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原點2
或許是麻醉劑消退後, 疼痛開始顯現,這一覺睡得很不沉實。
俞鹿夢見了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情,那七世里零碎的畫面在重組、飄轉。一時她看見了沈秋弦出席自己的葬禮時那麻木絕望的表情, 一時看到了桓行素在溪邊落下的一滴淚……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孔在變幻。耳邊還模糊聽見一個聲音在和她說話。
俞鹿將身體蜷得更緊, 宛如藏在了一個密封的蠶繭里。那個聲音, 溫柔、遙遠又有些哀傷, 一直在撫摸著繭, 試圖喚醒她。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了。窗帘沒有拉緊,金燦燦的太陽照進了卧室地板。
空調還在呼呼地送著暖風, 空氣很乾燥,房間角落的綠植都蔫了吧唧的,葉片被烘得無精打采,耷拉了下來。
俞鹿懨懨地坐起來,關掉了暖氣。她身上起了一層潮濕的汗, 臉頰也是潮潤一片,分不清是汗還是淚。
俞鹿抹了把臉,走出陽台,就被撲面而來的濕熱氣息弄得一愣, 睡意瞬間跑光。
——外面應該剛下過一場雨, 世界一片明堂,充滿了夏日氣息。玻璃上沾滿了透明水珠。**的陽光烤著大地, 蒸發著雨水, 彷彿置身在了蒸籠里, 吹來的風也是溫熱的,渾身的腠理都舒張開了。
一夜之間,寒冬消逝, 夏日來臨。
俞鹿握著扶手,不可思議地遠眺了一會兒,肚子里傳來了一聲「咕」,才想起得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了。
客廳的餐桌上放了個飯盒,是小林中午送來的食物,底下壓了一張字跡娟秀的紙條。原來小林來送飯時,看俞鹿睡得那麼熟,不想吵醒她,就將食物放這裡,悄悄走了。
俞鹿熱了熱午飯,一邊刷手機一邊吃飯。
果然,關於氣溫驟變的話題,一大早就衝上了熱搜,還擠掉了「俞鹿被翟輕羽開車撞傷」的新聞,高懸在榜首。
自從季節停擺后,聯合國、各大環保組織、宗教組織,都花了數不盡的時間和精力去研究它,什麼「末日論」、「磁力消失論」、「外星人實驗論」都出來了,但都沒有吵出個所以然來。這下,全世界的人們都在熱議這件事。
今天不太有胃口吃飯,將將吃了幾口,俞鹿就合上飯盒蓋。
屋子裡太安靜了,人很容易胡思亂想。
俞鹿轉了兩圈,就打開了電視,隨便切了個台。剛好,切到了一個很受歡迎的辯論賽綜藝節目。
該節目每一期都會邀請幾個明星當辯論隊的選手,挑選三個時下熱門的話題,讓選手們來辯論。每個選手在每個議題都只有一次機會,有五分鐘的時間來闡述自己觀點。
這時,在電視上講話的是一個長相討喜的綜藝女星,說話抑揚頓挫,妙語連珠,非常好聽。俞鹿覺得用這個當背景音不錯,心道如果能一直聽下去就好了,就扔開了遙控。
正經的飯菜不想吃,吃別的倒是有胃口。俞鹿起身去煮了個泡麵,端到了沙發前,一邊看手機,一邊開吃。
與大多數明星一樣,她有兩部手機。一部工作時間用,一部私人時間用。
因為被襲擊的事件太轟動,太多人打電話來問她了。俞鹿不勝其煩,早就關了工作手機。私人手機也有電話打進,但比起工作手機來說,好歹不多。
她翻開了通訊錄。這裡存的,都是她感興趣的小男生的電話。她的眼光頗高,這些電話的主人,除了外貌要入她眼,還得滿足私生活乾淨、不會跟狗仔爆料等條件。
娛樂圈遍地是美人。俞鹿不是禁慾的苦行僧,這個外界都知道。但她也沒有傳聞說的那麼不堪。她不**,不會同一時期腳踏兩條船。厭倦了,分手再換下一個就是了。
很多人詬病她三個月就喜新厭舊的行為是輕浮的渣女所為,但俞鹿從沒因為外界聲音而改過自己的理直氣壯。
她不明白,既然已經不喜歡了,為什麼還要浪費彼此的時間繼續處著。
還沒辦法從那七世的回憶里走出,不知道心情消沉的時間還要持續多久,這種時候叫個可心的小男生來消遣一下,發泄壓力,是最好不過的了。
俞鹿滑過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有點熟悉的名字。這好像是她在私人聚會上認識的男孩,是一個電影公司的新人。
手指懸在半空,將將按下,卻又慢慢停住了。
不知為何,從前她做得得心應手的事,現在卻有點提不起興趣。
和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年輕男孩春風一度,用激情燃沸的情|欲去填補生活的空虛。身體得到了充實,過後卻是索然無味。
俞鹿扔下了手機,仰頭,有些放空地看著天花板。
在那七個世界里,她有過這樣空虛的滋味嗎?
和沈秋弦一起上學的秋天,滿地都是金色落葉,她會高興地推開車門下車,踩著脆脆的落葉往前走。車子在旁邊慢速跟著,沈秋弦背著兩個書包,陪她一起走路,安靜地跟在她身後,專註地守著她。明明還沒她高,就已經有了小守護神的模樣。
在陽光燦爛的下午,變成狐狸,懶洋洋地趴在桓行素的膝上,被他摸著狐耳直到不知不覺睡著。
在戰亂時與嵇允躲到了山間生活,雖然日子清苦,但每逢和村裡的小孩玩捉迷藏,她都能得到一把糖。嵇允以為她不知道,其實那些糖他借小孩的手給她的。
在深黑無光的海底,深愛她的海妖追逐著她,化身為寵侍,來到她身邊,朝夕陪伴。
在坍塌的廢墟里,與失血缺水的瀕死的亞瑟靠在一起。他的金髮蒙了血污塵土,但當他掏出戒指時,含淚的雙眸卻比恆久的星星更明亮動人,讓她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他。
被父親放逐到昆西,纏著徐恪之要他帶自己去寫生。坐在溪邊畫畫,微風拂在面上,不遠處的草地上,就是那沉默地幹活的少年。偶爾,他還會被任性無禮的她潑水捉弄,卻還是好脾氣地讓著她。在心無旁騖的快樂里,什麼電影院、舞廳,早就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
在地獄酒吧的驚鴻一瞥結下了緣分,偷來了一段安逸幸福的時光。在謊言與死亡的威脅里,與大天使長抵死相擁,於是有了最後在舞池裡那堅定的一吻……
身為局中人時,不覺得這些平凡的瞬間有什麼稀奇。
如今才發現,那都是稀釋在細水長流的時光里的帶了淡淡甜味的糖;是溫馨平凡又珍貴不可重來的相伴。是浸泡在了愛和安全感里,所以有恃無恐,能全心將自己交給對方的美好時光。
僅僅是呆在一起,什麼也不做,就很美好充實,根本不知空虛為何物。
現在想來,在那七個世界里,因為忘了前塵,她的各種缺點,都在野蠻生長,粗糲地不加掩飾地展露了出來。
喜新厭舊,懶惰,自私,軟弱,犯蠢……
但是,這樣不完美的她,卻還是有人執著地愛她。
被她傷害過,也跟飛蛾撲火一樣,燃燒自己,非她不可。和翟輕羽那種得不到就要毀掉的瘋狂不同,那些世界里的命運之子,從來沒有真的傷害過她。
至今也想不明白,他們見過她最真實最不完美的樣子,為什麼還是認定了她。
究其根本,俞鹿從來都不相信在激情褪去后,一個人看清了對方,也還能恆久熱烈、不摻雜任何雜質地愛著對方。
所以,與其陷入被動,情緒被另一個人掌控,因別人的影響而忽喜忽悲,她寧願掌握主動權,由她來決定開始和結束。察覺到有變壞的苗頭時立刻抽身,這樣就永遠不會落於下乘,永遠不會受傷害。也正因如此,不跨過心坎,交付出真心,也永遠得不到全心交付的愛。
虛擬世界的愛情是她無法理解的、最理想化的狀態。
俞鹿一哂,唇邊溢出了一聲嘆息——她也說不清由來的嘆息。
就在這時,空蕩蕩的客廳內,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世界是虛擬的,愛不是。他們愛的是真實的你。」
俞鹿一怔,厲聲道:「誰在說話?」
經歷過了系統的突然來襲,也穿越過幾個世界,她對空氣突然開始說話的靈異現象,已經不會很震驚了,但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沒等到回答,俞鹿狐疑地環視著上空,皺眉:「你在回答我的話?你能聽見我的心聲?」
「我能。」那聲音輕柔地說:「如你自己所說,你有很多缺點,任性,懶惰,會軟弱,會犯蠢,渴望愛又害怕愛會傷害你、吞噬你、讓你失去自我。不願被人抓住弱點,所以,也從來都不願敞開心扉。但也是它們構成了真實的你。不是只有完美的人才值得被愛。為什麼不相信有人會愛這樣的你,愛上你的靈魂?」
「他們愛我的優點,同時也在忍受我的缺點,在衡量后,才選擇是否要『愛』我——這才是愛情的常態。」俞鹿不贊同地坐直了,跟一團空氣辯論了起來:「『愛靈魂』的說法就更縹緲了。如果我平凡,貧窮,平庸,甚至連肉身也不存在了,只是一團空氣一樣的靈魂,還有誰會愛上我嗎?」
「……能的。」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彷彿想起了往事,陡然溫柔了下來:「只要你是你。」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你能和我對話,又知道我的記憶,你究竟是誰?是幽靈嗎?」
「我不可以告訴你答案,只有靠你自己想起來,你才能回來。」那聲音頓了下,忽然輕輕哼了一聲:「還有,不許再叫人過來陪你喝酒上床。如果無聊了,我可以和你聊天,任何時候都行。」
俞鹿的眼角一抽。
她本來已經不想叫人來了,但被一說,逆反心就來了,抱臂道:「我偏偏要叫,你除了看現場,難道還能阻止我?」
這聲音理直氣壯地說:「那我就讓那個人在坐電梯上來時,聽到空氣跟他說鬼故事。如果他還不走,我就在你們準備親熱的時候唱大悲咒,唱難聽的歌,看他還做不做得下去。」
俞鹿:「…………」
你贏了。
別說是男人,她聽了這個描述,都痿了。還有點哭笑不得。
「有我陪著,比跟無關的人做那些事有趣多了,不是嗎?你現在還感到空虛嗎?」
俞鹿一頓,才意識到,和這個不知名的聲音聊了幾句天,她沉重的心情真的輕鬆了很多。
不過被看穿的感覺讓她很不習慣,俞鹿有點惱,下了逐客令:「你現在應該停止偷窺我,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別打擾我看電視。」
那聲音靜了,沒再回答她。
應該是聽話地走了。
也不知道他跟系統是不是一夥的。聽聲音的質感是不太像。
系統的聲音,是富有機械感的童音,每個字的發音都很標準,像變調了的播音腔一樣。
而這個幽靈的聲音,是個少年音,帶有情緒,時而放鬆,時而認真,時而強硬,聽到她說要帶人來的時候,還似乎有一點點的委屈。
俞鹿撓了撓頭髮,重新看向電視,就呆了一下。
在電視機里,目前在辯論的選手,依然是那個討喜的綜藝女星。且辯論的議題還是那一個。
但俞鹿很確信,從自己打開電視開始,已經超過五分鐘了。
期間,她還去煮了個泡麵。燒熱水、加調料、等待三分鐘、再吃了幾口,也肯定不止五分鐘了。
俞鹿僵硬了片刻,慢慢地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分針只移動了三格。
在億萬年的宇宙洪荒里,無形無色的時間,像是成了一塊被隨意揉捏的橡皮泥,被拉成了纖維,被無聲地放慢、延長,只是為了滿足她隨意興起的一個念頭——喜歡這段背景音,希望它永遠播放的願望。時間就被凝固在了這一段區間里,往複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