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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給你帶了一壺酒

  洛陽城內此刻人聲鼎沸,先前的琅琊王,如今的齊帝李甫城頭戴禦冠,身穿龍袍,高坐皇輦。有宮女相陪於兩旁,有持香爐者,有持綾羅者,也有持傘蓋者。大輦之後有禦林軍鐵甲長戟護衛在旁。身旁一位魁梧雄壯的男子身著蟒袍,手提長槍單騎隨行。


  這排場,和今日李毅承坐九馬大輦出禦道如出一轍,但李甫這一番做派明顯比李毅還要氣派。他身旁這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親自手刃楊家滿門二百八十人的封邪!


  隻是如今封邪已被李甫封為鎮國大將軍兼定國公,故此才得以身穿蟒袍,提槍再旁護衛。


  李甫如今已經五十多歲,皮膚也略有皺紋,須發花白。但觀其氣魄甚至比當年更勝一籌,雖老,卻有股陰柔的氣質。


  禦駕駛出洛陽南門,李甫撇了一眼身旁穩住泰山的男子,問道:“封邪,你說楊老兄再次見到你,是欽佩呢還是痛恨?”


  封邪想了想反問道:“陛下為何有此一問?”


  李甫嘲諷道:“欽佩你敢殺他滿門,也痛恨你殺他滿門。”


  封邪嘴角揚起一抹譏諷之意,但很快就變的若有所思起來,後背不覺出了一層冷汗。封邪用眼角餘光瞄了瞄穩坐鑾駕的皇帝陛下,見李甫依舊神色譏諷,這才輕出一口氣。


  “末將覺得楊大將軍既不會欽佩末將也不會痛恨末將,以楊將軍的氣度雅量,想必是不會把末將放在眼裏的,要不然陛下也不會和楊將軍成為至交好友。”


  李甫哈哈一笑,指了指封邪,“你這馬屁拍得硬是要得,跟你和稀泥的功夫一樣高深莫測。”


  封邪尷尬一笑,也不回話。


  封邪心裏十分明白這個看起來和麾下臣子相談甚歡的天底下最大梟雄到底有多麽心狠手辣。雖然陛下立國後對自己也大加封賞,官位甚至到了和當年楊家鎮國公一樣的階別,可封邪心裏十分明白,就算自己再得李甫器重,再得李甫信賴。隻要自己敢稍有逾越,李甫就敢立馬殺了自己!南唐國主李毅對臣子可以做到一忍再忍,隻要有能耐有能力,哪怕指著他的鼻子痛罵也能一忍再忍。可李甫呢?

  李甫李毅這對叔侄,也可以說南唐東齊這對鄰國最大的區別就是。在南唐的那個朝堂上,隻要你敢爭,有能力去爭,最後什麽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可在洛陽那座金碧輝煌僅次於長安皇宮的大殿上,越是求,便越是求不得,甚至還會有殺身之禍。


  李甫對權利的掌控已經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廟堂黨爭要是敢出現在洛陽皇城內,說不得參與者第二天便要全家滅門。


  禦駕大輦行駛的速度並不是很快,一個多時辰過去了,終於到了邙山腳下,那個名為吳家鎮的山村之外。


  李甫眯眼看著鎮子裏那些好奇畏懼的村民,微微一笑。自語道:“好一個青山綠水世外桃源啊。”


  “那老家夥就睡在邙山山腳下?”


  封邪氣態沉穩,抱拳道:“回陛下,的確如此,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走過去便是。而且……末將也打探到一個消息,如今的天下名將吳衝便是這個小鎮裏出去的。”


  李甫“哦”了一聲,“這麽重要的消息現在才告訴朕?”


  封邪知道李甫所指的並不是楊正平墳墓的所在,而是吳衝出自吳家鎮的問題。


  封邪連忙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吾皇恕罪。”


  李甫“哼”了聲,“起來吧,跟朕過去看看那老家夥。”


  說罷,李甫在貼身太監小心翼翼的攙扶下下了大輦。李甫拍了拍袖袍,雙手負後站在小路上。


  李甫伸出一隻手,貼身太監畢恭畢敬的舉著兩壇酒壺交給齊國皇帝。李甫接過酒後不步的向前走去,身後僅有封邪一人跟隨。


  酒壺不大,而且看起來也極為簡陋,看起來也有些年代了。按照唐禮,祭奠亡者,當有香燭黃紙,牛頭豬腳,還有美酒。這是一個連窮人家都不能免俗的傳統,可李甫如今身為一國皇帝,坐擁中原廣袤土地,去看望老友卻隻帶了兩壺老酒?


  李甫順著鄉間小路快步而行,好像要早點見到那個已經闊別十年未曾謀麵的老友一樣。


  一座孤墳靜靜的坐落在邙山下,墳上青草叢生,有幾隻野鶴正立在墳頭。野鶴“呱呱”的叫聲好似在嘲諷腳下那個曾經權傾天下,如今卻無人除草添墳的老人。


  李甫站在墳前,擺了擺衣袖,揮走了幾片閑雲,趕走了幾隻野鶴。


  這個雄踞中原野心勃勃的皇帝,看著荒草叢生的土堆,輕聲一歎。


  隻見李甫輕輕的放下兩隻酒壺,走到墳下麵彎腰薅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況是一國誌皇?

  身後封邪見皇帝陛下這般動作,下意識的伸手想要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封邪心裏那塊大石緩緩落地,幸好,剛才皇帝陛下問自己的那個問題被自己滑不留手的應付了過去。當時如果真按心中所想而暢所欲言,下場可想而知。


  足足一刻鍾,李甫才薅完了三寸高的墳頭上所有的雜草。李甫如田間老農那樣拍了拍手,扭頭對著封邪淡然道:“刀給我。”


  封邪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解下了腰間佩刀,畢恭畢敬的交給李甫。


  封邪這把佩刀乃是世間名刀“解鳳”,出自前朝鑄器世家,值得一提的是,這把刀和王熠寧手中的長槍“撼嶽”同出一門。


  李甫接過解鳳後隨手掂量了一下,隨即刀尖插地轉了一個圓,剜起一塊漏鬥形狀的土塊。李甫輕出口氣,隨手把解鳳往後扔給目瞪口呆的封邪。隻見李甫捧起那堆土,小心翼翼的倒扣在楊正平墳頭。


  忙完這一切,李甫有些疲憊的盤膝坐在墳前,盯著自己新添的那塊土笑了笑。


  李甫今日所著的這身九龍皇袍並不是傳統的正黃色,而是以黑色打底,上麵以金絲繡製九龍臥水。


  洛陽城前幾天才下過一場雨,地麵還有些微濕。見李甫坐在地上這一舉動,封邪心裏一突,再次把話咽了回去。


  李甫對著孤墳舉了舉手中酒壺,即是自言自語,也是說與老友,“看到這兩壺酒沒?當時你未繼承鎮國公爵位,我也沒封王就藩的時候,你去遼東作戰的時候帶給我的。當時你一進門就喊道‘小甫子,老哥我給你帶長安最好的酒來了。’當時我啊,被貶謫他鄉本就異常失意,眾人都對我避之不及,唯恐被二弟繼位後秋後算賬。唯獨你楊正平,依舊視我如知己,那怕遼東戰事再如火如荼還專門拐彎來看看我。”


  說道這裏,李甫咧嘴一笑,“記得你當時帶了四壇子酒,進門的時候嚷嚷著說是長安最好的貢酒,可這一喝到嘴裏就不對勁了。什麽貢酒,完全就是你到遼東後隨手買的劣酒嘛!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五文錢一壇的劣酒,可咱哥倆愣是喝出了玉露瓊漿的感覺。二十文,花的不虧!”


  李甫貌似是想到了當初的光景,掂起一壇子老酒來封輕飲了一口。劣酒,烈酒!李甫頓時打了一個激靈,咂咂嘴再次放下酒壇子。


  “當年你帶了四壇,咱倆一人喝了一壇,如今還剩兩壇子都給帶過來了。你也別問我為何會留下這兩壇子酒留了幾十年,你問了我也不說。嘿,急死你這個性烈如火的老頭子。”


  李甫像小孩子一樣沒心沒肺的笑了笑,再次灌了口酒。


  “當日你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等再次見到你的時候卻已經是在洛陽南門下.……我沒趕上你世襲鎮國公爵位的大禮,你也沒去參加我封王大典。自遼東把酒言歡後,再見已是黃昏獨自愁,你死我活。”


  “我李甫孤家寡人了一輩子,當年在長安的時候,被二弟,也就是你誓死也要守護的先帝毒死我那可憐的妻子,也毒死了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兒。當時我萬念俱灰,提刀從長安行健街一路殺到坤德殿,狀若瘋狂。父皇大怒,不僅剝削了我太子的身份,甚至要當眾處死,是你楊正平,以楊家嫡長子的身份向父皇擔保,從而救了我一命。至此,隻為黎民蒼生而活的你欠了李氏天子一個怎麽也還不完的人情。甚至有時候我就在想,你後來之所以那般維護父皇,是不是因為當日為救我所致?我保住了一命,但也被發配遼東直麵草原遼國狼騎。就在我以為將要身死遼國馬蹄之下的時候,又是你楊正平,獨領五萬軍至遼東抗擊十萬蠻夷。”


  李甫突然停下了話語,打開了另一壇酒,緩緩灑落在墳前些許。


  封邪也一直在聽著,可越聽心裏越是驚濤駭浪,陛下和楊正平還有這種淵源?


  李甫又莫名其妙的笑了笑,“毫不客氣的說,如果沒有你楊正平,就沒有後來的琅琊王,沒有如今的齊國皇帝!再見你時,已是刀兵相向。我當時多麽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共創一個全新的大唐,事成之後,我坐鎮長安以望北,你守洛陽以鎮南,甚至我封你為異性王都毫不為過。可你偏偏要一根筋到底,愚忠的維護二弟血脈。到頭換來了什麽?心灰意冷,退隱山林!”


  李甫再次飲了一口酒,也給楊正平灑了一些。


  “如今呢,當初於我失之交臂的太子蟒袍也已經換成了九龍皇袍,更是占據中原十餘載。試問,天下五王六國,有誰能與朕比肩?”


  李甫終於不再自稱“我”,而是稱“朕”。


  李甫站起身來,一口氣把自己那壺酒一飲而盡,然後緩緩把另一壺也灑落幹淨。


  李甫隨手把酒壺丟在一旁,雙手插袖,想一個老農般嘮叨,“這次來看看你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想告訴你個小事兒,朕決定了,不再去管北境燕王生死,也不會再發兵馳援他抗擊北遼。這十年來,一直替你防禦中原北大門,也足夠彌補朕對你的愧疚了。接下來……朕將出傾國之兵,一口氣徹底打掉你誓死也要守護的大唐正統。然後滅了嶺南西蜀,再北上吃了燕王領地,天下重歸於唐!到時候,我還會來給你倒一壺酒,你就在地下拭目以待吧。”


  出傾國百萬雄兵直擊淮南江南兩道,這還是小事?

  一直安靜聽其所言的封邪不覺的脊背發冷,先打民生富饒的江南,再收嶺南,然後打西蜀,這種難比登天的事情竟然在陛下口中隻是小事?


  李甫抬頭望著青冥長空,微嘲道:“我那不成器的侄兒竟然才給你諡號武莊?以朕看來,你楊正平當諡號武桓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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