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容,毀了
時光是一條有極高密度和維度的洪流,每一滴短暫的時刻,都包裹著無數個不同的故事,這些故事,在那滴時刻裏,做著無序而混沌的運動,中間連著的,是無數條因果之線,這些線僵硬,不可顛倒,沒有彈性,故事與故事間,也隻有這些線而已。
人們看不清這些線,可人們總是有些奇怪的相信,除了這些因果的線之外,還有一種線,叫因緣。
這因緣之線,可顛倒,有彈性,還能變換長度,跨越千萬裏,從一個人的所在追到另一個人的所在,一邊彈出共鳴,一邊改變著某些故事的麵貌。
連著這些因緣之線的,是奇妙的人心。
人們信這線,這線,就總是結實的。
楊融就信這線。
於是,在蘇清然雙手合葉許願的時候,她聽到了風聲。
風聲因衣袂而起,衣袂,是風央城祭司穿的灰色皮衣的聲音。
那是無音的聲音。
無音比風快。
楊融心一沉,手卻揚起,摘了頭上一枚再普通不過的綠色珠子。
然後擲到了窗外。
珠子再沒看見落回地麵,一個人,卻掉了下來。
無音躺在楊融窗外的庭院裏,閉著眼睛,好像已經睡著。
楊融走到庭院,從無音懷裏掏出一封信,又把無音,拖進了自己的屋子,關好門。
她拆開信封,拆開之前,她仔細看了一遍,信封上有塊隱約的墨跡。
信上寥寥幾字,無首無尾:“得知您安好,我心快慰,蘇清然既已處決,靜候您升天。”
她冷笑一聲,取筆蘸墨,拿出一份同樣的信紙,穩穩落筆。
落筆是完全相同的字跡。
“我已知曉,正著手在做,隻是他實在狡猾,還需時日,請您放心。”
晾幹信紙,她又取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封,把新信按相同的手法折了,放進信封,重新封好,又在信封的同處,點了一塊相同的墨跡。
把原信燒成灰,新信裝進無音的懷裏,楊融打了一個響指。
無音醒來,眼神一片迷茫。
楊融道,“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你從窗戶飛出去,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無音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明,似乎什麽都沒看見,從地上站起,把身體拍幹淨,又把手拍幹淨,便從窗戶躥了出去,回到天空。
楊融重新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蔚藍的天色,聽著風。
風聲的遠方,傳來一個清脆的瓷器破裂聲,然後是一句有氣無力的吩咐。
“秋使呢?找她來。”
楊融眉頭微皺,倒幹桌上的墨汁,洗淨毛筆,又用火把毛筆烤幹,放回筆架。
然後推開門,從容地走了出去。
兩個守紫宸殿的青衣侍女快步跑來,小心行禮。
“楊大人,城主又難過了,要找您去。”
“走吧。”楊融的語氣平淡清冷,但神色卻有些惶惶。
她不知道這一次去紫宸殿,她會看見什麽,會遭遇什麽。
但她最擔心的是,她,會選擇什麽。
心事重重,她卻走得匆匆,很快便消失不見。
屋子的窗戶還開著,一片安靜中,隱約有一顆星星,悄無聲息地飄到她的窗前,頓了頓,又向裏飛去,飛到了她的桌子上,就落在了那裏。
窗外的陽光透過那“星”,在桌上投出了半透明的影子,看起來,像一片將幹未幹的墨跡。
何風在紫宸殿裏。
他已經三天沒有出來,誰都不見。
這是他第一次喊人去找人。
楊融是他第一個要見的人。
無音都不算。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了一個口子,一片樹葉般清瘦的身影,輕輕地走進來,殿門又合上了。
紫宸殿裏一片黑咕隆咚,隻有殿的最裏麵,微微有一些細碎的光亮,像是星星灑在地上,又像是月亮碎在水波裏。
何風的聲音,便從那處來。
這是楊融三天來第一次聽見何風麵對麵和她說話。
“融兒。”那聲音極其低沉悲涼,仿佛剛剛承受了極大的悲傷。
“師父。”楊融的聲音有些發抖。“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不見人?為什麽不開燈?融兒給你開燈好麽?”
那處星星般的光亮裏,傳來了稀裏嘩啦的聲音,看不清形樣的何風,似乎坐在碎玻璃堆裏,輕輕地抽氣。
楊融的心猛地一痛,“師父?師父你到底怎麽了?”
何風忽然笑了一聲,笑聲慘厲尖銳,聽著是笑,卻比哭更讓人難受。
然後,他輕輕地,用聽不見語調的虛聲說道,“我容,毀了。”
這四個字,語氣不知為何,嘲諷輕蔑地厲害,卻像四記重錘,砸在了楊融的心上,似要把每根血管都砸破。
三天前,何風因獻祭蘇清然失敗,被蘇瀲默召到紫宸殿中受罰。
受罰的那日,楊融在殿外,聽到殿裏傳來了歇斯底裏的哭喊。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殿門始終緊閉。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因為她而在元帝麵前犯下重罪的師父,究竟受了什麽懲罰。
“師父……”楊融忽然哽咽,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何風。
她依然在隱瞞,依然在保護蘇清然,她剛剛還在控製無音,偷換何風和國都那人之間的通信,讓那人相信,蘇清然已經死去。
可如今,這愛她憐她的師父,竟毀了他的容貌。
天垂之國二十年前最美的男子,幾百年來從未老去的萬變容顏,如今,毀了。
“融兒,過來,讓師父看看你。好久不見,師父都想你了。”
楊融捂著心口,灑淚跑了過去。
師父,若不是為了清然,我……怎會忍心看你如此!
楊融一直跑,一直跑到那碎了一地的鏡子前,終於從鏡子支離破碎的反光中,看清了何風的臉。
猶如朽木出土,斑駁枯槁,扭曲消瘦,幾無人樣。
隻有那雙眼睛,還有著明豔的色彩,此刻,卻詭異得像是惡魔灑在泥漿中的寶石,讓人一見就毛骨悚然。
楊融離何風一丈遠,依稀見到這張臉時,腳步忽然頓住,可那隻是一刹,就又義無反顧地奔過去。
“師父。”她不顧地麵破碎玻璃,一下子滑跪過去,捧住了何風的臉。
那哪裏是臉,分明是扭曲的骷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