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日擁爐話別離(2)· 震怒
晚晴請裴鈺軒坐上席,自己坐在他對麵。早有掌櫃的捧上水酒,在一旁殷勤說道:
“裴公子,這姑娘前兩日已付了酒錢,我說用不了這麽多,姑娘非要我們留下,現在菜肴已齊。可否上菜?”
裴鈺軒眉開眼笑地說: “那就上菜吧。”接著又柔聲問晚晴道:“原來你籌備很久了呀?有心了!”
晚晴見他這般高興,心中卻不禁有些打鼓,想到他那鬼神莫測的脾氣,她有些忐忑,待會自己有話要說,這人會不會翻臉啊?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輕輕搖了搖頭,說道:“沒有很久,但是要招待您,也不敢過於隨意了,怕入不了您的眼。”
“哼,又來哄我”,鈺軒笑咪咪地逗她:“‘巧言令色獻矣仁’,杜姑娘,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晚晴對他莞爾一笑,舉起一杯酒來,朗聲道:“公子,奴家不識字,不知您說的是什麽。現在請您滿飲此杯,奴家祝您福壽安康,來年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鈺軒聽了她的話,宛若心間被一枚白色羽毛輕輕撩動,又酥又癢。
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這女孩子的小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麽,鬼主意多得很,那話又幽默又熨帖,難怪連家裏那兩個妹妹也被她打動。
他戲謔晚晴道:“你這麽一說,我這杯酒還不得不喝了,不過,咱們說好啊,今晚你若說笑了我,我才喝酒,不然,我可一杯都不喝。”
說完,便微微仰頭將酒飲下,那眼睛,卻是半刻也沒離開過晚晴。
晚晴聽他這麽說,似乎忍俊不禁,抿著嘴一直在笑,笑得給他倒酒的手都有些打顫。
鈺軒心裏一動,一把抓住她的手,身子微微前探,問她道:“你笑什麽?”
一縷細細的桂花香氣和著少女清新淡雅的體香撲入他的鼻中,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馬,瞧著晚晴的眼神有些熾熱起來。
晚晴對他的表情視而不見,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笑著答道:“公子細品品自己剛才說的那話。”
鈺軒狐疑道:“我剛才說的話,我剛才說的哪裏有那麽好笑了?”
“您方才說要我說笑了您,您才喝酒,那……您難道是當壚賣笑?”
晚晴說完,忽然意識到這個玩笑開得有點過火,忙忙低了頭,半紅著臉,含羞道:“公子,晚晴失禮了,您不要見怪。”
鈺軒見她害羞帶怯的樣子,眉梢眼角的風情不自覺溢出來,正是一副閨家少女嬌憨天真的模樣,隻覺心中泛起一片漣漪。
他歪著頭,眯著眼睛壞笑著覷她道:“好啊,你說我當壚賣笑,怕不是賣笑,是賣酒吧,那你呢,你和我一起賣酒嗎?司馬相如怎能形單影隻呢?我的卓文君……”
說到這裏,他的頭湊上來,距離晚晴極近極近,灼熱的氣息噴向她白皙的脖頸,附在她耳邊,他的聲音略帶著一絲慵懶: “是你嗎?”
晚晴心中一動,忙忙屏氣凝神,不動聲色道:“公子才喝了一杯,就醉了?我是不信的,今天您可得不醉不歸啊……”
說著,身子往後一撤,和鈺軒一下拉開了好大的距離。
鈺軒身子滯了滯,慢慢坐直了身子,眼神玩味地望著晚晴,許久,方將酒杯慢慢推到一邊,一字一句道:“你這杯我不喝。”
“公子,我還沒給您說祝酒詞,本來您就不該喝呀!”晚晴笑得拿帕子捂著嘴:“您這樣的客人我真是第一次見,咯咯咯……”
鈺軒一想,果真如此,她剛才敬的第一杯酒自己已經喝了,這第二杯是她剛斟上的,自己今天是怎麽了?這心裏怎麽亂了呢?
被一個小姑娘弄亂了心緒,他還是第一次。想到這裏,他略有點尷尬地用修長的手食指點著桌子,掩飾道:
“不管怎麽說,你下一杯我也不喝……”
晚晴還沒來得及說話,掌櫃的和小二已經將菜都布上來,滿滿當當一桌子,又拿了兩小壇酒放在桌旁,道:
“裴公子,杜姑娘,這是上好的女兒紅,喝著甜,後勁卻足,小老兒先給你們上兩壇,不夠再叫吧。”
裴鈺軒上次在博雅堂時見識過晚晴的酒量,聽到這裏,便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對掌櫃的說:“杜姑娘的酒量,用不了這兩壇,兩盞就差不多了。”
晚晴見有外人在場,也沒反駁,隻是朝他笑了笑,那笑如驚鴻照影,不勝風情,他心裏又是一蕩,忙將視線轉向了別處。
掌櫃的和小二要告退時,他還此地無銀地說了句:“不招呼你們,你們就自己忙吧。”
見二人出去後,晚晴為自己也斟上一杯酒,款款道:“三公子,今日這杯酒,您卻是非飲不可了。這是我辭行的酒。”
聽她這麽說,鈺軒大為震驚,他的心猛地一沉,剛才的微甜蕩然無存,湧上來的是無限狐疑和質問。
晚晴見他這般表情,也不由心裏有點驚,擔心他會當場發作,這是柳泰成的酒館,若是他當場掀了桌子,這……到時自己如何收場?
可是話已經到了這裏,也隻好硬著頭皮道:
“晚晴來裴府一年,多謝您鼎力相助,這杯水酒,權作謝禮,我便先幹為敬了。”
說著,她強裝鎮靜,將酒一飲而盡,將酒杯微微傾斜,對鈺軒道:
“三公子,我幹了,請您也幹了此杯吧。古人雲,臨別不作悲酸語,想來公子也是豁達開朗之人,別的話,晚晴便不說了。”
鈺軒見她說得如此周全,必是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不由渾身發冷,又驚又怒,他轉動著酒杯,眼底閃出一絲寒意,冷冷發問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家去,從此一去不返?”
晚晴點頭道:“是,我不日後便當歸家,此後一別,再見亦不知何日了。這段時間,深受您的大恩,無以為報。故特設這薄酒宴請您,請您切莫嫌棄。”
她雖說得雲淡風輕,其實心中也萬分不舍,可是這是早已做好的決定,此時也不能再去更改。
鈺軒從剛開始的震怒中慢慢緩下來,他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徐徐問道:
“你這是什麽時候做的決定?媚兒還沒出閣,你怎得便辭了這伴讀?”
晚晴斂眉答道:“其實這伴讀之事,人人都做的,絕非晚晴一人能做。況且家父家母年老體弱,晚晴為獨女,亦應膝下侍奉,不敢再攪擾貴府。”
裴鈺軒仍不死心,又追問道:“你就這樣走了,竟願背著那汙名?”
晚晴不敢抬頭看他,低頭應對道:
“那事既沒說破,可見對方也並未下狠手,隻想讓我知難而退。我隻要離開裴府此事便可了結,何必又要多事?”
裴鈺軒冷哼一聲,聲音微微上揚:“你倒是豁達得很,看起來果然是修得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了……
不過,這裴府,難道就沒有你留戀之人之事了?這一年,這些人,這些事,在你杜姑娘的眼裏,都是過眼雲煙,轉瞬即逝?”
晚晴有刹那的失神,她的眼圈半紅,傷感地說:
“公子,說實話,我也是……舍不得的。可這世上之事,誰能說得準呢?緣淺緣深,終不是我等草芥之人說了算的。”
說著,她抬起頭,定定望著鈺軒,一臉真誠地說:“三公子才華高絕,鶯兒姑娘姿容絕世,晚晴先在這裏預祝二位前程錦繡,體泰安康。”
聽到這裏,裴鈺軒再也忍不得,氣得將手中的杯子“哐啷”一聲摜在了地上,高聲斥責晚晴道:
“原來在你杜晚晴眼裏,我裴鈺軒就是個貪好酒色、尋花問柳之徒,是個可以利用過就拋下的工具是嗎?”
晚晴見他如此震怒,也傻了眼,她跟著站起身,手足無措道:“這……三公子,我不是這意思……您誤會了……”
掌櫃聽到響聲,忙探進頭來怯生生問道:“不知是何事……”
“滾,滾出去……”,鈺軒衝掌櫃大吼了一聲,那臉漲的青紫,嚇得掌櫃身子發軟,腳底打滑,還是晚晴給掌櫃的使眼色讓他趕緊走,掌櫃才瑟瑟發抖地出去了。
“杜晚晴,你聽好了……”,裴鈺軒“霍”一聲站起身,一臉的陰寒之氣,他死死盯著杜晚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裴鈺軒,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人,也不打算做好人,所以,誰要是想戲侮我,玩弄我,利用我,我發誓,一定會讓她付出代價!”
“不不不,您誤會了……誤會了……”
杜晚晴的腦袋亂成了一鍋粥,她知道事情會糟糕,但是沒料到這麽糟糕!
她實在不知道裴鈺軒為何如此暴怒,畢竟自己不過是和他有過那麽三五次接觸,比較像好朋友的樣子而已;
按常理她忽然要走,他暗中生氣也算有情可原,但是當眾發怒就沒必要了吧,他竟然會因為這事,發誓威脅起自己來了,這,這是從何說起呢?
自己又沒占他便宜,就算夜探祠堂的事得了他的庇護,也受了他一點書法的指導,那她還在他喝酒無度時拉著鈺媚勸解他呢,還在他去疫區時送了他一個護身符呢……
她想了又想,覺得自己和他的交情似乎數來數去也就這麽多了。
而且他分明已經有了柳鶯兒這樣的紅顏知己,自己就算曾動過什麽心思,也早已經知難而退了,並未糾纏於他,那自己的離開到底有什麽值得他勃然大怒的呢?
一瞬間,這萬千個念頭像潮水般湧上來,無論怎麽樣,都要和為貴,和為貴……
她心裏默念了兩句,隻好擠出了一絲類似諂媚的笑,主動來攙著鈺軒的胳膊,請他坐下,又道:
“公子,三公子,您誤會了,來來來,您先坐,咱們這一桌子菜還沒吃呢,您就劍拔弩張的,嚇得我以為自己赴了一場鴻門宴呢!
您看,這席上啊就咱倆,又沒有什麽楚漢爭霸的戲碼,您就安心坐下,聽我給您解釋解釋可以嗎?”
她笑得臉都酸了,這才好歹將裴鈺軒按在座位上重新坐定。
裴鈺軒剛才自然是怒火萬丈,可是此時看晚晴伏小做低、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裏又不由軟了軟,便也就順著她的攙扶坐了下來。
晚晴不敢到對麵去坐了,主動坐在他身邊,替他搛了塊風幹鴨肉和一小片青筍,放到盤子裏,將筷子遞到他手裏,殷勤體貼地說:
“公子先吃點東西壓壓,免得受了風。”
裴鈺軒就是鐵石心腸,見著這樣一位相貌端麗、風姿綽絕的姑娘在自己身邊言笑晏晏,嬌嗔軟語的樣子,也沒了脾氣。
他沒好氣地說:“你自己也吃點。”說著,便將那鴨肉夾起,徑直放到她嘴邊。
晚晴的臉刷地紅了,看著已經到了嘴邊的食物,她進退兩難,拒絕又怕他再發怒,不拒絕這般曖昧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