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8、酸了酸
698
見阿哥爺特意挑著這個話茬兒說,富察氏就隻好又酸了酸。
可不是嘛,人家星樓的娘家呢,雖說是內務府旗下的包衣,可是人家可不是普通的“奴才,她哥哥延豐,早年就被放了兩浙鹽運使,兼管杭州織造這樣的肥差去。
這樣的差事,從前都是雍正朝的李衛這樣的人做的,可見得其有多大的權,又受皇上多大的信任去了。
不僅她哥哥,她母家好幾代都受天子信重,皆有要職。要不然就憑她堂姐,一個包衣的身份,怎麽能嫁給明安這樣的一等果毅公當一等公夫人呢?
也唯有這樣的家世,養出來的格格才會是打小兒有些心無城府的,因為人家是真的可以做到無憂無慮去
人家星樓這樣的人家兒,還缺自家在皇子所兒裏當格格的妹子,偷運出來的幾兩銀子去糊口度日不成?
倒是富察氏自己,雖說也是沙濟富察氏出來的格格,門第是挺高貴,但是自家也不是承襲世爵的嫡係大宗,她自己阿瑪的官職也沒比人家星樓父兄的高。故此要說這手頭兒啊,她的那點子家當,還真不比人家星樓多多少。
不僅如此,星樓這哥哥啊,不但得了要緊的肥差,本人還當真是個能幹的!
當年由李衛親自監修的《兩浙鹽法誌》,因日子也久了,故此延豐上任就請旨要重修。皇上準了,沒想到延豐一年間就將《鹽法誌》修好,而且比之李衛監修的舊版,延豐這一新修的體例更加完善,且對李衛舊誌多所訂補。
皇上十分欣賞,親自留存。
二阿哥綿寧的幾家內親裏,舒舒的阿瑪已經不在人間,舒舒的弟弟熙敏年紀還輕,不受重用;至於富察氏自家,父兄就算都有官職,不過也不是什麽重臣。
況且要再加上二阿哥那兩位不爭氣的舅舅呢,這一門子的內親,都夠讓二阿哥頭疼的。
這樣一比較,偏就是人家星樓家人給二阿哥撐了門麵!
這星樓本來就是阿哥爺身邊兒的老人兒,又是皇後娘娘跟前指過來的,況且又是阿哥爺所鍾情的……再加上母家得力,這便叫星樓雖說身份隻是個官女子,但是卻也是叫舒舒和富察氏這兩個福晉都不敢怎樣的去。
富察氏不管自己願意還是不願意,至少麵兒上還得對人家星樓客客氣氣的,一想到這個就讓她心下火冒三丈。她不得不忍著福晉也就罷了,她還得連個格格都得讓著!
那今兒既然沒法兒叫阿哥爺對福晉那頭兒不高興,那她好歹也得將星樓給掐一把下來!
她便歎了口氣,委委屈屈地看著綿寧,“阿哥爺說的是,咱們那格格娘家哪兒缺這個呀。我就是想說呀,咱們那格格跟福晉也算同氣連枝了。
“福晉跟皇後娘娘是一家子,那格格就是皇後娘娘跟前指出來的;況且那格格的堂姐還是福晉的嫂子不是?就連眼巴前兒,那格格與福晉所行所為,也是同出一轍呢!福晉總往皇後娘娘那邊去,那格格總與母家來往,說不定也是與皇後娘娘有關的,興許是給皇後娘娘效力呢吧?
“隻是我笨,一時爺想不到那格格是讓娘家怎麽為皇後娘娘出力的。也是方才阿哥爺的話兒,給我提了個醒兒去——咱們那格格家,有錢啊!
“想想皇後娘娘未來兩三年內就得給三阿哥辦婚事了,那自然要用大筆的款項。三阿哥是皇子,自然是從公裏出銀子,隻是皇後娘娘這當額娘的,怎麽也從自己的體己裏出一份兒吧?那無論是公裏,還是私裏,鹽關和織造的銀子還不是最大的進項?
“話又說回來了,皇後娘娘的母家,咱們心下都是有數兒的。雖說如今恭阿拉、和世泰都有差事,可是畢竟早年間貧寒,壓根兒就沒什麽家底兒。這幾年間他們家裏二格格、三格格又接連嫁入王家,便是為了皇後娘娘的麵子,他們家給兩位格格的陪送也決不能少了,故此他們家裏就更是被掏得空空的了,別說能貼補皇後娘娘了,怕還要反過來要皇後娘娘周濟才行吧。
“這樣一來,皇後娘娘最缺的,自然就是銀子了!那這不正好兒麽,那格格家裏正好兒能給皇後娘娘正經效力!
綿寧麵上還看不出什麽,隻是微微轉頭,目光飄向了窗外去。
憑富察氏這些年來對自家阿哥爺的觀察,即便阿哥爺還是這麽不動聲色的,可是此時阿哥爺的動作已經與之前有了改變,那這微微的一點子變化,便也說不定就是阿哥爺內心的真實波動呢。
她心下不由得大勇,原本都站起身來了,這便又坐回去。一隻手好整以暇地捋著另外一邊袖口的繡花滾邊兒,幽幽地道:“如今咱們家裏,就我們四個人伺候阿哥爺。四個人裏頭,這就有福晉和那格格兩個一起替皇後效力……這便是一半兒了!“
“更何況,福晉的分量,不是我這個側福晉能比的;那格格跟趙格格之間呢,趙格格也自然是沒法兒跟那格格比的……這便明麵兒上瞧是二對二,可是內裏啊,卻是她們二位高高地占了上風去,我跟趙格格兩個根本望塵莫及。
富察氏說著還特地歎了口氣道,“原本都是阿哥爺的妻妾,心不是該都在阿哥爺這兒麽?便是自己娘家能出些力的,難道不是給阿哥爺出力,卻反倒要胳膊肘往外拐了麽?
“這般想來,福晉是皇後娘娘的本家兒,皇後娘娘再將身邊兒伺候過的那格格指過來……全都是皇後娘娘天時、地利、人和,安排好的呀。
富察氏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覺得自己心下敞亮了不少。
她不信阿哥爺會對這些話還無動於衷!
枕席之畔,如何能容他人安眠?.
綿寧有一會子沒說話,富察氏心裏不由得湧起了一股子得意來。
半晌,綿寧緩緩抬眸,盯住富察氏的眼睛,“……你,說夠了麽?
富察氏心下便是咯噔一聲兒,慌忙站起來,“阿哥爺,我這可是為阿哥爺著想啊!
綿寧搖了搖頭,“可是我聽見的,不過是你在我麵前搬弄是非。你還記著她們一個是福晉,一個是頗得我心的格格,你心裏多年來始終都有妒意,故此已然許多次尋機在我麵前詆毀她們兩個。你當我真不知道你想什麽呢?
“至於她們這些日子在忙活什麽,是不是為皇後額娘效力,這原本也與你沒有幹係。
綿寧頓了頓,仿佛輕輕地歎了口氣,“話又說回來,她們原本就一個是皇後額娘的本家兒,一個是皇後額娘跟前伺候過的人,故此便是與皇後額娘走得近些,想為皇後額娘效力些兒,又有什麽錯兒?偏得要你這樣小肚雞腸的婦人,到我麵前來搬弄短長?
富察氏一時之間宛若天地驟換,她驚愣地望住綿寧,好半晌都回不過神兒來。
這是怎麽了?方才不是說得好好兒的嗎?她方才有那麽一刻,已然是清清楚楚地看見,阿哥爺分明似有所動了啊!怎麽就忽然間阿哥爺就又不高興了呢?
——難道說阿哥爺還是心下有意回護福晉和星樓?
富察氏的心下晃了晃,想想也是。畢竟一個是他嫡福晉,與他聲名休戚相關;一個是他曾經最為上心的侍妾,母家還頗為得用……
而她呢,就算是皇上親賜的側福晉,卻論地位比不上嫡福晉,論恩寵比不上星樓,故此阿哥爺這便容不得她說她們不好了,是不是?
她鼻子酸,心下更是一片灰燼,可是卻仍筆直地挺直了脊背去,寧靜地凝視著綿寧的眼睛,“所謂忠言逆耳,妾身知道福晉和那格格在阿哥爺心上的分量,故此今兒妾身說出這番話來,就早已經做好了阿哥爺會不高興的準備去。
“可是妾身卻也更明白,阿哥爺是個什麽樣的人。阿哥爺是皇嫡長子,自是這天下英明僅在皇上一人之下的,阿哥爺心下最是明白忠言逆耳的道理去。
“天子在前朝,尚且需要諍臣、言官,那阿哥爺在家裏難道就不需要這樣一個人了?這樣的人雖說總難免觸怒主子去,可是妾身相信,等主子的氣頭兒過了,必定能回過味兒來,明白妾身的心思。
富察氏說著,還當真委屈地紅了眼圈兒,吸了吸鼻子道,“妾身是一顆心全都牽掛在了阿哥爺的身上,一切都是為了阿哥爺著想啊……若僅為爭寵,妾身既知阿哥爺必定不愛聽這樣的話,那妾身又何必來自討沒趣?那這就不是爭寵,而是妾身在自己耽誤自己了。
“妾身是眼見著如今什麽都朝皇後和三阿哥那邊兒傾斜過去,咱們家裏還偏有這樣與皇後娘娘同氣連枝的去,妾身是當真地著急啊!
.
富察氏說這番剖白之時,起初綿寧還沒怎麽有耐心聽。但是綿寧的情緒卻平複得很快,待得富察氏說到後來,綿寧已然轉回了頭來,一雙黑瞳肯專注地落在富察氏的麵上了。
富察氏也察覺到了,就更是委屈得要掉眼淚。綿寧伸手托了她手肘一把,放柔了嗓音,緩緩道,“……我並非不明白你的心思。隻是你終究是深居宮中,眼界難免有限,故此說出來的話未免就不是偏頗的。
“況且咱們是一家人。你是我的側福晉,那你就應當上敬福晉,下容官女子們才是。我的性子,你自然是知道,我是最不喜紛爭的人,故此便是自家內宅裏,我也希望你們都能和和氣氣的,別鬧出叫人家笑話的亂子來。
綿寧說著輕撫了撫富察氏的肩頭,以示撫慰,“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也盡可放下心來,我不會誤會你什麽去。相反,你今兒能在我眼前兒這般直言不諱,我心下並非沒有感念的。
“好了,今兒的話就先說到這兒吧。你提醒我的,我心下會留神。天兒不早了,你也回去歇著吧。
富察氏又是哭又是笑,委委屈屈、期期艾艾地走了。
隔窗望出去,綿寧心下又漾起那悠長悠長的歎息來。
他不是不能容富察氏說這些,況且這些話裏並非全無道理。他隻是……還是聽不得富察氏將話越發直白地都指刺到小額娘那去了。
在他心下,還有一種無法叫旁人知道的執拗去:她便是再不好,她便是再要與他生分了,可是她這些不好,終歸都隻能他自己一個人心裏明白;他的耳朵,還是容不得聽見旁人說出來的那些刺耳的話來。
而他的這種執拗……他自己又何嚐不是漸漸地明白,這執拗終究會成為他未來前路上的絆腳石,甚至他有可能為了這執拗,而傷了那些擁戴自己之人的心去。
可是,又該怎麽辦呢,既然它就是執拗,那這天下最難改的,不就是“執拗二字麽?否則,若是好改的,那也就都不叫“執拗了啊。
.
綿寧有些心煩意亂,想出門散散。
直到已經走出了他所居住的擷芳殿中所的門,抬頭望天,卻還是遲疑地停住了腳步。
都這個時辰了,他縱然是皇子,在這宮禁之中也是沒有隨意走動的自由的。這時辰擷芳殿大宮門都下鑰了,他若想出去,必定要驚動宮殿監當值的總管和侍衛們去。
他們必定要盤問他出門要做什麽去,是否有旨意,還要登記入冊……
那算了,算了。
他又不想立時就回自己家去了,遲疑之間,還是一偏頭看見了他中所旁邊兒那西所的門兒。
一牆之隔,西所是綿愷住著。
他進退維穀之間,忖了忖,還是定下了心思,直接抬步衝西所大門去了。
他這不算出擷芳殿,況且便是西所當值的太監記檔,也隻能說明他們兄弟之間情意親厚,他這當兄長的大半夜的還來探望兄弟。
在這樣的時候兒,底檔上記下這樣的文字,對於他來說便沒有半點的不好。甚至正好相反,倒能為他積攢下好名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