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遺墟但見,暮天搖落(上)
九皇子水溻今年虛八歲,雖然人在尚書房讀書,心卻不知道飛到了哪裏。
今年是個好年份,三哥五哥陸陸續續倒了大黴,一輩子翻不了身的那種。六哥跑草原去了,音訊渺茫——最近一個消息是他在跟俄羅斯人戰鬥,在戰場上殺了不少敵人。
殺吧,殺吧,等著哪個幸運兒能取了他的首級去。按照母親和舅舅的說法,跟蒙元人勾結在一起的皇子,肯定是賣國賊子,搞臭他也就是一兩句不算謠言的傳說而已。
哈哈哈哈,水溻臉上露出了笑容,正在講《資治通鑒》的大學士瞄了他一眼。九皇子立刻做好表情管理,讓自己起伏的心緒平靜下來。
大學士肯定是看出了什麽——從他沒有敲自己手心的情況看,我水九郎要發達啦!
大概唯一的競爭對手是老十那個野種,才六歲,哦七歲。跟我鬥?
水溻麵色有些陰沉了,如果秦麗妃和賈德妃聯手,自己娘哪能有勝算?幸好賈德妃進去了,能不能活著出來要看命。
等我以後當上了至尊,嘿嘿,可要好好感謝感謝賈德妃——你的養父幹掉了老三和老五——我賜你全屍好了。
賈德妃雖然曾送了九皇子一套無錫的田莊,有錢也買不到的那種,但是這是我當迎親使賺來的辛苦錢!賈德妃的老爹從來沒有說過我一句好話!總是跟老五混在一起,金山銀山往忠順王府裏搬!
氣死我了!一個田莊能跟金山銀山比嘛?九皇子用力按了按臉頰,把憤怒揉揉散!
雖然這次放逐老三老五賈政有功,但要得到本皇子的原諒,必須要拿出誠意來!——金山銀山不嫌多,珍珠玉石房產奴仆不嫌少!賈府著名的美人,給我來十個八個的……聽說有十二釵,十二官……
水溻擦擦口水,然後在紙上寫了兩個字掩飾一下尷尬的豬哥相。那個大學士的眼睛又瞟了過來。
隔壁的水洱輕聲咳嗽了一下。
水洱自從當上了宮布的媒人,就不肯回寧夏了,賴在京城不走。他的爹爹將會降為郡公,德王一係傳到他就泯然眾人矣——除了有錢,一無是處。
水溻淡淡地笑,他們的錢是跟青城做生意賺來的……舅舅眼紅很久很久了。水溻思考了一下讓舅舅摻合一下青城生意的可能性,有些氣餒。如果不發生點兒大事,估計舅舅的生意做不過別人——東西又差價格還高,在老家全靠強買強賣活著的……隻除非我當上了太子!
水溻在心裏記了水洱一筆賬,咳什麽咳!老子不怕那個大學士!眼看我就要封王當太子了,他敢拿我怎樣?
殺他的頭!
放學後水溻甩掉了上前搭話的叔伯兄弟,昂首挺胸地回到鍾粹宮,喝了一碗冰糖雪梨湯,吃了一塊茯苓餅。
他的娘梅妃極普通的出身,全憑一張閉月羞花的臉和軟軟的常熟口音脫穎而出。
她唱的昆腔能讓人無法自拔,她的舞姿能使皇帝急不可耐。當然隻除非雲皇後發話,梅妃是輕易不表演的。梅妃本來和賈德妃暗成默契,共抗皇後,可如今隻剩她一個人了,要承擔從皇後到普通嬪妃的妒火——喔,還有秦麗妃。
雲皇後自從兩個親兒子都被流放後,就病了。臉上的淚水就沒有幹過,對賈氏的詛咒就沒有停過。如果賈德妃不曾被扔進冷宮夾道,梅妃懷疑雲皇後會親自手撕賈德妃,並罵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看著兒子吃過點心,望著自己,梅妃端起茶盅,呆呆地看著空氣,然後把盅放下。我要做些什麽才能保證兒子上位呢?她的眼睛向水溻看去:這個孩子下巴過於尖削,眉毛淡而細長,給人根基不穩、福緣不厚的感覺;鼻子不算高也不肥,至眉交接處戛然而止,不像能通天的樣子;骨骼輕脆,肌軟肉薄,毫無力量——雖然也在讀書練武,好像並無出彩。
說這個九歲的孩子文采斐然,那太假了。說武藝高強,又太虛了。講謙恭遜讓?太普通了。琴棋書畫的本事,一個都拿不出手;四書五經六藝七情通達八卦九章算術都並無出眾者。若廣交少年俊傑,又太危險了,北靜王的天罡會的結黨餘波還沒過去呢。裝老實木訥吧,現在又不是漢朝,老實人當不上皇帝!裝聰明狡猾,玩兒小心機、小把戲?在大學士和皇帝麵前玩兒,唯隻能彰顯其蠢!表演忠直厚重誠懇仁義謙虛?到了該下狠手的時候豈不是自縛手腳?搞科研或經國濟世也不行,忠順王前車之鑒啊,說他宣揚外道邪說,豢養西洋家奴。
………愁殺個人!也沒個靠譜的人商量商量!
梅妃站起身,九皇子趕緊也豎起來,垂手伺候著。天色還早,離天黑至少兩個時辰。她們向禦花園走去,但願今天運氣好,能偶遇皇帝。
賈元春將身上的絲襯衣收緊,鞋子是薄薄的絲鞋,到了晚間極冷。她向頭頂看看,紅色的宮牆高如懸崖,將窄窄的夾道死死禁錮在暗無天日的陰影裏。
從明朝起,這夾道就是被定罪的宮人妃嬪去處:圈禁在汙水橫流、垃圾如山的高牆夾縫中,缺衣少食。
你跑不動,也跑不掉。
賈元春在垃圾中看到了白骨,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倒黴的宮人慘死於此,無人收拾。賈元春獨自一人坐在稍微看上去幹淨些的角落裏,望著同樣被高牆箍死的天空漸漸染上紅心藍邊的晚霞。
進了夾道的宮人歸宿多半就是那堆垃圾了吧?三隻老鼠大搖大擺地從元春麵前走過,血紅血紅的眼睛盯了她一眼,很像草原狼在打量鹿群——等這個大個子氣力消散,就開飯。
元春回想起小時候,娘還活著的時候,爹爹又娶了一個女人,說是給充滿了病氣黴氣的家衝衝喜。不久後娘便去世了,可能是病死,也可能是氣死,也可能是經不起那喜氣,給衝死的。
自己被賣給了榮國府本宗老爺——珠大爺那時候還沒去世,王夫人希望有個女兒——或者她們一直在留心挑選可以收養的女孩兒……而自己碰巧完美契合所有的條件:無親,不醜,無殘疾,年齡合適。
作為女兒,元春很小時候就知道自己是要進宮當女史的,所以她必須要學習讀書寫字,作詩填詞,能歌能畫。
賈氏是武將世家,二代之前男人們讀寫都勉強,更別說女人了!家裏除了賈敏姑姑能看懂大約幾十個字,其他女人都是隻會針線的。
她們竭心盡力地讓自己讀書,又讓賈珠娶了書香門第的李紈,可能是在算計著轉型當文官吧?元春想笑。一切富貴、權勢、驕傲都是過眼雲煙,或早或晚都將逝去,成為塵埃。
賈政一心想讓自己變成文學女青年,在一眾秀女中脫穎而出,結果自己組織的詩社反而讓皇帝膩味死了。
看著皇帝讀女人寫的“雄赳赳的脂粉”詩詞那強忍惡心樣子,元春帶著淚笑。
雲皇後就不識字,不照樣當皇後?想欺侮自己時就讓自己抄經祈福。
元春撇撇嘴,一群蠢貨。
自己何嚐不是另一個蠢貨?隻是賈氏跟皇家的交易的一部分而已。
當賈氏和皇室好得穿一條褲子時,自己被一路提拔,快速高升。當賈氏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時,下場就是半夜省親,動輒得咎,最後落入冷宮夾道,成為老鼠的食物。
元春哭了一會兒,其實眼淚早已流幹,又沒個觀眾,哭給誰看?老鼠嗎?
太陽應該快要落山了,深邃的夾道平地裏起來了一陣風,初秋的寒意直入心底。
親生父親賣了自己,養父母當自己是工具,男人則當自己是馬桶。
如果我生下一男半女……沒用,秦嬤嬤一直在給自己喝大寒的藥湯。皇帝的兒子都是有資格的女人才能生的,但凡出身好一些,母族太旺的,都無所出。
一代代的賈皇妃,並無一人有一男半女留世!這才是真相:皇家不允許賈氏出太後。當然賈氏也想盡辦法讓皇帝的選擇不多。
所以趙國皇家人丁不旺,尤其男孩之少,簡直是帝王之恥。曆史上多少皇帝的兒子在三十個以上,甚至上百!許多意外懷孕的女子最後都下落不明了……真不知道他們怎麽下得了手!紅娘子還說要拯救天下可憐女子!連自己的後宮都管不好!你們該問問這兒的冤魂是不是需要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