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你教給你女兒什麼是好好...)
「真是把你們給出息上了, 不是說娘兒倆互相了解么?怎麼越了解還冷戰起來了?以前也沒怎麼聽說你們這麼鬧過呀!」
一杯果汁放了在桌上。
於橋西端著酒杯在何雨對面一屁股坐下了。
十六歲的少女穿了一條牛仔褲加白t恤,乾淨得像塊嫩豆腐,於橋西嫌棄地「嘖」了一聲, 學著她看向了窗外面。
何雨拿起果汁喝了一口:「就是因為了解了,才能鬧開……互相不了解, 客客氣氣的,說不定還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於橋西翻了個白眼兒, 倒是沒反駁她, 只說:「那倒也挺好, 讓小孩兒看看她媽為了她是怎麼不把自己當個人的, 省得長大了之後學著狼心狗肺。」
「可閉嘴吧!」何雨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知道默默她為什麼跟我鬧成這樣么?她就是因為不想我……不想我什麼都想給她, 什麼都怪自己……你說我這女兒是怎麼養的?」
何雨仰頭靠進了沙發的靠背上。
「她但凡傻一點兒, 但凡少點兒心……我們倆早就換回來了……可她就是什麼都不少, 就為了這點兒事兒跟我擠在那兒了。」
一口氣從晚上堵到白天,都堵得快發酸了。
「她現在就是故意的,故意把這時間給拖長, 不肯跟我換回來了。」
早上起來看見「手錶」上的時間成了「58」, 何雨突然明白了女兒說的那句「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遠的十六歲」絕對不是開玩笑的,她真的有什麼辦法算準了一個人使勁兒也能把時間拖長。
更狠的是從昨天回家開始,何默默就不跟何雨說話了,叫洗澡, 叫吃飯, 她也都照做, 就是不說話,何雨一早上就殷勤地做了肉丁面給女兒, 想哄哄她,結果她說了半天,女兒低著頭悶悶地來了一句:「我今天模擬月考。」就再不肯說話了。
越是不交流,時間就會拖得越久。
何雨在家裡轉了兩圈兒還是呆不住,才來了於橋西這裡。
「你說,都在警察局裡了,那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體重才六七十斤,全是因為小時候被親爹給虐待的,當媽的先是跑了,過了幾年又回來把孩子接出去了,總該對孩子好點兒吧?結果那當媽的一會兒急著回家,一會兒埋怨報警來了警察局,我能不氣么?這什麼媽呀?就該罵!」
於橋西說:「你女兒不讓你罵?那也沒錯,正經犯錯的人是那當爹的,你看,我爹媽鬧成那樣,倆人都不要我了,我現在一年還給我媽點兒,先喪心悖德的是我爸,我腦子裡可記得清楚,我媽對我也是一點兒好事都沒幹,可我想想,我要是她,我也得這麼干……總得先讓自己活下去不是?」
「不一樣!」對時新月的媽媽,何雨還是耿耿於懷。
當然,真正讓她煩悶焦躁的,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你見過孩子不希望媽媽愛孩子的嗎?啊?要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我都想笑,就我這樣,要不是有默默,我早不知道把自己給折騰成什麼樣兒了,她回過頭來跟我說不用一門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於橋西突然笑了一聲:「難得啊,這話不是真心疼你也說不出口,我這回倒是覺得你女兒挺得我心的,上次她來找我問我你怎麼能算是過得好,我還以為這小孩兒要跟我鬧什麼呢,沒想到啊,她也覺得何雨你這輩子過得不值得。」
「默默來過你這兒?什麼時候?」
「你們抓了那什麼逃犯的前一天。」
何雨沉默了。
於橋西繼續說:「你呀,小時候就任性的要命,一長大就長得太像叔叔了,自己吃委屈,好的都給了別人,談戀愛結婚的時候是,養孩子的時候也是,你就不能多學學你媽?什麼都先給自己打點清楚了?遇著事兒先想清楚什麼對自己更好?雖說你媽的為人也挺沒意思的,可她一輩子沒受過委屈啊,叔叔活著的時候給她當牛做馬養著她,叔叔沒了又有你,母女倆彆扭是彆扭,逢年過節該給的你也沒少給,你重新開始工作那兩年早晚班兒一起上,她替你養孩子,你賺了點錢不都送回去給她了么?拿住了兩個心直的好人,做一件事兒就是近了遠了好處都佔了,以後你孩子長大了,不還得照看她?看看,什麼叫不吃虧呀……」
「這些事兒都別說了。」
「怎麼不能說了?我偏要說!姓李的那邊兒沒個好人,我覺得你家默默也是隨了你爸了,也隨了你,等著將來她也是二十來歲遇到點兒事兒,想乾的幹不成了,也學你,一門心思撲在男人孩子上,就不知道能不能命好點兒,別碰上個不是人的畜生,反正啊,一根蠟燭插別人家門上,燒沒了也是別人家的,那都是你教得好。」
何雨聽不得這些話,她最怕的、能讓她半夜被噩夢驚醒的,就是她的女兒走上了她曾經走過的路。
「默默她不像我。」不能像,不要像,不該像。
「不像你像誰?」於橋西喝了一大口酒,把杯子敲在了桌子上,「你生的你養的,你下得蛋你抱的窩,第一口奶是你喂的,第一口飯都是你嚼碎了送的,第一步路是你扶著走的,你說她不像你?」
何雨深吸了一口氣。
看著她這幅樣子,於橋西冷笑:「她現在跟你較真兒這個勁兒都像你!像足了十六七歲時候的你!你想你孩子將來出人頭地要啥有啥?你這個當媽的這樣,我實話告訴你,她連一個人該怎麼對自己好都不知道,連把日子過好了到底是啥樣兒,她都,不!知!道!」
「你別跟我胡說八道!」
「放屁,我這是跟你胡說八道嗎?我不就是這樣嗎?!」
咖啡廳的這個角落頓時安靜了下來。
於橋西的杯子空了。
她盯著何雨,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我活了四十多年,除了幾套房子一點錢我還剩了什麼?沒爸沒媽離婚了孩子也走了,朋友就你一個,自己養著個小男人都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笑話,你以為我就想過成這樣么?你以為我不想有個家么?我那是不要麼?我那是做不到!我不知道怎麼對別人好,別人對我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給人當老婆,我也不知道怎麼給人當媽,給你當個朋友我都覺得那是你腦子讓水給泡了!你天天笑話我信命,笑話我一直說自己是天煞孤星換了錢,你以為我是真信命么?我不這麼說我怎麼辦?
「我就跟別人說我沒見過,我沒想過,你們那都是家常便飯,在我這我就沒吃過,我味兒都不知道,我連家是什麼樣都不知道,我能這麼說嗎?!就是因為我爸媽,我最有錢的時候,我就問我自己,我問老天爺,花多少錢我能把我爸媽給換了?!他媽的我換不了!你也一樣,將來有一天何默默她發現過不下去了,覺得自己的日子沒勁透了,覺得自己空蕩蕩什麼都不剩了,她就知道是因為你了。
「我爸媽沒教我什麼是家,你教給你女兒什麼是好好活著了嗎?」
高一的最後一次月考,也是市一中學生的最後一次全科考試,在期末考試之前會進行第一次小三科的選科,期末考試之後到高二開學,學生們還可以對選科進行一次調整。
也就是說這次月考,一個學生要在兩天時間參加九門課的考試。
何默默只有一天的時間,她也想過自己要不要在選修科目里只選擇物理化學和生物進行測試,可是最後一次全科考試她又不想放棄,最後,她還是選擇了同樣在兩天內把九門課都考一次試試。
因為明天要上班,何默默決定在今天一天考完七門。
早上7:30到10:00是語文,休息十分鐘后是物理,11:40考完了物理,何默默吃了點兒東西,媽媽在鍋里燉了牛肉,電飯鍋里也有米飯……12:00點,何默默開始做數學卷子,14:10開始做歷史,15:50是英語……
晚上18:00,考完了英語的何默默看了一眼手機,才看見媽媽給自己發了消息,何雨今天晚上有點事情要忙,她要何默默給自己定個好吃的外賣。
好吃的?
揉了揉眼睛,從書桌前站起來,何默默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巨大消耗,看一眼晚上要考的化學和政治,何默默伸了個懶腰。
她決定出去吃點兒東西,晚上七點半再回來繼續,暫時離這個「考場」遠一點。
慢慢走在小區的路上,何默默深吸了一口氣。
「何雨,昨晚上你們是怎麼回事兒啊?鬧得那麼大?」一個坐在單元門口扒蒜皮的大媽抬頭問她。
「咳。」何默默嗆到了,她有點兒後悔出來了。
「對呀,何雨,我聽說是有人一路追著默默回來了,哎呀,你們娘兒倆都不容易,難得默默有出息,你以後是個有福的,可得照顧好了孩子,別讓她受委屈!」
何默默不擅長應付這些,她只能僵硬地點頭,然後悄悄走開。
留下那群大媽們扒著蒜扯著蔥地繼續討論「何雨如何能成為一個好媽媽」。
別人對媽媽的要求好像就是「好媽媽」了。
何默默想嘆氣。
十六歲的時候,別人會要求你將來「有出息」。
四十一歲的時候,別人會要求你當個「好媽媽」。
中間二十五年發生了什麼呢?
想到媽媽跟自己說「我能怪誰?」
何默默的嘴唇又拉成了線。
媽媽丟了好多好多東西啊。
走進了小區門口的「雲南小鍋米線」,何默默點了一盤炒拉條子,這家店的老闆是雲南人,老闆娘是山西人還是陝西人?總之,對於何家母女來說,她們更愛老闆娘的一手麵食。
和她們倆一樣這麼想的人很多,一般來說老客進了這個店,吃米線的也就三成。
「拉條子等一會兒哦。」老闆娘臉上的笑帶著歉意,「我兒子今天摔了一跤,我帶他去看大夫回來晚了,面醒得晚,要不你吃個米線?」
「面要多久?」
「還得十五分鐘……」
「我等著。」
看著老闆娘進去,何默默看向廚房,老闆的米線並沒有耽誤。
只有拉條子被耽誤了。
何默默突然覺得很累,比她連續不停進行了七門考試還累。
她一步步地解題,就像是研究隕石、衛星、小星星、行星……很多很多年後,當她終於直面了恆星燦爛的燃燒……然後,黑洞出現了。
何雨也在吃飯,她吃的是拌米粉兒。
在她對面,一個人吃得比她香多了。
黑手黑臉,頭髮微黃,是時新月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