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2、鬧一場

  八月裏,二阿哥綿寧和三阿哥綿愷馳奔熱河,晚一步到達,隨同皇上一起進哨。


  二阿哥和三阿哥前腳走,後腳內務府便呈上了一批出宮的太監、女子們的名單來。


  女子們出宮的緣故,有的是因為足歲了,該叫出宮自行婚配的;也有因為病的、笨的,或者是在宮裏犯了錯兒的,主子不喜了,統一退回給內務府,叫內務府歸攏在一塊兒,一遭打發出去交給家人的。


  至於太監,更多的緣故還是年老的、多病的,不能伺候主子的緣故。


  鄂羅哩就在其中。


  內務府將單子呈上來時,廿廿隻垂眸,眸光從那個名字上掃過一眼,便圈準了。


  月柳將單子收起來,準備交給五魁,給內務府送回去。月柳便收拾便啐了一口,“便宜了他!要不是主子瞧在他年老,已是沒幾年活頭兒的份兒上,給他留了這條老命去,要不然的話,就憑他那吃裏爬外,都本該沒命走出這道宮門去的,還想頤養天年?那可真是他的造化了。”


  廿廿聽了也隻是淡淡笑笑,並沒的什麽不高興的。


  月柳有些心裏沒底,拿著單子出門兒到太監值房尋五魁。正好五魁沒在,她便跟四喜嘀咕,“……主子當真是太便宜那老死頭子了!憑什麽還能讓他出宮養老去?”


  倒是四喜聽罷也隻是莫測高深地笑笑,“你怎知他就能得善終了?”


  月柳登時傻了,抬眸望住四喜,“這,這是什麽意思啊?”


  四喜搖搖頭,“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監,主子拿捏他做什麽?他再怎麽著,也不過隻是宮中一個老奴才,主子若是當真想整治他,怎麽著不行?可是便是要了他的命,或者叫他吃了苦頭,這又對主子有什麽值當的?便隻是出了一口氣罷了,可這總歸沒什麽用了不是?”


  月柳皺眉頭,“這話我都聽糊塗了。那你倒是與我說說啊,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月柳著急,也是因為平日裏鬧慣了,她這便想都沒想,就伸手扯住了四喜的袖子搖晃。


  卻不成想,恰巧兒有人走進來。


  還是五魁得了傳話兒,從外頭跑過來,見了便趕緊打招呼,“喲,眼兒姑姑您來啦!怎麽不到屋坐著,還在外頭站著呀?”這才將月柳和四喜都給驚了一跳,兩人一起回頭看向門外頭。


  門外站著的人,正是月桐。


  月桐也有點尷尬,便衝五魁一瞪眼,“你叫我什麽呢?這也是你該叫的麽?我才走幾天,你這膽兒就變這麽大了?我是有日子沒拿爐鉤子抽你了是不?”


  四喜見是月桐,倒鬆了口氣,隻是熱乎乎地笑,“就是的啊,都回來了,還在門口兒站著幹什麽?旁人來了是要在外頭候著,你能一樣兒麽?快進來,快進來。”


  月柳也尷尬地趕忙奔出門外去挽住了月桐的胳膊去,往門裏拉,“姑姑快進來呀。”


  月桐冷冷瞟了四喜一眼,進來也不坐,便隻道,“你們的話兒沒錯,我要是為了我自己的事兒回來,那我是回家,自不用這麽多規矩去。可是我這會子是奉了如嬪的命,來給主子回話兒的,那我便不能直接就往裏走了,我就得守著外人的身份,在這兒也得立規矩。”


  四喜瞧見月桐瞪他了,這邊趕忙放下了總管太監的架子,堆了一臉的笑,有點死皮賴臉地靠過去,“我就說咱們家月桐姑娘是最懂事兒的,你們這回都信了吧?還不趕緊地給姑娘泡一壺好茶去,還有那個小五子啊,趕緊把那凳子麵兒上的灰塵給擦了,讓你月桐姑姑坐這說話兒!”


  月桐卻獨獨不看四喜,隻盯著五魁和月柳去,“不用了,我來是回話兒的,又不是來坐著說話兒的。要是耽誤了工夫,回頭倒說不清去。麻煩你們誰進內向主子替我通稟一聲兒去,我回了話兒就走,也不耽誤你們。”


  月柳的臉“騰”地就紅了起來,趕忙道,“姑姑坐著,我去給姑姑回了主子去。”


  月桐卻伸手將月柳給扯住了,“不用你去。五魁這不是現成兒的就在眼前呢麽?有他在,何至於就叫姑娘們去回話了?叫他去就是,他腿腳靈便不說,也不耽誤事兒。”


  “倒是你……”月桐瞟一眼月柳,“你不是還有話沒說完呢麽,被我給衝了,怪不好意思的,等我走了,你繼續說就是。”


  月柳的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了,尷尬萬分道,“姑姑誤會了,我沒什麽要緊的。”她忙將手裏的那名單舉了舉,“是主子給內務府的批複,我來找人給送回內務府去罷了。”


  月桐卻雲淡風輕地笑,“嗨,瞧你,便是叫人去內務府辦差,哪兒有那麽個辦法兒的?我瞧見你那手勢,就是說的私人的話,這就與公事隔得遠了。你不過是怕我不好意思,這才當著麵兒怎麽都不肯認罷了。”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叫我難堪。那我又如何能辜負你這樣兒一片心去,我也得有這點兒眼力見兒不是?”月桐說著按著月柳的手,將她摁著坐下,“你且在這兒穩穩當當地坐著說話兒就是,我這就走了,可不敢再耽誤你正事兒了。”


  瞧著月桐這般,五魁也有點傻了,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傻傻看著。


  月桐說著咯咯一笑,卻蹬五魁一眼,“你還在杵著做什麽,還不趕緊去替我通稟去?你這麽傻杵著,倒像我不想走了似的,你這不是害我麽?回頭再耽誤了你家四喜總管跟你月柳姑姑的正事兒,那我可不給兜著,你自己想轍去!”


  五魁也跟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趕忙賠禮道歉,轉身就往裏跑。


  月桐用眼角餘光吊著四喜和月柳兩個,麵上的笑意反倒更濃了,“你們也瞧見了,是小五子那孩子偷懶耍滑,叫我不得不再耽擱一會子,也跟著耽誤你們兩位的事兒了。你們二位瞧瞧,我在這兒礙不礙二位的眼,若二位不想瞧見我,我就到門外等著去就是。”


  月柳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姑姑……姑姑求你千萬別再這麽說了,我真的沒什麽要緊的,就是跟四喜說說主子的事兒。”


  月桐登時又是冷笑出聲,“什麽?你到這兒來跟四喜說主子的事兒?這也是咱們當奴才的該辦的事兒麽?!你們兩個,一個是主子宮裏的總管太監,一個是主子挑在身邊兒伺候的頭等女子,主子何等信任你們!”


  “主子有什麽事兒,是你們不能在主子跟前直接說的?又或者你們在宮裏說,還不行麽?非要到宮門外頭來,在這閑雜人等進進出出的太監值房裏說?你們這是怕主子的事兒,沒法兒叫外人知道是怎的?”


  “你們可別忘了,主子是誰呢,主子是皇後啊!主子的事兒,也是你們敢這麽隨便嚼舌頭根子的麽?”


  四喜實在有些聽不下去,便是心下肯體諒月桐,卻也看不得月柳再這麽受委屈了,他便上前一把將月柳給拉開,蹙著眉頭盯著月桐,“……你這是怎麽了?好些日子不回來一趟,好容易回來,就不能好好兒說說話,非要惹得大家夥兒都不高興是怎的?”


  “你原本不是這樣兒的,你現在怎麽學成這樣了?”


  四喜這麽一說,月桐就更炸了,也是一把扯住了四喜的衣袖子去,“你這話倒是要說明白!我怎麽了,我變成什麽樣兒了?誰說我原來不是這樣的?你憑什麽說我就變了?”


  她又沒好氣兒地瞪了一眼月柳,“我知道你要護著她,可是也不能就不容我說話了!再說我怎麽了,我又說什麽了,難道我說錯話了麽?我方才不是一個勁兒給你們兩個道歉,我說了我馬上就走,就給你們兩個騰地方兒了還不行?”


  四喜便又歎口氣,壓不住惱火,“你還好意思說你沒說旁的?你瞧你多能啊,你都把我們給擠兌成這樣了!這還得說這兒是皇後主子宮裏呢,我們都能被你給擠兌成這樣;這要是換了旁的地方兒,我們還不得被你擠兌死?”


  “……我怎麽瞧著你跟如嬪的日子久了之後,倒是越發有如嬪的影子去了?!”


  月桐狠狠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四喜去,“你說什麽?”


  四喜也是怒極,才說出這口不擇言的話來,他自己說完也是皺眉頭,趕緊把話往回拉,“嗨,你瞧我這張臭嘴,這是胡說八道什麽呢。你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也是氣頭兒上話趕話地說走嘴了。”


  月桐卻含淚搖搖頭,“別介,你沒說錯,我知道你實際上說的是心裏話,大實話。我說怎麽著呢,原來你老早就已經這麽看我了,上回說是說走嘴了,這回就更不是了。分明是,你老早以來就一直這麽看我了。”


  外頭五魁劈裏啪啦地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姑姑,主子請你進去呢。”


  外頭,月桂也隨後跟了來,見了月桐便含笑親熱地拉住了,“快點兒,主子等著呢。”


  月桂也掃一眼又是氣急又是尷尬和後悔的四喜,還有已經哭得紅了眼睛,完全沒辦法的月柳,便笑著吩咐,“月柳,趕緊著,主子吩咐了,說你月桐姑姑好容易回來一趟,趕緊去預備些她素日裏愛吃的果子來。”


  聽是主子吩咐的,月桐便也鬆開了手去。月柳如同得了大赦一般地爬起來,行個禮之後,趕緊往外跑。


  月桂也瞪了四喜一眼,這才陪著笑臉,將月桐給拉出去了。


  月桂是好說歹說,才將月桐給哄好了一半兒。月桐也是自己好強,也同樣不想進內叫主子給瞧出什麽來,這便也趕緊強顏歡笑。


  待得進內,廿廿瞧了一眼,心下便也約略有數兒了,這便親自向月桐伸手,“快過來,站那麽遠做什麽?難不成是眉毛沒畫好,怕走近了,叫我給看見不成?”


  叫主子這麽一說,月桐便也笑了,趕緊上前,到了廿廿炕沿邊兒再行禮又請安一回。


  廿廿攬過了月桐的手來,輕輕拍著,仔細打量月桐去,“看著仿佛又清減了些兒,不過更顯得眉目清麗了。我瞧今兒這眉毛畫得極好啊,竟是比月桂和月柳她們都巧的手。”


  叫主子這麽誇讚,月桐便也紅了臉頰去,趕緊稟報,“回主子,實則奴才是來替如嬪回話兒的。”


  廿廿點頭,“我估摸著她這幾日也該有個話兒了,可巧你就回來了。也不急著說,你先坐下,喝口茶,再嚐嚐果子也不遲。”


  五魁在旁邊兒伺候著,這便趕緊給湊趣兒,“方才奴才喊‘眼兒姑姑’,結果姑姑就惱了……主子快替奴才說說吧,要不以後姑姑每回見我還不得都記著奴才的賬哪?”


  月桐沒想到五魁提這個,扭頭就瞪他,“你又皮癢了不是?這些破事兒你也好意思到主子跟前來求來?看我回頭不拿針尖兒紮你的嘴去!”


  廿廿笑出了聲兒,忙拍拍月桐的手去,“你別誤會他,不是他到我麵前來搬弄是非,倒是原本就是我吩咐了她們去,叫他們都別叫你月桐了,當你回來的時候兒,還都叫你小名兒就是。”


  月桐怔住,可是隨即心下便明白了,登時一片暖意席卷而來,將她之前那點子委屈都給擊退了去。她吸一口氣,眼前便已然是一片模糊了。


  她是月桐,是皇後主子跟前的月桐,可是這個月桐卻也跟著到了如嬪身邊兒去,可是名兒卻沒改,依舊還是月桐。


  可是月桐,卻哪裏還能是原來那個完整的月桐了呢?那如嬪跟前的月桐,與曾經皇後主子身邊的月桐,又哪裏還能是同一人了呀?


  因為如今在如嬪跟前,她便覺她自己這個名兒都有些可憎了……


  還是皇後主子最明白她,那她再回到皇後主子宮裏來,便不再是那個叫她自己都有些混沌不清了的月桐,她依舊還是從前的那個小眼兒。


  小眼兒,是獨屬於皇後主子宮裏的記憶,是獨一無二,是永遠跟如嬪沒有瓜葛的。便不論她在如嬪身邊,跟著一起走了多遠,她卻永遠還都有回頭的路。


  她可以不再是月桐,她可以丟了這個名兒去,可是她卻永遠都是小眼兒,永遠可以走得回本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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