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病痛(二)
第191章 病痛(二)
坐起身,撩開幔帳,借著被積雪反射得冷白的月色,他看到她的青絲被冷汗打濕,緊緊的貼在頰上、頸項,那樣濕黏的墨青將那蒼白的面色襯的幾乎透明,而人,已經失去了意識。
琰華只覺整個人被人毫無預警的按在了滾燙的熱水裡,失去的恐懼死死攥緊了他的心口,窒住了呼吸:「遙遙、遙遙!」
值夜的晴雲聽到那一聲驚懼,眼皮一跳,忙推門進來,也不管不上為何屋子裡多出個人來了,驚惶的嗓音忙朝窗外叫喊了起來:「請縣主過來,快!」
回頭看到琰華將人抱在懷裡,忙又把人搶出來:「把姑娘放下,平放,讓她趴著。」
晉懷公主府里沈家頗有些距離,索性無音一直守在這裡,為的就是防止有動靜的時候來不及通知人。
無音的身手來無影去無蹤,很快帶著姜柔踏著月色而來。
儘管只是一盞茶的功夫,卻讓驚惶下的人覺得彷彿過了半生。
姜柔大約是已經躺下了的,草草穿了件氅衣便來了,連髮髻都未挽起。
從窗口越了進來,一把將琰華拽開:「你出去,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晴雲拿了跟髮帶替她將青絲攏起束在腦後,以免垂散如瀑的髮絲擋住了光線。
琰華哪裡肯出去,寸步不動的守在床尾,卻又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瞪著驚惶的雙目看著姜柔的十八金針在她滿是冷汗的腰間落下的有條不紊。
一根又一根,扎滿了她細嫩而蒼白的皮膚,映著通明的燭火,便似一柄柄利劍還不留情的戳進她的身體,也戳進了他的心底。
待最後一針紮下去,姜柔看著她的面孔不再是青白之色,方稍稍舒了口氣。
琰華卻無法放鬆,中衣被驚怕打濕,緊緊的貼在身上,似巨石拖曳著他,艱難的尋回了聲音:「她為什麼、會這樣?」
姜柔在床沿坐下,冷著神色盯著那張緊張的面孔,半晌才冷聲道:「怎麼,你真當她是鐵打的,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去還能半點傷損也沒有!」
琰華來見她之前,是先見過鳳梧的,知道她與鳳梧是商量好了的,故意引姜元靖出手。
但鳳梧未告訴他這些,重逢時見到她好好的。
所以,他一直以為,她摔下去之後是有人會接住她的。
確實從未想過,她竟是真的摔下去了。
「她……」
姜柔看著他那樣子就越發沒好氣:「原本是有人在下面接住她的,但她掉下去的時候有了偏差。」靜默了須臾,「或許,她本就是沒打算讓人接住她。」
喉間似卡了一顆稜角鋒利的棗核,吞不下,吐不出,刮辣的琰華痛不欲生。
他不得不去猜測,她當時就是準備好走上死路的,甚至連與鳳梧的商議,也不過是為了不讓他起疑而已。否則,也不會不把計劃告訴姜柔。
若有無音和渺霧在,以她們的身手,哪怕是摔的偏離了,也能把人接住。
晴雲咬住唇,用力眨了眨眼,把刺在眼底的水色眨回去:「姑娘沒有落在他們預設的地方。摔在了一顆橫生的桃樹上,傷了腰。若不是三爺去求了閣老,姑娘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躺了三個月才能下得床來走動。」
可她越是眨,那淚偏就越來越多,順著下睫便落了下來,濃重了鼻音。
語氣里便也對他生了怨懟:「姑娘這傷、傷在身上,也傷在心上,濕冷了、心痛了,總要發作一回。痛起來,便是整夜整夜無法入睡。酗酒成了她能閉目些許時候的唯一辦法。你看到了,無音就守在這裡,就是怕姑娘的傷不知何時又因為想起你來而發作。」
無音負手站在廊下,夜色里她沒有帶面具,冷漠而肅殺的雙眸掠過琰華的面孔,眼底有凌厲的怒意。
然而目光透過枕屏看到自己那沒出息的徒弟時,也只能撇開臉去,眼不見為凈。
他問的小心翼翼,滿懷屏息的期待:「能、治好嗎?」
姜柔很想嚇嚇他,但想著這傢伙怕是要信以為真,若是在遙遙面前露了憐惜之意,或許要弄巧成拙讓她將自己推的更遠了。
便只道:「她這是新傷,又傷得重,發作是難免,腰痛的毛病也是落定了的。如晴雲所說,她這傷、傷在身上,也傷在心上,這也我會讓你找到她的原因。她若心裡沒法痊癒,這傷永遠也好不了。」
眼底似霧靄沉沉時分,在雲層里凝結起薄薄的雨意,將琰華眼底她的影子化得模糊:「我不會再傷她的心,不會了。」
姜柔睇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以為然:「今日之事,你只做不知,若是在她面前露了分毫,你知道她會如何。」
會如何?
琰華身體微微一顫。
他當然知道,舊結未解再添亂麻,她會覺得他在可憐她,更加看死了他對她沒有真心。
「我、知道。」
姜柔擺了擺手,起身道:「行了,都出去吧。一個時辰后拔針。」
說罷,便翻窗離開了。
琰華坐在床沿看著還在昏迷的她,如蟻附骨,無聲地將心口啃噬成蛀空的腐木,一陣陣麻木的痛著。
似乎想與她說些什麼,最終也只是以指慢慢地、憐愛地拂過她微涼而蒼白的頰。
十五的月華那樣明亮,照得成雙人影有了薄霧般的迷濛影子。
繁漪這一覺直到第二日快卯時才醒了過來。
晴雲謹記姜柔的叮囑,絕不說不該說的,並且天沒亮就把人給趕走了。
主子原就擔心他是不是因為愧疚而執意要留在她身邊,若是讓她曉得自己傷痛發作時他在,免不得心裡又要多想。
站在帳外抿起一抹擔憂方上前,以銀勾挽了幔帳,以一目慶幸的目色說起:「昨晚幸虧我進來瞧,半夜傷痛發作,真是嚇死人了!」
他那時候已經走了么?
繁漪那是正是醉意最深的時候,又痛的渾身發麻,記憶有些混亂,想不起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走的。
但聽晴雲話中也沒有提及了他,便只以為他在自己傷痛發作前就走了。
十一月十八,清光縣主姜柔與鎮撫司同知沈鳳梧大婚。
原本姜侯爺與都尉是遠房的堂兄弟,鎮北侯府是要去公主府吃酒的,而姚家因為定國公世子夫人的關係,是要來沈家吃酒的。
於是,萬事聽命於妻的沈鳳梧一封請帖親自送去了鎮北侯府,請了姜琰華去沈家吃喜酒,言:私交甚篤。
琰華自是明白姜柔的用意,便是要讓他和姚意濃之間「避無可避」了。
而繁漪如今是「夫家」的姑娘,自是不能去公主府陪她出門子的,又是個「已死」的人,也不方便在眾人面前露面,便只在姜柔被鬧了洞房人群散去后,戴了面紗小心避開人群去與她說會子話。
洗去大妝,一身明艷吉服襯得姜柔極盡鮮妍嫵媚,坐在銅鏡前由奉若伺候著卸了釵環,雪白纖纖十指上染了緋紅的鮮花汁子,嬌嫩的宛若水蔥一般。
輕輕敲著脖頸與繁漪嘟囔著:「這麼重的發冠,可真是折騰人。戴是戴了一整天,結果只叫他瞧了那幾眼。偏還配了那大白臉的妝,也不知美給誰看。」
儘管繁漪已經見識過好幾位大妝的模樣,甫一進門來瞧見姜柔雪白的臉頰和鮮紅的唇依舊覺得視覺被狠狠衝擊了一下。
揭了面紗,繁漪輕笑道:「說來三哥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美不美,他還不曉得么?」
姜柔笑呲了她一下:「你這話一說,我怎覺得我嫁了個老爹似的。」微旋即揶揄道,「他們兩個同歲,你還比我小一歲。嫁老爹的原不止我一個。」
晚席開的早,前頭鬧新郎正熱鬧,風送笑語,隱隱約約還能聽到郎君們勸酒的笑聲。
繁漪無語,非要提這一茬么?便也沒有去接話。
姜柔朝著她的腰間揚了揚下顎:「今日還痛的厲害么?」
繁漪搖頭:「沒事了,你的針灸很有效,下過針起碼有幾日不會痛了。」
姜柔睨了她一眼:「既放不下,又何必非裝作過去了的樣子,人都來到你面前了,還有什麼看不破的?」
繁漪細白的天鵝頸微微垂下,溫柔的唇瓣抿了抹笑色,帶著淡淡的惆悵:「今日你大婚,總說我的事做什麼。」
脫下重重的吉服,姜柔只著了一身大紅色柔軟中衣,挽了她在炭火邊坐下,嫵媚鳳眸微挑的難掩興奮:「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是姚家大房的女兒,姚家是來沈家吃酒的,姜家是我爹的本家人,原是去公主府吃酒的。」
在繁漪疑惑的眼神里,她話頭輕俏,「鳳梧親去鎮北侯府送了喜帖,今日、他也來了這兒。」
自那日之後,大約是宮中有什麼重要的慶典需要起草文書、詔書之類的,他跟著上官留在前庭伺候,一連數日不曾見到,鳳梧也不曾提及,她自然也不曉得這事了。
繁漪垂眸看著腰間一枚瑩白的玉佩,手指緩緩順過玉佩下墜著一撮翠色的長長流蘇,暈了一抹淡青的脆弱在皮膚上:「是么。」
姜柔最是見不得她這副神傷的模樣,便是狠狠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不打算去看看么,若是撞見了他騙你,你也該狠狠賞他一個耳光撒撒氣,該放下便也放下了。若是聽清了他當真心裡有你,不曾與她牽扯不清,也該當著她姚意濃的面宣誓一下主權,叫她曉得什麼叫廉恥。」
「沒人欠她姚意濃的,至少你不曾欠她。做什麼非要自己苦著自己,我認識的慕繁漪殺人的時候都不帶眨眼的!瞧瞧你現在,快活沒快活到極致,痛苦也沒個發泄,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
「真是白活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