。有些暴躁起來的我愛羅早已選擇性的遺忘了昨天那個帶著體溫的擁抱,他固執的相信自己至死孤獨,所以絕不接受任何接近,如果不是因為馬基叮囑了那個精靈有用,他就算不能用沙子也會用別的方式殺了她。


  他不相信任何人。


  他不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所愛。


  隻有殺戮才能證其存在。


  心神動搖的我愛羅神情凜冽,卻給了早已埋伏多時的暗殺者一個機會,三支手裏劍瞬發至我愛羅後背。沙子被動防禦,手裏劍上綁著的起爆符卻瞬間燃燒起來,爆破聲後濺落一地沙塵。暗殺者的突襲才進行到一半,卻驟然被沙子聚成的手掌牢牢捏住,在沙塵中,我愛羅暴戾的眼睛如死神一般看著他。


  薄野翎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她下意識地替藍風和小夏空擋了飛濺的沙子,就看見一個忍者已經困在我愛羅的沙子裏,我愛羅暴漲的殺意十分驚人,她來不及多想就抬手試著接觸空中的沙子。沙子潰散,忍者落地,隨後竟一個箭步拿著苦無朝我愛羅衝去。


  “停下來!”薄野翎一個動搖,重新聚起的沙子一掌重重地把忍者拍在了土牆邊。


  不知名的忍者重咳幾聲,吐出鮮血。


  “不要妨礙我!”我愛羅冷聲警告薄野翎“不然就殺了你。”


  又是昨天感覺到的那種怨憎,薄野翎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忍者費勁地再次拿起了苦無。她走過去,按下那個認真的手。粗糙而溫熱的手,鮮活的生命,她直視著那個忍者的眼睛“為什麽要殺我愛羅?”


  “……這是命令。”意識到自己這種狀況隻能赴死,那個撞到後腦而有些意識恍惚的忍者聲音沙啞地回答。


  “誰的命令?”


  “我父親。”不知道是不是厭煩忍者遲鈍而恍惚的回應,回答的是我愛羅,他冷冷地看著薄野翎“我說了,別妨礙我。”


  薄野翎拿過了忍者手裏的苦無,朝我愛羅走去,撲麵而來的暴躁沙子接觸到她後落於地上“你的沙子不能傷害我,構成你力量的那些本源與我更親近。”她笑了笑,那些不解和困惑褪下,眼眸重新變得單純幹淨“不過,這些利器可以。”


  薄野翎把苦無遞給了我愛羅。


  “我好像能感覺到,你的心情。”薄野翎低斂著眉眼“要在那麽暴烈扭曲的情感下找到那麽脆弱的東西很不容易,我差點就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了。”


  “你什麽意思?”我愛羅冰冷地回答“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我是精靈,對所有生命的情緒都很敏感。”薄野翎為難地笑,可她的眼眸溫柔坦誠,做出什麽表情也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心靈的寧靜“那個忍者,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他有一部分在軟弱,在跟我求助,我不能視而不見。你也是,我愛羅,你也有一部分在軟弱,但你厭惡這種軟弱。”


  “我說的話有點奇怪,但我想你應該能明白。”薄野翎舔了舔嘴唇“如果靠掠奪別人的生命來獲得存在感,其實是很悲慘的……”


  “閉嘴。”我愛羅嗬斥“你根本不懂。”


  薄野翎看著我愛羅緊捏著苦無的手,彎唇露出一個極為美麗的笑容“我聽到他跟我求助了,也聽見你心底的聲音了,所以我要幫他活下來,也想要幫你。”她將雙手背在身後,湛藍的眼睛明亮透澈“我替他去死吧。如果我愛羅殺了我之後,有那麽一瞬間覺得殺死一個人後的空虛其實比獲得存在的感覺更深重,就再重新考慮你和世界之間的關係吧。”


  她說我替他去死。


  表情甚至帶著一種放鬆的快樂,我愛羅不知道她哪裏來的覺悟。


  “你為什麽要替一個不認識的家夥去死?”我愛羅沉沉地問,在他所領悟的殘酷世界裏,從來不曾有薄野翎這種存在。


  “都說了啊,他跟我求助了。”薄野翎認認真真地說著“這是一個人,一個生命,他在我麵前,快死掉了,沒有什麽比他更重要。”


  “但是我也不想傷害我愛羅。”她露出一個很懊惱的表情“所以,這是沒辦法的事。”


  “愚蠢。”我愛羅冷淡地評價,隨手將手裏的苦無朝薄野翎甩出。薄野翎平靜地閉上眼睛,苦無卻貼著薄野翎的臉栽進了薄野翎身後的牆壁上。


  聽到苦無落地的聲音,薄野翎睜開眼睛看向我愛羅。


  我愛羅冷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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