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屋瓦下的麵孔
重夏已經第十七次擦幹了眼淚。
天行長老第九次在銀月的攙扶下拿著蠶絲手絹來擦拭冰棺。
什色已經用盡了聖光,正在休息。
江下流,鍾離懷憶和鍾離懷棠已經離開青郡去尋找救命的良藥。
羽帝和初眉正在夜以繼日地渡靈力。
鮮鮮正在努力地大吃大喝。它已把自己當成個造血的神靈,每日伏在蘇清然的心口為其輸送血液。
祖靈日夜在蘇清然的棺前守著,施法抵製周圍那些蠢蠢欲動的滅界氣息。
隻要他不被滅界的氣息侵染,他就不會真正進入輪回道。
月九歌聽到消息,繼續留在七巧營,沒有從東海來看望風輕揚的意思。
與其說她相信風輕揚不會有事,不如說她不敢來見。
她隻是抱著一種癡念,如果自己將他囑托的事認認真真做好,他就不會讓自己失望的。他一定,會回來看她的作品的。
蘇清然已經在冰棺裏“躺”了七天,一點複活的兆頭都沒有。小君的麵具,早已在青神山頂被火燒毀,如今的他,恢複了原先的麵目。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怎麽了,雖然鮮鮮已經給蘇清然補充了大部分血液,羽帝和初眉已經渡了足夠的靈力,什色已經修補了他身上的內傷外傷,他依舊沒有醒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江下流推斷這是因為他失掉了魂魄,打定主意和鍾離懷棠,鍾離懷憶分頭去尋找補魂燈,定魂珠,還魂草。
他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三樣東西,找到了會不會有用,但江下流實在受不了,每天看著蘇清然躺在那裏卻無能為力。
所以他們隻好走,哪怕隻是為了這一種可能。
江下流臨走之前憂痛交加,根本想不到要給蘇清然再化成姬無憂的容貌。
其餘人繪畫的水平太低,除了蘇清然自己之外,沒人能再將他化成姬無憂的模樣。
這可難壞了落妙。
她已經燒掉了向國都寄去的第四版草稿。鄢語雪來信問落妙姬無憂的近況,落妙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無憂如今的模樣,若說是死了,根本無人願意相信,若說是活著,更沒有一點理由。但若她將實情告知,恐怕那邊會要求盡快回國都下葬,那無憂他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更何況,如果無憂如今的模樣被國都那邊看見,那他苦心遮掩的一切,都將失去意義。
就在眾人以為蘇清然要繼續這樣在冰棺裏平靜地躺下去的時候,青神府來人了。
韓毓被國都催促去查姬無憂下落,一路上查到的消息不多,隻知道姬無憂如今情況很不好,現又在青神府中,一心以為他不敵青神家族,被人拿了起來,便風塵仆仆地同老袁一路從東海趕來。
老袁將軍隊駐紮在青郡之外五裏處,韓毓則當先進了城,一路打聽到了青神府的門外。
他在門外徘徊了整整一天,花了不少銀子,買了大量的小道消息,終於確定了兩件事:第一,姬無憂情況的確非常不好,幾乎可以說是死了;第二,青神家族對姬無憂的態度格外奇怪,他們不僅對他沒有敵意,而且將其全心全意供成了神靈,稱其為聖主,高價尋找救命的方法。
確定了這一切,韓毓在當日傍晚,終於敲響了青神府的大門。
然後這消息,就傳到了落妙等人的耳朵裏。
青神府上的人本來沒有理由阻止韓毓進府探看,但對落妙而言,韓毓進來看見這一切,和她寫信向國都承認事實,幾乎沒有不同。
所以她竭力反對青神府人放韓毓進來。
青神府人也這樣做了。
韓毓被強硬地攔在了門外,沒有得到半點解釋。
傍晚很快過去,韓毓又敲了三次門,卻再沒人答應。
看著高高的青神府牆,韓毓捏了捏拳,轉身離開了。
“他走了麽?”落妙拉著門口的小廝,急切地問。
“他走啦,看起來很不甘心。”小廝篤定地說。
落妙點了點頭,舒了一口氣。
小廝疑道,“落妙姑娘,你為何不讓那少年將軍進來探查?聖主不是國都派來的欽差嗎?按那少年將軍所說,他與聖主是同行的官員,理當有探查之權,難道你有什麽難言之隱?”
落妙的目光一冷,放開小廝的袖子,當即轉身,冷冷拋下一句話。
“你太好奇了,小心你的嘴巴。”
小廝看著落妙的背影,捂住了嘴巴。
當晚,韓毓在午夜時分,重新回到了青神府外。
他的手裏拿著抓鉤,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行動輕盈敏捷,毫無聲息。
今日打更的是傍晚那小廝。
小廝白天被落妙嗬斥了一句,有點悶悶不樂。他坐在門前,數著手裏細長的枯草,兩根兩根交叉拉扯,直扯到其中一根斷掉。如此反複,直到剩下一根枯草,又把它編成許多不同的形狀。
他早已習慣了用這種辦法打發無聊的夜晚。
青神府一向威望很高,無人敢惹,所謂的守夜打更,也隻是看看廚房有沒有遺漏的明火,牆角有沒有惱人的老鼠,牆頭的月光亮不亮而已。
落妙姑娘好凶。他在心裏暗暗咕噥。
那少年將軍可憐得很,他明明那麽擔心聖主,又是一個正人君子,為什麽落妙姑娘偏偏不讓他進去?
若我是落妙姑娘,今日就讓那少年將軍看聖主一眼,又有什麽關係?
小廝一邊咕噥著,一邊把枯草擺在月光下,比比劃劃,金色的枯草染上一層末界的月光,在藍黑的夜色裏,看起來像真金白銀一般,很漂亮。
忽然,那白銀般的枯草暗了暗。一個黑色的影子,遮住了月光。
小廝的心猛地一跳,他不敢太抬頭,拚命翻著白眼向天上看。
天上,有個人!
唰!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黑色的人影,像一隻巨大的鳥,安靜地滑過夜空,正向青神府的祠堂上空飛去。
祠堂裏麵躺著聖主!
小廝嚇壞了,正要跑去通知,忽然被一個念頭堵住了嘴巴。
那個黑色的人影,怎麽看起來那麽像今日的少年將軍?
小廝定了定心神,仔細想了想,越想越覺得像,於是打定主意,放那少年將軍一馬。
全府上上下下都對那將軍探視沒有意見,區區一個凶巴巴的落妙姑娘,憑什麽打擾我今夜的美好時光!
於是,這膽大包天的小廝,繼續淡定地玩手中的枯草。
韓毓運起畢生所學最好的輕功,在空中幾次反複騰挪,逐漸接近了青神府那最氣派的祠堂。
如果小道消息沒有錯,姬無憂如今,就躺在這個祠堂的冰棺裏。
韓毓輕輕地伏在了祠堂的屋瓦上。
瓦下燈火通明,他根本不能進去。
祠堂的屋瓦精貴得很,一片片都是摻了銀粉的白色琉璃,一片片細細密密地堆疊,仿佛鳥類的羽毛。
韓毓哈了哈凍得有些僵的手指,輕輕地開始揭屋瓦,他揭得格外細心,仿佛一個有多年經驗的慣偷。
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堂堂天垂之國右丞相的公子,一向自詡正人君子的他,今日竟破天荒趴在別人家房頂上揭屋瓦。
嗬,若不是為了這個奇怪的姬無憂,他韓毓也不會做這麽奇怪的事情。
韓毓的觀察很到位,揭屋瓦的位置,選得也相當不錯。
他揭開了手掌見方的屋瓦,正好對著姬無憂躺的冰棺,隻是,那屋瓦開得位置稍微有些偏,隻對上了姬無憂的下半身。
韓毓努力地看了看,發現那冰棺旁坐著一位絕美的少女,好像正在專心致誌地施法。除了那少女外,冰棺旁,再無一人。韓毓想再往姬無憂的上半身看看,卻怎樣也望不到。
韓毓很不甘心,他如今的姿勢,隻要把眼睛貼在漏洞上,就能全部看清楚,可是剛剛飛落時,為了一次性找對位置,他蹲在房頂上的姿勢非常別扭,臉湊到膝蓋,就已經是極限,再難以把身子向下壓進一分。韓毓不敢挪動身子,他怕一動,踩在屋瓦上發出聲音,會被人發現。
自嘲果然還是與慣偷有差距,韓毓歎了一口氣,繼續一點點地揭開屋瓦,隨著漏洞的擴大,姬無憂的上半身,逐漸顯露在韓毓的眼前。
就在姬無憂的臉快要露出來時,韓毓的手漸漸變慢了。
韓毓不知道為什麽,有點緊張。
他今日本沒有什麽可疑惑的,從小道消息得到的一切,已經足夠他向國都稟告,但今日青神府堅決拒絕他探看一事,讓他心裏覺得有些蹊蹺。
若不是因為姬無憂的情況和消息不同,就是因為姬無憂這個人,有什麽秘密。
韓毓定了定心神,輕輕哈了哈手指,把最後那幾片屋瓦,輕輕揭去。
隨著最後幾片屋瓦的移去,那張絕豔如珍寶,清美如明月的熟悉麵孔,終於露在韓毓的眼前。
韓毓的手指停了下來。
他已經徹底愣住了。
姬無憂,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