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告退
朝廷中一直都有“老兔子不挪窩，小兔子跟人跑”的暗語流傳。大小官員聽到此話也都會心地譏諷一笑，並沒有誰敢捅破這層意思。
當年南唐成立五軍時，吳衝劉濤是實打實用軍功換來的名頭，徐瑾辰三人或多或少都有“吃老本”的嫌疑。
左寧靜卸任淮南道觀察使，一方封疆大員從此在家品茶養性。以一個淮南道還換取其孫左良玉自立一軍。也正是因為如此，左良玉成立拒北軍以來不上不下，尷尬至極。朝廷物資也多傾向於戎敵征南揚威三軍，很少給予左良玉實質性的幫助。而左良玉這些年來表現也頗為平庸，依附於劉濤攻城略地，大的戰功都落在了劉濤和王熠寧頭上，他也隻能跟著喝口湯。
沒了左寧靜這個後台，更沒了淮南道士族的支持，左良玉可謂是如履薄冰。但最少每次朝廷大賞三軍的時候，他也都能提上一個檔次，最不濟現在官帽子越來越大不是？沒有在激流勇進的廟堂暗潮下覆舟沉江，拒北軍已經算可以的了。
徐瑾辰還好一些，一直以來獨自鎮守一方，也算功勳卓著，更是屢立奇功，又有徐仁壽這個定海神針在，隻要李毅念及舊情，他日執掌一方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而那句“老兔子不挪窩，小兔子跟人跑”，說的便是王鶴王熠寧爺孫。
當年的“三老”，洛林在楊孟君展露鋒芒之後立馬歸隱，除了保留一個上柱國的虛名以外手裏一點實權都不留，悉數交給鄭夫秀，再到如今的東方玄機，尚書省何止改天換地那麽簡單？有洛林開這麽一個頭，尚書省那些官員，從二品一部尚書到三品侍郎，甚至是四品郎中，隻要歲數差不多的，盡數辭官，把位置留給新任掌門人來安排自己的黨羽。
如今孔昭攜西蜀朝堂入臨安，蘇之祥更是坐鎮中書省，接替了徐仁壽的位置，整個中書省明裏暗裏也都換了番麵貌。
唯獨門下省的老兔子至今不肯挪窩，李毅又念舊情，哪怕隱晦地暗示過王鶴可以頤養天年，王鶴也裝作看不明白，繼續做他的權臣，和長孫王熠寧一文一武，一內一外權傾朝野。如果不是南唐如今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有太多東方玄機楊孟君這樣的人在，朝堂之上幾乎就成了王家的一言堂。好笑的是，王熠寧卻數次在朝會上當眾頂撞王鶴，否認王鶴的做法，不管這是他們爺孫二人故意演給李毅看的把戲，還是王熠寧真的就這麽想，最少麵子工夫做足了，王熠寧也因此得了個“海納百川”的美譽。不過能參加朝會的官員，有幾個是笨蛋？將心比心，王熠寧這番大義在心也漸漸成了笑談。
金陵城今夜月色如銀，朦朧月光下的胡光山色更是讓人流連忘返。而臨安卻是暮雨紛紛，簷下雨滴垂暮成簾，滴滴答答。
王家府門內，王老太師隨意披上一件風衣，獨自撐著油紙傘走出家門，一步一個水印地朝著遠方走去。
王府的管事心照不宣，今日少爺剛剛領軍出征，老爺有些出奇的舉動倒也正常，人老了，總歸念舊不是？王鶴夜半出府倒也不是第一次，反而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一件事。自打朝廷搬到臨安以來，一二十年以來，王鶴時不時地總要在夜晚出去一兩個時辰。
臨安靠近北門城牆的禦道旁，這裏有個小茶館，不大，客滿時上下兩層最多也也就容納一二十人，不過裝飾的倒也淡雅別致。這間茶館如果從二樓臨欄望去，左邊一眼就能看到皇宮，右邊便是車水馬龍的北城門。緣於今日這暮雨的原因，茶館打烊及早，也沒了往日的琴音嫋嫋。
王鶴站在這間來了十多年的茶館前，抬手扣了扣門環，不多不少扣了三下，而後便靜待開門。
裏麵並沒有傳來熟悉的“打烊了，客官明日再來”之類的話，沒多久便有一個中年男子火急火燎地打開店門，躬身朝著王鶴行一禮，“王大人今日喝點什麽？”
做為這家茶館最久的老客戶，敲門的次數，力度，掌櫃地早已刻在了骨子裏。
王鶴收好紙傘，淡淡道：“五文一壺的就行，還是老位置。”
掌櫃地輕輕躬身告退，王鶴也沒擺什麽官譜，徑直走上二樓憑欄而坐。
說來也奇怪，自從李毅建立南唐政權之後，王鶴一直都是站在文官盡頭的那個老頭兒。這麽些年了，人來人往，花開花落，他就像這樣坐在這裏品茶看天地，一看就是十多年。不在乎天氣，也不在乎事宜。想喝什麽就點什麽，也沒個規矩和鍾愛。
這家茶館掌櫃的最開始隻是以為當年那個淡定從容中年男子喜歡他家這口粗茶，久而久之也就熟絡了起來。後來當掌櫃地知道這位“老熟客”就是當朝一品上柱國之後，嚇的臉都白了。再也不敢有的沒的上前攀談什麽。後來，掌櫃地花費重金買了一斤貢品好茶，親自給送去王府，可當天下午王府的管家就帶著銀子給他還了回來，一文不多一文不少，正好是那罐茶的錢。
掌櫃地揣摩許久沒有明白王大人這是何意，之後王鶴好似什麽都不知道一般，該來喝茶還是來，永遠都坐在二樓那個位置上，坐看車水馬龍。
後來啊，這掌櫃地有送去一罐王鶴平時喝的最多的那種茶，說來也怪，這茶五文一壺，一罐連一兩銀子都不到。等他送去王府之後，沒多久還是那個管家給他送來九十錢。至此之後，掌櫃地再也沒了給王鶴投其所好的想法，隻是想盡辦法來侍奉好這位王大人。
王鶴今日點的茶，也不是什麽奇珍名茗，五文一壺，升鬥平民也喝的起。
這壺粗茶啊，泡一水的時候平淡無味，除了又點淡綠的茶色之外，什麽感覺都沒有。等二水的時候，那股苦味兒便上來了，跟喝藥一樣。可三水四水的時候，又奇甘甜。這茶倒不是真的先苦後甜，而是二水的那股苦味兒實在讓人難以下咽，三水四水的時候其實也沒什麽甘甜，隻是能把嘴裏的苦澀衝淡許多，也就有了這種感受。
王侯將相，位高權重者是萬萬受不了這種感覺的，也就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平民能品的其中三味。
過慣了苦日子，生活突然正常一點，也就覺得非常美滿了。
一壺茶很快就上來了。
掌櫃識趣的退下，獨留老人在這裏安坐。
望著北城門，王鶴輕輕飲了一口索然無味的茶水，自語道：“陛下啊，如果老臣沒有記錯，當初你便是從這北門入的臨安城吧？”
沉默許久，王鶴突然咧嘴無聲笑了笑，飲了這第二水，“你給我高位，給我美名，可暗地裏何嚐沒有防著我？其中苦澀，隻有我自知了。如果把古今所有帝王排一個坐次，陛下你絕對夠資格坐在前十。就拿大唐來說，曆代先帝，除了太宗皇帝，誰能和你比肩？哦，對了，還有武宗皇帝。”
武宗帝便是重用楊家鎮國公，一手打造萬國來朝把大唐推上巔峰的中興大帝。
“不過嘛，陛下你春秋鼎盛，未來何嚐不能再一次使大唐萬國來朝？可惜啊，你是不會讓老臣看到的。”
說著，他又續上一水。
“伴君如伴虎，哪怕你是位雄才大略的明君！洛林退的早，徐仁壽退的遲。隻有老臣我，就是不退！不僅不退，還要再往前進一步，陛下你該如何？”
親眼看著王大人從當年的英姿雄發，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茶館掌櫃，突然覺得眼前雨簷下的老頭兒好似變了個人一般。
王鶴閉眼聆聽雨聲，城內雨水噠噠，城外馬蹄隆隆。
他緩緩睜開眼睛，無比名亮！
王鶴端起茶碗，轉身朝著皇宮的方向，“陛下，老臣……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