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世襲罔替,蓼花寂寂(上)
夏日的寧國府綠樹成蔭,枝繁葉茂,池清魚潛。賈代化頭發已然蒼白,皮膚也鬆弛了許多,他坐在椅子上,膝蓋上鋪著薄毯。中年的賈敬恭恭敬敬地侍立於側。
二人看著草叢深處的孔雀左顧右盼地尋覓蟲子,良久無言。
“賈氏之危,”蒼老的賈代化聲音輕而薄,似乎風稍微大些就吹散了,“最怕在於後繼無人。子孫逸於安樂,吃老祖宗的功勞。有今朝醉沒明日米。”
其實也沒那麽嚴重的啦,敗家子們遠遠地都打發了,嫡係傳人作為重點培養對象,從來沒有鬆懈過。
“承平日久,走軍功路子肯定是沒前途的。對麵府裏決定讓政哥兒習文,赦哥兒習武。他們是最後一代襲爵了,咱們托老祖宗的福,還能多傳一代,但是也必早做打算。”
賈敬拳頭捏緊又鬆開,為家族犧牲自己的興趣愛好,也是每一代族長的責任。賈敬喜歡習武,但卻沒有太高的天分,別說宗師,偽宗師也達不到——習文倒是便利。
賈代化道:“我可能就要去了……”感覺到賈敬不安地動了動,他擺擺手讓兒子閉嘴,“咱們三代單傳,看來是福分不足,積德不夠啊。你願意考進士,我將老臉賣一賣,看能不能鑽出條縫來。”
選中進士多麽的難!但是在某個層麵,隻是個在於“你能或者願意拿多少東西出來交換”的物事而已。十年前賈敬進士不中,還是因為賈氏出價太低了,哪怕拿出來的東西價值差不多合乎行情,但在別人眼裏就是賈氏在占文武百官和皇帝的便宜——你家是雙爵貴胄,千年世家啊!未來的爵爺考進士……普通的好處拿得出手嗎?
而且賈敬是襲爵的,再中了進士的話,吃相未免難看了些。不中才是正好——但是賈敬心有不甘。老祖宗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富貴難不成反成了負擔?我不信這個邪!一定要換道成功!隻要我胸有山河,手段高妙,爵位沒有了就沒有好了——我隻要一個機會!
賈代化和賈代善兄弟倆目光雖然到位了,但文人圈兒的事兒,他們其實還不懂。比如為什麽姓孔的很少參加科舉——隻除了唐朝末年的孔振、孔振、孔纁、孔緯、孔緘兄弟五人全部中狀元,孔齊、孔述睿、孔敏行祖孫三代都當大官的盛況……這也從側麵解釋了在這群孔畢至、少長雲集的豪強通吃的時代裏,唐朝政府苦苦掙紮,四五十年後就滅國了——那是有原因的。
一家一姓能害國,信矣。
賈代化喘息聲傳到水塘上,回音嫋嫋,又返歸耳邊。他低聲道:“等時機到了,自然有人會指點你們一二。”在皇帝和百官警惕的目光中,你要給出什麽承諾、作出什麽犧牲才能加入文官隊伍?這個價格誰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該賈氏付出的,必須要付出——哪怕是財產、性命、或江湖勢力。
賈敬心底正猜測這時機二字何解,賈代化道:“大概是這樣,你明年會中進士,但是名次不會太高。那邊府裏國公去後,政哥兒會承恩典入仕,但再多的應該沒有了。必須等咱們家老的死光了,第三代或第四代才能完全由武轉文,東山再起。中間要付出多少代價,自然有人會跟你、赦哥兒、政哥兒及後人談,要視情況而定。”
賈敬知道,今天這一席話其實是後事交待,一個字都不容錯過。
賈代化感覺風有些猛,緊了緊披風,賈敬忙幫著掖一掖帽子與薄毯。
賈代化迷惘地看著湖水波紋,可能有一對兒不安分的青蛙或者蛤蟆在荷葉下麵搞事情。
“一代終究還是要自己去解決他那一代的問題。上天從來不會因為你是皇親國戚或者才子佳人,就少讓你吃點苦。越是高位,手裏捏著權柄,你身上背負的東西越多,苦頭就越大,當然最終得到的反饋就越大。”
賈敬慢慢品味著父親的人生感悟。
“往往上一代玩兒得太野,傷了天和,就會遺禍三代。任你下麵兩代人怕修橋補路破家破財也救不回來。”末代寧國公感慨萬千,“想來是我惜福積德不夠,揮霍掉了祖宗遺德,才會三代單傳吧。”
賈代化和賈代善年輕時跟著賈演進攻四川、雲南、收複台灣,手裏的人命當以億計。功勞大大的,卻也傷了陰德——通靈寶玉的仙靈氣奶牛被殺光了億萬,你得賠——讓你善終已經是恩典了(主要是賈氏底子太厚,皇帝百官啃不動,隻能徐徐圖之)。為將者不得善終乃是鐵律,程咬金例外。
賈代化疲倦了,讓賈敬提著椅子進了內室。“哪怕皇帝是我們扶植上去的,也要當以最大的小心。”他的聲音降到最低,“日後倘若皇室要殺光賈氏下一代,我們有三重保險可保根子不被挖斷。”
賈敬將耳朵湊到父親嘴巴前仔細傾聽:“賈代泉在皇帝身邊潛伏,是為一。”賈敬點頭。“到危急時刻會站出來。”
這也是意料之中。
賈代化最後低低地道:“皇帝其實是賈氏的私生子,對麵府裏的種——趙國早就姓賈了,但是皇帝他本人應該不知道。”
石破天驚!
賈代化道:“現在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是代字輩。他的兒子遼王水碩其實是你們的弟弟。”
賈敬:“所以你們堅決反對把賈敏嫁給他!原來因為是堂兄妹……”水氏奪了李自成的江山,賈氏偷雞摸狗奪了水氏大位,一報還一報。
賈代化:“一定要遠遠地把敏兒嫁到南方去!日後從族裏的五服外找個女孩兒過繼到那邊府裏,選進宮。如果水碩念舊,自然會點她為妃。這是第三個保險。”
賈代化終於鼓足了力氣說完了,也說累了,沉沉睡去。
賈敬為榮國公叔爺爺的手段感到心驚,連先皇都敢綠!把女人送王府去,買一送一。可能先皇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能登上大位,所以未曾留心。
……
惜春將裝著藥水的勺從垂死的賈敬嘴邊取走,然後用手巾將一串流出的水珠擦去。天氣熱了,老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哪怕是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固存的睿智、鎮定、嘲弄也蕩然無存,唯餘茫然。
大家都知道他來日無多。幸好宗師們被牢牢地捆在金榮身邊,不然又是一個難題:新老接替時期如果宗師們在旁邊指手畫腳,隻會鬧出笑話來。
惜春歎息。
賈敬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天花板——明明剛才躺床上的是爹爹,怎麽現在……終於輪到我了。
他黃濁的眼珠看著惜春,發了會兒呆,許久後才輕輕咳嗽一聲。惜春的臉從窗外方向轉了過來,驚喜地道:“爹爹你醒啦?”
賈敬讓惜春把自己扶起來,揮手把地下十來個婆子丫鬟全部攆走,隻留下惜春和陡然驚醒的賈蓉。自從爺爺病急,賈蓉隔三差五地來守一守,但他事情實在是太多:京城的、蒙元的、江南的、四川的,常常焦頭爛額忙到深夜。
賈珍還要上朝應卯,還要戲弄尤氏姐妹,還要應付朝中傾軋,族裏關係好的宗師損失了一半,江湖上更是亂成三國演義,一個接一個的爛攤子搞得賈珍身體也大不如以前,所以並不常來這道觀裏待著。
賈敬對賈珍沒什麽好說的,該給的資源早幾年就給了。對賈蓉也沒什麽好說的,這孩子賺錢能力比他的武功強大百倍,娶了個好媳婦啊。
賈敬最後目光停留在惜春身上,他示意賈蓉從身後的箱子裏取出一物:原來是塊玉鳳凰。這塊玉色澤太亮,太透,在許多文人騷客看來失之於薄,但裏麵的紋路實在是漂亮,雕成鳳凰也算是巧奪天工,物得其所,把瑕疵變成了“正該如此”。
賈敬示意賈蓉把玉鳳交到惜春手裏,聲音挺清楚,道:“等我去後,你戴著孝,持此物去武當山,找奣凮宗師。以後聽她的。”
惜春道:“那些您交給我的家將呢?”
賈敬道:“讓他們送你上山後就回京城,我死之後,賈氏之危要借他們力量度過。”
賈蓉插嘴道:“以後小姑姑難道就留在武當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