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曹錕賄選
種種跡象表明,民國十二年進行的總統大選非常不正常。本來平常時門可羅雀的議員們,忽然覺得自己時來運轉,得到各方的關注了。
自民初以來,民主在中國數遭摧殘,國會歷經喪亂,議員大多窮困潦倒,且出於對時局的失望,早已時荒志廢,自暴自棄,與民國初年早已大為不同。本來民國時期軍閥割據,誰掌握了兵權誰就穩坐了山頭,這些議員們只是作為和平與民主的擺設,聊勝於無。但是議員又是選舉總統的機器,各方要想合法地得到選票,這一關卻必不可少。
但是在目前北京政局牽擾了國內眾多人士及外國觀察家們的視線,中國未來向何處去,英法美日等各國均紛紛猜測與幕後運動,期望自己的代理人合法上台,以便繼續獲得在中國的利益。
外界紛紛看好孫中山。畢竟這位中國民主運動的領袖在國內外享有崇高的威望:他一身正氣,大公無私,身後有強大的國民黨作支撐(雖然國民黨目前軍事實力不足以佔有支配性地位,但是作為先進的黨派,在組織民眾及宣傳上擁有極強的優勢),又有奉系全力支持,呼聲最高。
直系推舉精神領袖曹錕為總統候選人,並在北京甘石橋設立議員俱樂部,為進行選舉的活動機關。曹錕有自知之明,論軍政才華,比自己適合做總統者不下一打,若真是公平競選,是無論如何不能勝出的,徒為他人作嫁衣裳。他的親信、直隸省長王承斌建議說不妨用賄選一招。
對賄選,起初曹錕還忸忸捏捏欲蓋還遮,他的部下王坦安慰說:「花錢買總統當,比之要了錢得貪污之名的人強多了,也比拿槍命令選舉的人強多了。」
於是曹錕派出自己的親朋好友,向各方議員開出了每張選票至少5000元的「高價」(民國時期5000元可不是小數目,抵得上當時一個普通國會議員近十年的薪水)。議員們本在清水衙門裡消磨時光,本就清寒。曹錕使的手段,卻正是棉花蘸糖,溫柔甜膩,恰好擊中了他們的軟肋。人常說「好漢吃軟不吃硬」,所以從外地返京參會的議員絡繹不絕,議員們只想占這個現成便宜,大多數抱定了一拿錢便走人的心理,而不願承擔任何責任。
在大選問題短兵相接時,有許多議員醜態畢露。自從所謂議員任期延長后,加上大選又逼於眉睫,因此個個興高采烈,眉飛色舞。而他們唯一所注意和關心的問題就集中於選票的票價。和票價有連帶關係的是付款的辦法,因為賣票的怕投了票拿不到錢,買票的則怕付了錢議員們不投曹錕的票;而票價的多寡也因人因事而異,同樣是一個議員,同樣是一張票,可是喊價不同,賣價不同,成交也不同。至於付款是現款抑支票,支票是即期還是遠期,出票人是誰,銀行是哪一家,都是爭論的問題。
對於出席會議卻不願賄選的議員,就派其家人朋友加以勸誘,結果議員由其妻妾或友人陪送來參會的有數十人之多。對不願為區區數千元賣身的議員,則另有辦法。甘石橋俱樂部乃以實授官職來代替金錢賄賂的,議員甚至有已受官職又反悔,於是回來受賄的。惟有蒙古議員多是王公貴族,蔑視金錢而重視官職,態度最為堅決。但是蒙古一省票數有限,作用不大。
國會自然需要拉攏,眾議院議長、國民黨員吳景濂是其中的關鍵人物。曹錕許諾,只要當選,即委任吳景濂在曹錕政府中任國務總理。退一步說,萬一因事故做不到國務總理,曹錕也會給予相當的酬報。擁曹派認為所給條件過於優厚,但是曹錕對總統志在必得,因為在大選工作上,以吳景濂在國會中的地位和影響,非依賴吳不可,為大局計,他並不計較開出的支票有多厚重。
10月1日,第一次選舉會召開,由於人數不足而流產。因此為曹錕選舉服務的津派、保派和國會中的大選派都慌了手腳,忙做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當晚在小麻線衚衕一所講究的住宅中,大選派議員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如何促成大選問題,當時商訂了幾個辦法:
(一)遣人分頭疏通議員,由常會再定選舉日期;
(二)電請各省督長,推定各該省國會議員一二人為代表,負責拉攏各該省代表出席;
(三)決定出席才發給出席費;
(四)津保兩派所分別接洽的各政團,應採取剛柔相濟的手腕;
(五)分派代表秘密南下,運動反直派中堅人物,予以特別待遇之條件,除了金錢上的承諾外,還答應政治上的優缺;
(六)如果以上各點進行無效,則準備出最後一途,修改《大總統選舉法》。
同時,津派、保派還在甘石橋114號俱樂部舉行秘密會議,討論投票議員付給票價方法。為對付一些議員拿錢不出力,大多數主張在出席大選會的上午付款,議員收到票款后即聚集在一處,午後同乘汽車直接赴國會投票。
計劃策動480名參會議員收受曹錕的賄賂,雖然原則為每人5000元,但實際上根據人物地位或作用的不同,高的可達到1萬元,都在正選項當日以支票形式發出。整個賄選包括給各政黨的補助費、特別票價、普通票價、憲法會議出席費、常會出席費、特別酬勞費、「冰敬」、「炭敬」及夫馬費、招待所臨時費,秘密費等等,反正花樣多多,各有名目,算得上是開現代中國行政腐敗之先河,也需頗大的一筆支出。
曹錕身家本有5000萬,列北洋軍政人物之首。但此次賄選,卻並非出自他的私囊。直隸省長王承斌為籌集大選用款,逮捕了一批制毒販毒的奸商,勒令他們以錢贖身,得款數百萬,又向直隸170個縣強迫性借款共數百萬元。此外,各省督軍、省長多有「報效」,數目最多的為直系山西督軍閻錫山、江蘇督軍齊燮元,每人50萬元。
這麼大的動靜,「奉情局」負責華北事務的三處早已偵知。傳到張作霖耳里,張作霖勃然大怒道:「媽拉巴子,曹錕是三花臉,是小丑,我們東北人絕不捧他。」並指令張漢卿,即刻於北京宣稱議員若能不接受曹錕的賄賂,就可以向自己領取相同數目,這叫「反賄選」。
張漢卿急電張作霖:「此雖系民國之極大丑聞,但宜不動聲色,俟結果出再予以雷霆一擊於我甚為有利:如曹賄選成功,則與國民黨為一大打擊,而後我可乘機討伐,輿論在我。如曹賄選失敗,則必不會善罷罷休,則孫先生亦需父親為援,父親亦可乘隙政入北京。勝負之數旬日可見分曉,關內必有一戰,戰則決定勝負,望父親早作準備。」
10月5日清早,國會街一帶就出現了很多荷槍實彈的軍警,城牆上則有許多瞭望兵,另外還有五六百名便衣游弋於群眾當中,負責警務的直系官員如王懷慶、聶憲藩、薛之珩、車慶雲等都親自在現場指揮,嚴陣以待。其目的之一在於監視群眾,一在防止議員偷偷離京。東西車站及各緊要通道,都布置有軍警防阻議員出逃。遇到有議員出逃的情況,便衣都是一把揪住,大聲誣賴其逃債,接著軍警就會過來干涉,聲稱帶回去盤問,事實上則是帶回會場。
大選時間雖定在上午10點,實際上到下午1點20分前,尚未湊足法定人數,於是曹錕選舉班子甘石橋俱樂部向一些議員秘密承諾:只須列席會議,哪怕不選曹錕都可領取5000元。這一招果然奏效,到午後,就有袁振黃等十餘議員乘汽車趕到,準備乾淨利索地投票--拿錢——走人。但即便如此,最後仍缺數人,俱樂部便到醫院把一些卧病在床的議員用軟床抬來,如此才湊足法定人數。
當然有骨氣的議員並非沒有。曹錕親自臨場督選時,當他走到北京議員國民黨員呂復席前時,發現他竟未選自己,不禁心癢難禁,竟然附耳輕語:「如何不選曹某?」不料呂復天生有反骨,叉指怒喝道:「你要能做總統,天下人都能做總統了。你要是當了總統,總統也就不是總統了。」說罷,隨手操起桌上的硯台向曹錕擲去。
曹錕珊珊躲過,但硯台新磨墨汁濺了他一身。也虧他頭腦反應敏捷之程度不下於「身手」,眾目睦睦之下,雖大窘卻表現得甚為大度,他面對國外參觀團,侃侃而談:「眾位定以為曹某會惱羞成怒,也會像呂先生所為,反擲回去。其實此時此刻,曹某心中所想卻是另一件事:自民國成立起,罕有議員表達行為至激烈如此,為何?民主之勢使然。呂先生對曹某人不滿,自然有潑墨之權利,也體現了這次選舉,確實是一次公正、公開、公平的盛會。」他對此次選舉胸有成竹,自然乘勢先戴了高帽。
就在不久前,曹錕曾公然對議員們說:「誰又有名又有錢,誰就可以當總統。」當時某議員立刻提議道:「大帥,梅蘭芳既有名又有錢,我看可以當總統。」一座大笑。而參議院院長王家襄,因不滿曹錕賄選之行為,而自身又無能為力,在大選前憤而辭職。
由於國會議員們刻意拖沓,原定於上午10點召開的總統選舉會延至12點左右才得開始。簽到參議員152人,眾議員441人,共593人,實際出席者585人,剛剛達到法定出席人數(583人)。當時參議院院長王家襄剛剛辭職,故由眾議院院長吳景濂主持大會,並公推16人為檢票員,從下午2時開始投票,至4時完畢。隨即當眾點票,結果總投票數為590張,曹錕得480票,第二名孫文33票。餘下林林總總共26位候選人,分得餘下77張選票。曹錕以絕對多數,穩獲大總統一職。
次日清晨,京城爆出一件特大新聞:浙江籍議元邵瑞彭(次公),將所受得之5000元支票攝影製版公布,並且向北京地方檢察廳檢舉高凌霨、王毓芝、邊守敬、吳景濂行賄,控告曹錕「騷擾京師,詡戴洪憲」、「遙制中樞,連結疆吏」、「不自斂抑,妄希尊位」、「勾通軍警,驅逐元首(前任總統馮國璋)」、「收買議員,破壞制憲」、「多方搜括,籌集選費」等諸項大罪。輿論一時大嘩,社會各界紛紛抗議選舉結果。
後日,《北京報》接獲匿名投稿:「矧在見金,夫不有躬之議員,派人南下拉人,又加以蘇督之協助,當然議員多有北上者。票價名為5000元,然實為起碼數,有8000者,有1萬者,所簽支票,自邵瑞彭舉發之大有銀行以外,有鹽業、有勸業,並聞有特別者則為匯業麥加利之支票。所簽之字,潔記(邊潔卿)以外,尚有蘭記(王蘭亭)、秋記(吳秋舫)、效記(王效伯)等。本月二三兩日,頗有議員持票至銀行對照者,然自邵瑞彭舉發,而三四兩日之夜,甘石橋(賄選的總辦事處)大著忙,將前發支票收回,另換其它式樣之票,以不示人不漏泄為條件,且聞已書明日期。」
而西方媒體,如《時代》雜誌,出於對「封面人物應是新聞製造者」的標準,頗為投入地跟蹤報道了曹錕的選舉。初選次日,該刊發布了曹錕賄選的專題,並配有其照片,題目卻是「仍無總統」。
興沖沖的曹錕可不會讓這些噪音衝擊了他當選總統的喜慶,也為了儘早讓生米煮成熟飯,安排了別開生面的「頒獎典禮」。1923年的「雙十節」,吳景濂捧了新總統的當選證書,乘坐專列趕到保定迎接曹錕。當時保定全城慶祝,家家懸挂五色旗,歡呼聲不絕於耳。吳景濂見到曹錕,照例說了「眾望所歸,人心所向」的鬼話,而曹錕也冠冕堂皇地說了感謝國民的厚愛、敬謝不敏云云的客套話,隨後,曹錕踏上專列,駛向北京的宮殿,也駛向了他人生政治生涯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