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0、最貴重的
550、
廿廿不忍心叫皇上下“罪己詔”,不是端著麵子放不下,而是——此時皇上江山未穩。
原本就因為皇上血脈裏一半兒的漢人血統,叫皇上自打登基以來,宗室裏就一直都有些不滿的情緒在。
偏江南的漢人還跟著起哄,皇上剛登基那年,江南就傳出風言風語來,說什麽這又是回到了漢家江山……這就叫皇上的壓力更大。
再者皇上之前還曾經擺著那麽位中宮所出的正根兒的嫡皇子——十二阿哥永璂,再加上當年那位繼後輝發那拉氏不廢而廢的原因帶著些古怪,這就總叫宗室裏有人對孝儀純皇後母子憑低微身份、漢人血統,卻能承繼大清江山頗有些不服。
早先有先帝爺壓著,這股子怨氣兒就算一直都有,可沒人敢給挑出來;如今先帝爺剛崩逝兩年,皇上單獨理政也不過兩年,這就叫那些人趁著皇上根基未穩,便總有人想要挑刺兒。
——所幸皇上登基之時,已過而立之年。這要是換成一位小皇上,那可以想象,宮廷內外必定有大亂!
故此趕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若皇上就將這數百年最大的一場永定河水災記在他自己頭上了,畢竟他之前曾經祈雨過的……那這不正好是皇上自己往那些心懷不滿的宗室手裏遞話把兒去了?!
皇帝深深凝視她,卻還是篤定地點頭,“不妨事的。民為貴,君為輕。”
廿廿鼻子酸了。
說實話,雖說這中華天下幾千年了都奉行儒家,可是她本人從小兒念書的時候,卻不是那麽太喜歡儒家。中庸中庸,將人的血性都給中庸沒了,倒叫不少人學得一副假門假式兒的,可是君子的道貌岸然底下,指不定安著什麽心眼兒呢。
又或者說,孔老夫子、孟老夫子的思想原本沒有錯,可是幾千年來的演變下來,卻叫人給鑽了空子,改了模樣去,再不是老夫子們當年的初衷了。
可是眼前兒聽見皇上說出這句孟老夫子的千古名言,她還是心下那般地感動。
皇帝抬手,在她眼角撚了撚,沒叫她淚花兒掉出來。
他垂眸深深凝著她,倒寬和地笑了,“……你是爺的妻,大清國母,這時候兒你可不能掉眼淚。”
他故意抬頭看了看天上,“那位爺的淚珠兒已是掉得有點兒多了,你便怎麽都不能跟著一起掉了。”
廿廿這才撲哧兒笑了出來。
她喜歡這樣時候兒的皇上,她的——夫君啊。
她這便趕緊舉袖又在眼睛上“胡嚕”了一把去,用力地點頭,“皇上說得對,今年是汗阿瑪國孝期滿,皇上心中的思念未盡,就連上天也是一樣呢,所以那位爺才會一時控製不住了,淚珠兒掉得有些多了。”
皇帝見廿廿已經放鬆下來了,都能順著他一起開玩笑了,這才滿足地輕歎一聲,將廿廿擁入懷裏。
當真是難為她了——他自己倒還無所謂,終究身為天子,責無旁貸;且他已過而立之年,這一生什麽沒見過,什麽扛不起呢?
而她,不過還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卻要陪他一起扛起這樣幾百年最嚴重的水災、二百年來大清宗親最嚴重的一次信任危機來。
“……皇上,您委屈了。”廿廿心疼皇上,忍不住伏在皇帝心口,將麵頰緊緊貼住他的心跳。
皇帝便笑了,輕輕摩挲廿廿發頂,“爺不委屈……爺親自起草這份詔書的時候兒,眼前浮現起的總是交泰殿被焚毀那會兒,汗阿瑪已然那樣高齡,卻還為了咱們而頒下那道罪己詔……”
“汗阿瑪當年那樣高齡,尚且能為了我而做到那般;那我今日,還有何猶豫去?”
皇帝的話,叫廿廿心下也是一振。
是啊,她怎麽會完了那年的事?原本老人家都最怕晚年出個風吹草動,更何況先帝爺這位已經得了“十全”名號的老人家?
若為了保“十全”的名號,那先帝爺就將什麽都推到皇上頭上就是——反正那會子皇上已經登基兩年了。可是先帝爺還是自己扛下了所有的“天譴”,毫不猶豫說“皆朕之過,非皇帝之過”,全然不在乎自己那一甲子的聖名會不會晚而不保了去。
那老人家那樣的高齡尚且能如此,那便是皇上如今江山未穩,可是皇上還正在盛年,一切都還有盡可為之地,那還怕什麽去?
這般想來,廿廿心下便也暖了。
她便握了皇帝的手,抬眸望住皇帝的眼,“……那便事不宜遲。亡羊補牢,自是越快越好,皇上這便下旨吧。”
皇帝眼底微光瀲灩,凝視了廿廿一會子,這便吩咐,“魏青奇,叫軍機大臣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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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回到後殿,不多時,聖旨已下。
皇帝在聖旨中沉痛卻又深情地道:“……小民何辜?皆予之罪!”
“已分命各衙門卿員實力稽查,盡心撫恤,救我餘黎,稍贖予之重咎。”
聽至此處,廿廿終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皇帝又下旨,停止原定今年的木蘭秋獮。“朕意今秋停止巡幸,庶息民勞而省己過。”
字字處處,皇帝一再地用了“予之罪”、“予之重咎”、“己過”……前後反複數次,可見皇上罪己心意之懇切,叫人無法不動容。
廿廿抹一把眼淚,也忙站起身來,將自己身上絲綢衣裳褪了,吩咐,“從今兒起,隻穿夾紗的袍子。頭上不飾金玉珠翠。”
“還有,”廿廿吩咐月桂,“去翻檢我的嫁妝,將內裏金珠玉器全換了銀兩備著。朝廷一二日之內就將設粥廠賑濟,便都送去。”
月桂也是驚住,“主子……要動您自己個兒的嫁妝?”
廿廿點頭,“進宮以來凡是先帝爺和皇上賞給的,終究都是天家傳家的,在內務府裏都有賬冊登記著呢,我便是皇後,也不該擅動。可是我的嫁妝卻是我自己個兒的東西,憑我怎麽處置呢,都總歸隻是我自己的意思就罷。”
月桂不由得輕聲道,“……可是將來,三阿哥還得成婚,主子的嫁妝是該賞給三阿哥和未來的三阿哥福晉的。”
廿廿搖頭,“天下百姓,皆是我子。”
月桂眼中便也是淚花一閃,急忙點頭,“奴才明白了。奴才這就去打點,盡快尋內管領下人帶出去換成現銀備著。”
月桂去拾掇了,廿廿想了想,又走進前殿東暖閣的小佛堂,拈香跪拜。
“……老爺子、額娘,媳婦知道,自己這些日子來,也有做得不好之處。”
在這後宮之中,她雖已然為中宮之貴,卻也還沒能做到坐看雲卷雲舒,她也會鬥心眼兒,也要動手腕兒。
就比如……她剛動了動小指頭,教訓了舒舒的這一場。
這些事她做了就不後悔,可是這事兒卻終究前後腳跟這天災挨在了一塊兒……
“是不是媳婦身為大清國母,便該將自己的小計較都暫且放一放,將心眼兒放大些,多放眼天下與黎民,不該隻盯著後宮裏這方寸大點兒的天地?”
“媳婦向汗阿瑪、額娘請罪了……”
皇上都說“民為貴,君為輕”,那她這個當皇後的,自然也應當“後宮事小,天下為大”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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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皇帝連下諭旨,對永定河決口之災,迅速賑濟。
次日(初九日)便下旨撥局錢二千緡,命兵部尚書兼管順天府府尹事汪承霈、都察院副都禦史陳嗣龍、劉湄,順天府府尹閻泰和,撫恤永定、右安門外被水災民。
同日命戶部左侍郎高杞、武備院卿巴寧阿,馳赴盧溝橋,分駐兩岸,堵築決口。兵部左侍郎那彥寶、工部右侍郎莫瞻菉,分赴下遊查勘。
免大興、宛平二縣,水災本年額賦。
初十日,命順天府飭該管州縣收葬淹斃災民。
命於永定門外設廠煮賑。
十二日,皇上著傳諭台費蔭等,查看被災地方,有急須撫恤之處,即督同地方官立時賑濟,量給銀米。一麵動帑開倉,令經手之員據實報銷,以副朕軫念災黎如傷在抱之意。
十八日,撥廣儲司銀二千兩。賑永定、右安門外災民。
十九日,撥大興、宛平二縣常平倉穀備賑。
二十日,命五城地方照冬月例,設廠煮賑一月。
二十一日,撥直隸藩庫銀十萬兩,撫恤災民。
二十三日,發京倉稄米二千四百石。局錢千緡。賑永定、右安、門外災民。
……
除了接連不停的賑濟,皇帝還親自齋戒,赴社稷壇行“祈晴禮”。
皇帝二十二日進齋宮齋戒,到了二十三、四日,雲氣已然漸散。到二十五日,天光終於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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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初十日期,得了皇上的旨意,廿廿自己這邊兒嫁妝換成的現銀也已經預備好。廿廿叫四喜親自帶著宮中辦事的蘇拉,一同出宮查看。最後決定在朝廷開設的粥廠之外,再用自己的嫁妝銀兩,於盧溝橋再設一粥廠。
月桂、月桐和四喜、五魁他們也都將自己的月銀奉上,廿廿心疼他們,每人不過隻象征地取了一兩,其餘的按著他們想要捐的數兒,用她自己的銀子給補上了,記了他們的名兒去。
可是因為災民眾多,便是廿廿一人的嫁妝所換銀兩,也不夠支撐幾天的。廿廿這便與召來諴妃、華妃、淳嬪、吉嬪四位嬪位以上的主位,見此事說了。
“我的意思,貴人和常在等位,原本月例也不多,便不叫她們知曉了。倒是咱們幾個,若是手頭但凡有鬆動的,便也為災民們盡一份兒心吧。”
諴妃登時起身,“我這就回去收拾。”
廿廿不由得難過,趕忙起身,“……原本今年該是三公主的好日子,姐姐用這些銀錢和首飾的地方兒還多著。”
諴妃卻含笑搖頭,“在這樣的時候兒,我難道還能隻顧著自己的公主,就不顧這天下黎民了麽?”
見諴妃都如此,華妃也隻好怏怏地道,“我進封妃位總比諴妃晚的,這月例銀子便也沒攢下幾個月去。可既然是為了賑濟水災,那不算多少,終歸是個心意。我這就回去扒拉扒拉算盤,算算手頭還有多少富餘的,這便叫人送了來。”
廿廿毫不猶豫,竟向華妃一禮,“我替災民百姓,謝過華妃娘娘了。”
“華妃的銀子雖說是送到我這兒,我叫人一並送出去開粥廠,可我必定要向災民們都說明白的——這絕非我一人之力,而是幾位姐妹與我一同的心意。”
華妃這才興奮得臉頰有些微紅了起來,點點頭,“皇後辦事一向最是周全,妾身最是放心不過。”
廿廿的意思,原本是不難為貴人、常在們了,可是因為諴妃、華妃等人都行動起來,各宮也都是耳聰目明的,這便都驚動了。
信貴人、如貴人,這便牽了頭,來求廿廿,捐獻她們今年一半兒的年例銀子出來。
廿廿自是感念。貴人位分的年例銀子,一年統共才一百兩,這捐出一半來,她們手裏就隻剩下五十兩去。
信貴人倒還罷了,終究是家裏有爵位;如貴人雖也是名門閨秀,可是她阿瑪不在了,家裏如今都掐在她那並非同母所出的嫂子手裏……她母家當真填補不上什麽,她捐出一半的年例銀子來,手頭必定緊了。
廿廿便不準她們捐獻,言明免了貴人和常在們的去。可是信貴人和如貴人心情懇請,接連到儲秀門外跪求……廿廿不忍,終還是點了頭去。
信貴人和如貴人這般了,其餘幾位貴人和常在這便也都紛紛捐出了銀子來。
各位內廷主位們,還都有內親在各家王府當福晉的,聽聞了宮裏的動靜,懂事兒的福晉們便也都趕緊捐出了自己的那一份兒來。
這樣,內廷主位們和王福晉等共籌集起的銀兩,便又在盧溝橋、黃村等處,建起五處粥廠來。
在廿廿等內廷主位們的帶動之下,各王府福晉們也都參與其中,令各家王爺們也都受觸動。
儀親王永璿、成親王永瑆、慶郡王永璘、定親王綿恩聯名具奏,懇將應領親王、郡王的俸銀俸米,三年之內的所得,恭進一半,以備賑恤。
福康安之子貝勒德麟,因爵位也比照宗室爵位為貝勒,故此便也奏請與宗室王公一樣,將三年的俸銀俸米恭進一半。
廿廿得了信兒,親自叫人宣綿寧側福晉,賞其同桌用膳。將膳桌上幾道她尋常愛吃的菜,都指給綿寧側福晉,叫她轉給德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