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犌狼吞虎
1916年到了,結果如同所預料的一樣,袁世凱這個年過得很不開心。他的稱帝,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後遺症。不僅孫中山、梁啟超等人堅決反對帝制,連同自己起家的北洋將領段祺瑞、馮國璋等也深為不滿。段祺瑞致電袁世凱:「恢復國會,退位自全」。帝國主義列強亦不斷對他提出警告。年前的12月25日,蔡鍔、唐繼堯等在雲南宣布起義,發動護國戰爭,討伐袁世凱,並迅速蔓延開來。貴州、廣西也相繼響應,北洋派內部危機四伏。
袁世凱發現,首先有必要推遲稱帝的時間;1916年3月,他終於放棄了恢復君主制的野心。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宣布取消帝制,恢復「中華民國」年號,起用段祺瑞為國務卿兼陸軍總長,企圖依靠段團結北洋勢力,支持他繼續擔任大總統。
但為時已晚。
起義各省不承認他有再做總統的資格,段祺瑞也逼他交出軍政實權。廣東、浙江、陝西、湖南、四川紛紛通電宣告獨立或與袁世凱個人斷絕關係。
在四面楚歌之時,袁世凱想到了向他表忠的張作霖,他要求張作霖出兵湖南,並許諾以後可以封公封侯。這是袁世凱最後的一棵救命稻草。
袁世凱對部下封爵時,曾封張為二等子爵,照袁頒爵時的普遍習慣,中將階級的師長和鎮守使,都只授輕車都尉,張作霖以一個師長而獲二等子爵,就表示袁破格籠絡他。
民間還有一個傳說,當時張作霖並不知道子爵是個什麼玩意,就問幕僚袁金鎧。袁金鎧告訴他,古代爵位共分公、侯、伯、子、男五等,皇家封賞一向苛刻,封一個二等子爵已屬難得。然而張漢卿怎能在此時讓張作霖自毀「前途」?而且張作霖也自以為對洪憲帝制出過大力,竟不能封侯,遂大失所望,即日遞呈請假,表示絕不給他人做「子」。
當然這是扯淡,聊作飯後談資。張作霖能從精英窩裡殺出並做到一方諸侯,眼光豈會如此短淺?這種關係到自身前途的事兒,豈能如此兒戲?
不過辭去二等子爵卻是真的,這個不是慫,而是裝慫。故意以一個大老粗的形象示人,既不會得罪心結很重的袁世凱,也自然地回絕了中央的爵位封賞,為將來的局勢發展留後路。張漢卿深知,不久后「反帝制」風波影響之大、於國民影響之深是無論如何說都不為過的。這次風波,直接是中國民主運動的啟蒙,影響深遠。在當下,政治上可不能有這種污點。
當時所謂請假,便是辭職的先聲,辭職又是自由行動的初步。所以嚇得段上將軍親自踵門探疾,而張作霖卻閉門擋駕。袁想調虎離山,徵求張做綏遠都統,張當然是一口拒絕,他怎會離開他的老窠奉天呢?
護國軍倒袁時,袁世凱計劃調兵南征。2月間,袁召張作霖入京商討南征問題,袁對張說了許多好話,許了許多好願,勸張作霖帶兵赴湖南,並許諾事成后封公爵。袁以為張會討價還價,怎知大出袁的意料以外,張作霖竟一口承允,拍胸願為前鋒。袁世凱頓覺得張作霖究竟是綠林出身,有俠義之氣。印象頓時好了許多,防備之心也大減。
張作霖能夠痛痛快快答應,與張漢卿的建議不無關係。張漢卿認為對中央不妨虛與委蛇,利用袁世凱還在台上的機會,撈得最大好處是上策,張作霖深以為然。
張氏父子打的第一個主意,就是消滅二十八師馮德麟、驅除北京在奉天的釘子段芝貴,以奉天為基本,穩居關外蓄精養銳。畢竟,卧榻之傍,怎能容他人酣睡?
張作霖答應出兵后,要解決出兵的技術問題。袁世凱特別關照陸軍統率辦事處,對他的需要優先解決,補充餉械,盡量方便。怎知餉械到手后,張作霖卻突然變了臉。
張作霖翻臉后可更厲害,不但用中央的餉械新招了十營兵,還因為他手上有段上將軍虧空公帑數百萬元的證據,這都是奉天的血汗脂膏,他要「代人民」清算這筆賬。此外,他以馮德麟掣肘為由,督促中央要麼將其調離,要麼明確上下級關係,反正奉天不能有兩個老大。
同年4月20日,段芝貴微服潛赴北京哭訴,袁世凱此時內憂外患一齊迸發,也無法作任何實質性的安慰,只得勸他委曲一點先回任所,再作計較。
這時袁世凱獲得密報,張作霖正命袁金鎧起草什麼奉天保安會的章程,袁想到辛亥革命時,奉天也產生了一個保安會來和清廷脫離關係,組織保安會便是變相的獨立;袁這時候對南方的爆炸局勢已經很傷腦筋,自然怕北方也出亂子,而腹背受敵,他知道已無時間拖延了。為了安慰張作霖,他4月22日發表命令,任命廿七師師長張作霖為盛京將軍,督理奉天軍務,任命廿八師師長馮德麟為軍務幫辦。
作為熟悉歷史的張漢卿,對後來的變化自然是瞭然於胸的。可是沒料到乃父竟更是技高一籌,看到袁世凱大勢已去便決心反袁的張作霖表面上還是表示聽袁調遣,以便騙取餉械。待餉械到手后突然變臉,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提出了「奉人治奉」的口號,表示不能離開奉天。這一手來得甚是漂亮,連張漢卿都不禁暗暗佩服:張作霖能登上「東北王」的寶座,這兩把刷子真不是虛的!
與張作霖同城競爭的馮德麟不能坐視張作霖得了這麼多好處:這年頭有軍火便能就地徵兵,繼爾擴充實力。張作霖得了槍,他不甘落後,眼睛瞄上了段督軍手中的錢。
這筆錢就是張作霖所要替奉天人民清算的「公帑」,即段在東北上任后的「收穫」。段芝貴是著名的貪官,他自知奉天非久留之地,遂有攜巨額官款逃回北京之意。可是張作霖根據張漢卿的建議,說是說了,卻沒有真的動這筆錢的主意:有錢能壯大不假,但是畢竟中央政府餘威還在,考慮到東北局勢自己並不佔優,張漢卿力勸張作霖不要因小失大,以免成為眾矢之敵,並設法下套,慫恿馮德麟動手。
此時,馮德麟雖然對晚輩的張作霖和自己平起平做極為不滿,但他始終認為他們是內部矛盾,在對付袁世凱派來的段芝貴一事上,他們應該站是一起的,於是首先與張作霖做了驅段溝通。其理由是段芝貴是清末的官員,東三省支持袁世凱稱帝一事上段是罪魁禍首(兩人都不提自己曾是搖旗吶喊的先鋒),現在東北人仍讓這個袁世凱的「走狗」(不再是段將軍及老師這個尊貴的稱呼了)騎在頭上是一種恥辱,應該儘快驅逐他。
張作霖聞言暗喜,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不過他還是裝出一幅難為的樣子說:「段將軍當年是家父及作霖的恩人,雖然其種種形為為我所不恥,但要作霖對其作出不義之事來,恐為綠林中人恥笑,將來我亦無顏見父親於地下。」馮德麟雖然驚詫於張作霖的「江湖風範」,卻不疑有他,反而心中高興:「人說張作霖是梟雄,看來言過其實:古人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都什麼時候了,還念著所謂『道義』。」雖然如此想,卻假惺惺地說:「既然雨亭不便出面,那驅段之事便由二十八師…」
隨侍在彼的張漢卿介面說:「驅段是國家大義,父親雖不便出面,也要稍盡一份力。這樣,父親便出面勸其離奉,馮伯父則以武力脅迫。段將軍見伯父與父親均態度明確,自然無法在奉天逗留。善後事宜,均由伯父作主,父親則可保不被詬病,也算對得起這位世誼。」
於是決定由馮德麟的二十八師演黑臉,和他作下面衝突;張作霖的二十七師唱白臉,嚇得他畏罪而逃。讓袁世凱的人也知道,奉天人不是好惹的!
於是張作霖布置軍隊於某夜開槍,然後假意到段芝貴處報告,說馮德麟要率二十八師部隊進城,懲辦帝制禍首段芝貴。張作霖表示自己無法制止。段芝貴聽后,十分緊張。張作霖藉機勸段芝貴避一避,段芝貴感到這是一個好辦法。經電請中央批准,他便乘機攫取巨額官款和若干軍火,乘一列專車赴津。
這一切,張作霖均暗中派人知會馮德麟,明面上還特派張作霖親信五十四旅孫烈臣旅長率一營兵親自護送。然而等車行到溝幫子車站,卻被馮德麟早已布置的二十八師汲金純旅的一個團在溝幫子車站攔截了該列火車。團長邱恩榮上車,以奉天軍民的名義,交電報兩封,內稱:「卸任上將軍段芝貴為帝制禍首,奉天人民正擬處以應得刑罰,竟敢手攜省官款二百萬之巨並軍火大宗,聞風畏罪潛逃,奉天人民無不髮指痛恨,電請汲旅長派兵就近截留押赴奉天,依法處理。」而且士兵又擁到站台上,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
段芝貴把電報拿給孫烈臣看,孫烈臣看罷,大聲不滿地說:「豈有此理,等我問問。」即下車到票房同邱團長談話,卻黃鶴一去沓無音訊。段芝貴見孫烈臣許久不回,驚慌失措,立即下令把官款和軍火卸下,堆在站台上。
看到這一切,於是孫烈臣上車后報告說:「奉天各界人情洶洶,一定要截留專車押回,經張代督婉商多時,才答應不扣專車,但官款和軍火務須點清留下,並電請中央查辦。」段芝貴連忙點頭認可,下令交由邱團長清點帶回。
平空得了一筆巨款,馮德麟喜不自勝。張作霖對這筆巨款也是垂誕已久,但能夠忍住不動,張漢卿居功甚偉。在他印象中,袁世凱之後,大權歸於段祺瑞(老段),而段芝貴(小段)與此老段頗有淵源。為了將來「見面有話說」,只得忍痛。不過不經意間,奉天人便覺得還是張作霖有情有義,不做落井下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