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待詔
外麵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朱公公和晚晴親自在殿外守著,隻見殿內燭光漸暗,嬌喘微微,簾幕低低垂下。
晚晴心裏鬆了口氣,卻見朱公公對她伸了下大拇指。
她還未回話,忽見一個小宮女撐著傘氣喘籲籲跑來,隻道是白美人今日驚了胎,胎像不穩,想請皇上去看看。
晚晴不作聲,隻看著朱公公。
朱公公問道:“為何白美人忽然胎像不穩?”
那小宮女故意抬高聲音道:“今日我們家白美人來給皇後娘娘請安,回去後就說不舒服。”
“你說清楚,為什麽美人來給皇後請了安後,便覺得不舒服?”
晚晴眯著眼睛盯著這宮女,溫和問道。
“這……”那宮女支支吾吾,並不肯說,眼睛隻盯著大殿。她分明知道,皇帝就在殿內。
晚晴軟言勸說她道:“你但說無妨,不然,你家美人出了事,誰也擔不起責來。”
那小宮女究竟年紀不大,見大殿遲遲沒動靜,又受了晚晴鼓勵,這才大著膽子說道:
“是因為韓淑妃說契丹太子要到咱中原來,又說他喝血吃人肉,嚇得美人失了魂;
回去後,德妃又無故訓斥了美人,美人這才驚了胎……”
這宮女說完後,便一臉期盼地望著那大殿。她相信,自己這聲音無論如何也傳到大殿去了。
晚晴和朱公公也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大殿。
可過了許久,那殿內並無一絲話語傳出,甚至,連唯一的一盞燈也吹滅了。
晚晴笑一笑,看了一眼朱公公,輕聲對那宮女道:“既然白美人有恙,那快傳禦醫,不要耽擱了。”
“可是我們家美人還等著……”那小宮女一臉的不滿。
“皇上今日有事,明日必會去看你家美人。”朱公公一臉和善道:“你快去傳禦醫吧,龍胎要緊!”
那小宮女見朱公公和晚晴像哼哈二將般堵在殿門口,一點沒有去通報皇上的意思,無奈之下,一跺腳,撐著傘走了。
晚晴見她走了,也跟著走到坤寧宮大門外,冷冷問道:“誰放她進去的?”
兩位在宮門值守的太監嚇得忙跪地道:“她非要進,尚儀,不關我們的事……”
晚晴看了他倆一眼,沒有作聲,徑直走了。
珊瑚隨她而來,見她走了便也抬步要走,那倆守衛拚命拉住珊瑚,不停哀求。
珊瑚見晚晴走遠,這才壓低嗓子輕斥道:“誰讓你們得罪了她?現在天王老子也救不得你們,明天你們就等著被逐吧……”說著,也起身而去。
“明明您才是皇後身邊的掌事姑姑……”一個太監在背後帶著哭腔絕望喊道。
珊瑚腳步一滯,沒有回頭,徑直像大殿走去。
一連幾天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皇上自打上次留宿後,有好幾日不曾再來坤寧宮。
晚晴找人去打聽,原來是李四原在幽州、並州一帶被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一連數個州失守;
偏偏在此時,有小人進讒言,說李四原早有反意,此次是故意將那些州縣敗給契丹的,為的是讓契丹新王支持他上位。
皇上大怒不止,立刻便要讓人去前線擒拿李四原,還是郭崇韜將軍和裴相百般勸解,這才允許李四原繼續留在前線作戰,將功贖罪。
前朝紛爭不斷,後宮也不安寧。
因白氏驚了胎,尹德妃被皇上數落一番,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一心吃齋念佛,再也不肯參與宮廷之事;
韓淑妃更是無辜被斥,說她後宮婦人,妄議朝政,將她禁足三月,不許再隨意走動。
唯有白美人毫發無損,自此後氣焰更盛,夏昭容等人位分明明比她高,卻都避其鋒芒,不與她正麵交鋒。
裴後更是著人多方看顧她,並告誡闔宮上下不要與她為難。此為後話,不提。
晚晴瞧著裴後這段時間麵容漸漸恢複血色,臉上偶爾也有了笑模樣,心裏不禁替她歡喜。
而裴後自此後,待晚晴更是格外不同,對她所說言聽計從,從無相左。裴後這般厚待晚晴,惹得她身邊的珊瑚、采芹等都笑裴後偏心,裴後也不在意。
這日,裴後與晚晴正在說閑話,忽見殿外下起了大雨,那雨勢越來越急,珊瑚進殿來稟報,說裴鈺軒在外麵等著,想要單獨見晚晴一麵。
晚晴當即拒絕,說什麽也不出去。”
珊瑚看起來臉色很是難看,她苦著臉一再請求:“尚儀,三公子等了一個時辰了,您就去見見他可以嗎?”
裴後也忍不住勸晚晴說:“當日,你是在長公主那裏受了委屈,可是三哥不也跟著跪了嗎?晴兒,事情過去這麽久了,你莫再惱他了。”
“我不是惱他,我是想告訴他,在這深宮裏,想要平安度日,最好不要再節外生枝了。”晚晴望著簾外潺潺的雨幕,心裏有一絲絲痛蔓延開來。
“尚儀,您既霸占了三公子的心,怎得又對他這般不管不顧?今日是三公子生母的忌日,他本來心裏就苦,您不能勸勸他嗎?……”
珊瑚明知此時晚晴身份已今非昔比,可這番話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她還未說完,卻見裴後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略低了低頭,不再說話。
晚晴聽了珊瑚的話,愣怔片刻,隻覺方才那絲絲縷縷的痛,猶如被石子驚破的湖麵,瞬間的漣漪匯成了偌大的水圈,那痛成倍的擴大起來,痛到不能自已。
欲忘終不能忘,欲得又不可得;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此情無所歸依,終究蹉跎,可是那一簾雨幕下,著白洽衣的男子,他不苦嗎?
他如迷途的羔羊,哪怕是蘸蜜的刀鋒,哪怕是一杯熒熒的鴆酒,他也不管不顧,為求心中片刻的安寧,不惜以命相拚。
晚晴還是忍不住,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雨幕中。但她終究未走到鈺軒身邊,隔了數步便停下了。
裴後和珊瑚兩人透過薄薄的帷簾,見二人在雨中相望,佇立良久,默默無言。
坤寧宮耳目眾多,二人在諸人麵前亦隻能如此。
裴後到底未問晚晴心中作何想,隻是後來,鈺軒再入宮中時,晚晴亦未曾躲避,他們倆似已達成了某種共識,至於究竟是何共識,外人亦不可知。
但二人臉上總算帶了隱隱的舒緩之意,裴後也算心裏暗暗鬆了口氣。
畢竟一個是自己的親哥哥,一個是自己最得力的女官,其中任何一個出了問題,都是極為頭痛的事情。
他們二人能在三哥嶽家這般跋扈驕縱之下,還能從容相對,已是大幸。其他的,卻也暫時顧不得了。
棋待詔
帝後重歸於好,後宮暫時安寧,裴家的地位也算穩固下來,此時的晚晴,隻覺身上的包袱卸下一半。
現在她要籌謀的,便是自己的出路了。
她也知道,能活著從這宮裏出去,希望渺茫,但再渺茫的希望,也是星火,定可燎原;
隻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妄求裴家,更不會寄希望於帝後,她心裏清楚,為今之計,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一片希望中,春天姍姍而來。
春日旖旎之時,禦花園的花仿佛一夜之間全開了,端的是姹紫嫣紅,香氣四溢,連日來,後宮來此賞花的嬪妃宮女們數不勝數,甚至連裴後都被攛掇著去了兩回。
可晚晴從來不去。她的心不在此,所以不湊這場俗世的熱鬧。
她不但不去禦花園,實際上,她連坤寧宮都很少出。自那次被大長公主責罰之後,她更加杜門不出,大家輕易見不到她。
大部分時間,她在懷玉殿讀書,那殿內空蕩蕩的,四處可見的,全是磊磊的書籍。
她借了一部分原來藏經閣的書目,也有一些地方進貢的書坊新出的小書,宮中無人欣賞,都黴爛了,見她愛看,皇上便做個順水人情,都賞賜給了她。
她自是愛不釋手,總覺書中自有好生涯,經雍容,史冷峻,子灑脫,集俊雅,洋洋灑灑,一部書便是一扇窗,打開窺看時,可以呼吸到自由的風。
一書在手,她便懶怠管宮裏那些明爭暗鬥的醜事,對外,隻稱是身體不好,需要調養。
自帝後和好後,她便不再日日去正殿侍奉。裴後要召見時,會專門派人傳她。
皇上幾次來坤寧宮,不見晚晴,便問了皇後。
皇後隻得如實稟報,說晚晴自被大長公主懲處後,一直鬱鬱寡歡,身子不適,連吃了幾個月的藥,也不見好。
皇上此前也知道這事,但隻當是長姐誤信了讒言,也沒當回事。現在才知道晚晴對此事一直未能釋懷,還因此拖壞了身子,私下裏也便有些不喜,暗自埋怨長姐多事。
隻是事情早已過去,皇上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一連數日,下朝之後,便特意來懷玉殿陪晚晴下棋說話,也算撫慰她。
晚晴卻不以為意似的,從未和皇上說過大長公主半句不是,倒讓皇上格外高看她一些。
這一日,趁著下棋,皇上從容問她道:“聽說尚儀勸皇後為朕廣置嬪妃,綿延子嗣?
晚晴垂首恭敬答道:“是皇後自己的意思,臣妾怎敢多言?”
“你還是不錯的”,皇上慢慢放下一顆棋子,悠悠地說:“倒沒讓朕失望。你有什麽心願,說出來,朕會賞你的。”
晚晴猶豫了一下,那步棋一下走亂了,待要收回去,卻被皇上將那纖纖玉手握在掌中,輕輕一按,目光滾燙地望著她,深深道:“不能悔棋……”
晚晴心中一動,皇上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與她親密,她一時竟猜不透他的意圖,隻好笑著抽出手道:
“明明是皇上故意在下棋時分了臣妾的心,臣妾才走錯的……”
“嗬,還挺會給自己找理由!錯了就是錯了……還賴到朕頭上了?”
皇上見她抽回手去,並沒有不悅,反倒話語裏帶了幾分縱容之意:“你輸給朕多少局了你說?簡直就是臭氣簍子……”
晚晴避開他的眼神,臉不紅心不跳的為自己辯解:“臣妾早已稟報陛下,說琴棋書畫,自己最不擅長的就是下棋,皇上卻老拉著臣妾下,要不,臣妾給您彈首曲子?”
“朕的後宮,能彈曲子的人還不夠多嗎?唯有下棋下成你這樣的,少見。罷了,朕被你氣也氣死了;
從明天開始,到翰林院好好找個棋待詔教教你吧,你這個棋藝,人家是下一步想十步,你呢,是隨心所欲地下,完全是亂下一氣。”
皇上沒好氣地拿扇子輕敲她的頭,她用帕子捂著嘴笑了半天,才開了口:
“皇上,您老打擊臣妾,難怪臣妾棋藝不精呢……那臣妾要是下得好,贏了您,您答應賞給臣妾一個金棋盤吧。”
皇上聽她這麽說,一下愣住了,他向來以為晚晴是不屑金銀珠玉的人,今日怎得這般俗氣起來?
晚晴將皇上的反應看得一清二楚,卻裝作不知,故意小聲嘀咕:“皇上必是舍不得了……”
熠熠燭光下,皇上覷著晚晴毫無機心的一張臉,探究良久,方撚著一枚棋子答應下來:
“胡說,朕有什麽舍不得,好……朕答應你,若有朝一日你能贏了朕,朕就賜你一副金棋盤,不過你可得加油學啊!”
晚晴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樣,立刻跪地謝恩:“臣妾謝皇上恩賜。”
皇上望著她言笑晏晏的一張盈盈粉臉,忽然覺得有點琢磨不透她了。
第二天,懷玉殿果然來了一位棋待詔,稱奉旨來教晚晴下棋。
這人二十七八歲年紀,濃眉廣目,闊鼻深口,長得倒很周正,隻是一直陰沉著臉,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
隻見他穿一身煙青色的袍衫,袖口都磨損地變了色,領口處也有些起毛;腳下一雙半新不舊的青絲履,細看那鞋底早已綻開了線。
他自稱叫胡大可,晚晴恭恭敬敬地稱其為胡先生。
胡先生不苟言笑,認認真真從最基本的圍棋知識開始教晚晴,可是晚晴似乎就是開不了竅,教了前邊忘了後邊的,皇上幾次考量,發現她半都點進步沒有,便嘲笑她可能要下輩子才能得到金棋盤。
她自然渾不在意,依舊我行我素。下棋不過是個消遣,金棋盤更是無稽之談,她心裏清楚的很。
不過三月末的一天,胡大可趁四處無人,和她對弈時,忽然沒頭沒腦道:“陸尚儀,抱樸守拙是聖人所言不假,可是總得不妨害別人對不對?
您這棋藝上藏拙,遲遲不進步,我這個月的俸祿可是一個子都沒拿到。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兒……”
晚晴見他往日裏一副物我兩忘的世外高人風貌,今日不知為何忽然說起這大煞風景的話來,不由吃了一驚。
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見他今日斂眉低目,雖依然如往日般暮氣沉沉,隻是那眉宇間略略鎖住,似有愁緒萬千。
見他這般模樣,她略一思忖,不由計上心來。她煞有介事地問道:“胡先生剛才說的可是真的?老伯母怎得有八十了?那可是有什麽藥方?”
胡大可被她這般一說,腦子一下沒轉過彎來,呆呆問道:“你說什麽?”
晚晴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說,胡伯母是怎麽50多歲還生的您呢?我看您的履曆上寫得才隻有27歲……”
“咳咳咳,”胡大可手裏的棋子啪啦掉到棋盤上,方喝進的一口茶水也噴灑出來,一臉狼狽不堪。
晚晴選擇視而不見胡大可的尷尬,仍然保持一臉凝重,語重心長,繼續勸說:
“還有,胡先生,您這棋藝雖高超,可是呀,也得注意私德啊……我看您履曆上寫的未曾婚配,這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呢,既生了出來,您還是得早日給定個名分比較好。”
胡大可伸出手背擦了擦嘴,靜靜盯了晚晴片刻,忽然自嘲地將自己帶來的棋子一個個收入布袋中,邊收拾邊搖頭感慨:“怪不得,怪不得……”
晚晴等了半天沒見他說下文,好奇地問:“先生說什麽怪不得?”
“怪不得一說要為宮裏的美人來教棋,所有棋待詔都嚇跑了,最後抓鬮抓來我這倒黴蛋啊!”
“嗯?進宮不是利官近貴嗎?你們既做棋待詔,不就是陪侍皇上和親貴們下棋的嗎?”
“嗬,下棋是下棋,可誰想送命?宮中的水太深嘍,誰也不敢接這燙手的山芋!
不如煩請陸尚儀給皇上稟報一下,就說我胡大可棋藝不精,教不了貴人,辭了我算了!”
說著,胡大可將棋袋塞進袖中,起身向晚晴作揖道:
“我早看出尚儀深藏不露,棋藝絕不止於此。可是尚儀卻絕不展露此技,可有什麽苦衷?”
晚晴聽了他的話,似乎半點也不驚詫,反倒痛快說道:“好,既然先生懷疑奴家,那就請先生坐下,咱們真正對弈一局,如何?”
胡大可搖頭道:“我不敢和尚儀真正對弈,之所以剛才鬥膽說出那番話,就是我不想再教您了,您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拔腿就待要走。
“你知道欺君之罪是什麽後果嗎?”晚晴的眼神狡黠又爽利,悠悠然地舉起一個棋子,對著他揚了揚,慢騰騰道:
“你揣測我隱藏了棋藝,可有證據?我斷定你是沒有。可是你卻妄言我欺君,想要置我於死地,胡先生,你這可不厚道啊……”
“你……”胡大可是圍棋高手不假,可是日日沉浸在圍棋上,平日裏何嚐真正和女孩兒打過交道?
他素日見晚晴端莊肅靜,連笑容都很少見,不知今日為何忽然變成了這般模樣,是以一時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麽好。
晚晴見他這般無措,便一不做二不休,趁熱打鐵道:“你說你是抓鬮抓來的倒黴蛋,可是你抓了鬮也可以稱病不來,你為何還是來了?我斷定你必有所求,對不對?
而且,你今日這番話也不是臨時起意說的,你們高手對決,一兩個回合便可看出一人棋藝高低,我這點三腳貓功夫,連皇上都還瞞不過呢,還能瞞過你這個10歲便已名震鄉野的圍棋國手?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胡先生可是翰林院裏數一數二的圍棋高手,你既觀察了我這麽久,覺得我是可托付的人,那便索性實話實說,不要做這種欲擒故縱的戲碼。
前人有言曰:‘方若棋盤,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先生,你既然想讓手裏的棋盤活,那總得告訴我,這棋局是什麽啊,對不對?”
胡大可瞬間冷汗遍及全身。
宮裏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女子怎能在方寸之間便可看穿人心?真是好生厲害!
但這般厲害,究竟她能否幫自己?
若是不能,豈非白白落了她的圈套?可眼下火燒眉毛,也顧不得計較得失了。
死馬當活馬醫,她畢竟是皇後身邊最得寵的女官,若她最終不肯幫自己,那也是自己的命。
他當初為何冒險而來,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雖然現在還是揣摩不透對麵這女子的心思,可是今天二人已然到了這個地步,若再不將實情說出,自己能不能走出這坤寧宮的門都兩說。
他又抬頭望了一眼晚晴,見她不知何時又恢複了之前那一派端莊寧靜的氣派,剛才那番咄咄逼人的虎狼之詞,竟不像是從她這般莊重的美人嘴裏說出來的。
胡大可明白了,眼前這女子高深莫測,絕不是自己能把握住的,還不如索性實話實說,將心事和盤托出:“我為了我姑姑來。她現在關在刑部大牢。”
晚晴聽他這般說,一顆高懸著的心這才堪堪落了下來。
方才她也是在賭,賭這個人必有欲求。
人就怕沒有欲求,隻要有欲求,不,隻要有所求,都可以成為朋友,哪怕隻是暫時的利益之交。
她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又見珊瑚和鵲喜遠遠走來,忙輕嗽了一聲,笑對胡大可道:“好,胡先生,你回去等我消息,我來找你。咱們繼續下棋吧!”
胡大可見有人來了,也隻其意,忙忙又將棋子擺上,果然,這次晚晴和他認真對弈,也不過輸了七八個子而已。
胡大可欽佩地說:“尚儀這棋真是下得不錯,依在下看,一點不輸於皇上啊。”
晚晴微微頷首,似笑非笑地說:“先生不知,皇上豈是人隨意能贏的?不過,既然害得你丟了薪水,我自會補償你,你放心。”
胡大可連稱不敢。
到了掌燈時分,皇上來了,見晚晴一人對著棋盤發呆,一見自己,便迎上來熱熱地問道:“皇上今日得閑,要不要讓臣妾侍奉您下一局呢?”
皇上見她這般躍躍欲試,也樂得成全她,她擺上棋子,先問道:“皇上,要是臣妾這次能進步一點,您能不能答應臣妾一個請求?”
皇上頭都沒抬,揮揮手道:“行,你若能輸10個子以內,朕便允你。”
晚晴垂眸一笑:“好,皇上金口玉言,鵲喜,你可幫我見證啊。”說得鵲喜在身後抿著嘴笑,不敢吱聲。
果然,這一局晚晴不多不少,就是輸了10個子。
皇上笑著問她:“是不是早就做了局在這裏等著朕哪?”那語氣聽起來頗為親昵。
晚晴倒也沒在意,嬌嗔道:“皇上就知道打趣臣妾,臣妾都學了這麽久了,怎得就不能進步一點呢?”
“好,可以進步。說吧,想要什麽?”
“臣妾想趁花朝節那日出去一趟。”晚晴笑盈盈望著皇上,道:“請皇上允準。”
“出宮去?那給皇後說一下就可以,何必非得給朕說?”皇上疑心又起。
“因為……”晚晴故意頓了頓,略略羞怯道:“臣妾還想討點賞賜呢……先生今天來抱怨說,因為臣妾,他這個月的俸祿都被扣光了,可是我的俸祿也少,怕是補不齊……”
“喔”,皇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微微頷首笑道:“原來尚儀是找朕借錢哪……”
“謝謝皇上成全。”晚晴一副厚顏之貌,當即躬身謝恩。
皇上注視她良久,似要看透她的本心,奈何她絲毫不懼,那眸中一片澄明之貌,臉上尚掛著最柔和不過的笑意。
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皇上方輕哂道:“行啊,成全你,去吧,到朱公公那裏去支取200兩銀子,教了你這般的笨學生,先生還得賠本,你說你……”
皇上一句話未說完,便去撥弄那茶盞。
晚晴不由嫣然一笑,在燈下,顯得那般明媚動人。
她自來宮裏,再不肯穿顏色衣裳,每日隻穿黑白青三種顏色,雖然如此,她正當妙齡,又天生麗質,仿若清水芙蓉般引人矚目,又兼之身上那種去留無意的出世之姿,更是別具一格。
皇上看了,不覺心中又是一動,忽然道:“尚儀,當年朕對你說的那句話,還是作數的。”
說完,不待晚晴回話,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晚晴和鵲喜跪地送駕。
待皇上走後,鵲喜看著一旁淡然自處波瀾不驚的晚晴,不由好奇地問道:“尚儀,皇上是什麽意思?”
晚晴沉默了一下,卻答非所問地說:“不知皇上當日忽想召我回宮是什麽意思?”
鵲喜一下愣住了,良久方道:“我聽朱公公派人來說,皇上見皇後不理政務,頗為憂心,又想起當日你的好處,所以才召了您回來。”
見晚晴沒作聲,雀喜終究還是沒忍住,勸解道:“尚儀,既然皇上心儀您日久,您長期這般逆龍鱗,隻怕亦非長久之計。”
“鵲喜,你不知,要做皇上的寵妃容易,但是靠容貌得的恩寵易得難守,不要說我絕無此心,就算我有心,此時也絕非良機。”晚晴輕輕握著鵲喜的手,凝視她的雙眼,誠懇地說:
“咱們姐妹多年,你知我對你從不隱瞞的,想要給皇上廣延子嗣的宮嬪布滿宮廷,並不少我一個。
所以我在皇上麵前侍奉,隻想能為皇上分一點憂,前朝我們婦道人家是幫不了忙的,唯獨後宮肅然安穩,是我們唯一能做的讓皇上安心的事情。
我既再入皇宮,自是皇上的女人,皇上何時要寵幸我,難道我還能再說不字嗎?可是皇上寵幸了我,要封我什麽名位才能協助皇後處理後宮事宜呢?
尤其現在戰亂四起,後宮開銷日重,妃嬪來源不一,皇上子嗣尚不豐,我留在皇後麵前做女官,遠比獨封宮室,做一個低級宮妃要有用的多。”
說到這裏,她含笑將鵲喜的雙肩按一按,活潑潑地仿似開玩笑般地問:“鵲喜,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鵲喜見她對自己這般推心置腹,不由心中一暖,低聲道:“姑娘,您的心意我自然知道……”沉吟片刻,又道:“我侍奉您多年,深知您的品行。請姑娘放心,鵲喜總是跟在您身邊的。”
晚晴啞然失笑道:“傻瓜,我怎麽不知咱倆是一條船上的密友,誰沉了水,都不能獨活的。”
見鵲喜一臉迷惑,晚晴又歎息道:“皇上疑心最重,鵲喜,我知道你的耳目頗多,咱們縱不害人,卻也不能讓人害了。若有事,你可不能瞞我啊!”
“姑娘”,鵲喜拖長聲音嬌嗔道:“我哪會瞞著您啊,您可是正經主子。您放心,我一定知無不言。對了,灶上還燉著燕窩粥,我去盛一盞來給您喝。”說著,便轉身去了外間。
晚晴看著鵲喜的背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沉沉的黑夜,猶如一隻巨大的輪廓凶猛的野獸,吞噬著無盡的穹宇和廣袤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