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黑雲壓城,金鱗向日(上)
淩三攴見到了蜂擁而至的老朋友。他們上京隻有一個理由:萬儒批金榮,這是盛事啊!不報路費也得來,他一張嘴幹得過一萬個?不過萬一金榮贏了,科舉大潰……那也是千年不遇之盛事,提前預知高考新動向,不容錯過。
來訪者有些人是老同學,有些是老上司,有些曾有恩義於淩三攴,有些人……純粹隻是不能得罪,必須親見。
背後,淩三攴讓孫子將各大書院老儒生名單整理一下,簡單介紹人家的特長與專精,學生的輝煌,以及在京城的人脈……然後打包給金榮送去。
淩三攴兒子,淩餘睿大爺也閑不著。他的任務就是接待父親來不及親見但必須維護往來增進感情的訪客,記下大家的祝福和訴求,將禮物退回。如果實在推不掉,讓管家備下回禮,送到人家借住之處。
加上今年又是大比年,京城書生雲集,書香滿城,書聲琅琅。旅店、出租屋、廟宇的價格翻了三倍。今年中狀元的是來自河南府的書生,本來應該名聲大噪,結果金振辯孔小聖,淩三攴與金榮書聲勢之大,把他的風頭搶得幹幹淨淨。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知道今年三甲都是哪幾個——反而因傳說科舉改革,這一科進士運氣真好,可能是最後一批八股進士雲雲。
包括何庥、淩三攴在內的大大小小的官員接待任務也不輕省——他們捏著鼻子,強忍著不適,靜聽客人們對金榮的狂妄、粗鄙、無知、不自知、妄圖顛覆名教……瘋狂吐槽,同時在大罵爽了嘴之後,大家總會旁敲側擊問問今後會試春闈動向,皇帝心思——
官員們哪敢胡說八道?連皇帝有意改革八股這謠言大家都沒敢公開議論過,你們來問我,我又去問哪個?誰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猜測金榮的底牌和皇帝的傾向,不要命了敢亂講?
連國子監祭酒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皇帝支持鼓勵金榮進京講道,卻又默許儒門大量文武高手進京狙擊他,還給釋、道兩教方便,生怕對金榮形不成合圍,完不成圍剿之勢。
誰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大家每天都能在公開場合聽到老儒生頓足捶胸地高呼:“祖宗成法動不得……千年以降長治久安,傳續薪火,繼往開來,全賴儒門……大趙以德治國,以孝治國,才能海清河晏、萬國來朝……萬萬不可學土默特青城,高低貴賤亂得不成樣子,女人當政,乾坤倒懸……命可以不要,大節不能有失!人心壞了,國將不國……”
淩大爺不僅要在家接待進京的父親的老部下、各省城學政、各書院山長,而且天天被拉出來參加文會、花會、筆會、議會、學會、研討會、思辯會、清惘會……從早忙到晚,三五個場子是最起碼必到的。
淩大爺雖然沒有一官半職,但在仕林中聲望不低,也曾很為鄉人、同學、座師、府台、巡撫、督撫、學政、縣令們辦過幾件私事——淩家七八十口人,僅憑老爺子的俸祿怎麽活得下去?作為舉人,就應該交往文人名士,應酬往來……參與國家大事,也順手辦些利國利民的小事……既然是小事,淩大爺自然不會有些許良心上的不安,隻要不直接害人,便是德行無虧。
撫慰了痛哭流涕的追憶往昔寒窗苦讀的老人,搪塞了討教除了聖人言還有別的什麽可以“稍事涉獵”的少年,平息了大罵“某些人自己考不上科舉就想推倒八股,純粹就是流氓”的義憤填膺的大儒,嘲諷了追問朝庭動向打聽金榮喜好的投機鑽營的官油子……之外,還要婉辭“賜書”、“建言”、“列書單劃範圍”、“組學會”、“統一上書”、“千人請願簽名”等一係列有益身心的低級別政治活動……
累。淩大爺坐在轎上,偶得了幾句,細細推敲起來:
燭光搖落柳絮飛,枯草不解七分醉。
推滿新月寄悵棱,半掬一池思鄉淚……
到哪裏了?
淩大爺掀開轎簾,已是亥初時分,京城宵禁自然與他這樣的人無關。他若要出門,無論何時,無論帶幾人,都不會有人囉嗦半句。
轎夫圖省事,抄近路跨過側坊門,向淩府方向走去,到家還需再跨過兩道坊門。
路邊一條人影一閃而逝。
淩大爺畢竟是練武之人,目光之銳利哪怕在夜晚也未曾降低過敏感度,更兼那條縮入街角門洞的人有些大意了,以為是個人就夜盲。
淩大爺手一指:“去看看。”作為愛國愛君愛民的非官方名士,若能抓住半夜三更在外遊蕩的非奸即盜(坐轎子的除外),也是美事一樁,可以好好地吹吹。
手下家丁立刻上前,將一個髒兮兮、油膩膩的老太太拖了出來。
借著家丁手中的火把燈籠,淩大爺仔細看看這位,穿了件看不出本色的薄襖,褲子灰灰油油,鞋子在燈籠光照不見的地方,想來幹淨不到哪裏去。她臉色灰暗,目光倒清矍,渾身上下一股子便宜香粉的刺鼻味道,讓人惡心。他卑而不賤地施了一禮便不再說話。
淩大爺道:“半夜三更不睡覺,你一個老太婆在外麵晃什麽?”
那人低聲細語地道:“年紀大了睡不著覺,出門散散。”
淩大爺擺手道:“趕緊回去吧,認得回家的路嗎?”
那老太太點頭,隨即退入黑暗。
淩府人起轎,向深處走去。片刻,淩大爺忽然驚醒,那人看上去是個老太太,行的卻是男人禮——那氣質根本不像是普通貧窮人家納鞋底、切韭菜的老女人!倒像個高官。聯想到香味,多半是個太監假扮女人!
淩大爺立刻喝住轎,讓手下回去搜索那個老人,“此人有詐!”
不出意料,那個老人果然消失不見——半夜三更一個老太監著女裝出現在民坊角落,可能還是個懂功夫的!這事能捅破天!
碰上了就不能不管!淩大爺不再遮掩,從轎中一躍而出,竄至半空,身形如電地在房頂上一掠而過。來回幾個圈後,果然發現河邊一棵大樹樹幹後有一個東西。晚上夜視不要用正眼搜尋黑暗,要用眼角餘光,再暗的角落也能看個大概。
淩大爺如夜梟般發出長嘯,家丁們立刻向這個方向聚來。淩大爺已然落到香氣薰人的老人麵前三尺,冷然道:“你到底是何人?鬼鬼祟祟意欲何為?”
那人歎氣道:“都是些什麽事兒啊?唉,得罪了。”他探出手向淩大爺抓來。淩大爺全身勁氣發作,迎上那爪。二手相接,那老人笑道:“原來是淩三攴的公子……淩舉人,不老老實實在家裏待著,外麵亂跑也罷了,咋還管上閑事兒了呢?真是的……”
他悠哉悠哉把話說完,淩大爺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然慘遭撕開,鮮血內髒四散拋飛,家丁們正好淋了個正著,嚇得啊啊啊大喊……整個坊內居民全被慘叫聲驚起,乒乓開門聲不絕。
那老人腳下用力,將石板踏碎,一大篷石子被扇形踢飛,將燈籠打滅,火把跌落。隨即嘚啵一聲他瘦小的身影躍入旁邊的小河,水花一響複歸平靜。
良久才有火把燈籠靠近此處,人們隻見一具屍體上身下身被撕開,腸子繞在周圍十個大漢身上,這些人腦門子皆被打穿,腦漿鮮血流了一地。血腥味夾雜著香氣,中人欲嘔。
觀眾都快嚇瘋了。
不久停在百步外的轎子也被坊丁找到,竟然是淩相府上轎子!
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