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捉蟲,看過可忽略)
晚晴見胡夫人的舉止言行,心下忽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便轉過頭去看鈺軒,鈺軒避開她的眼神,略一低頭道:
“多謝胡夫人給我們講述了此事。這是我和內子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說著,便將袖內數個金錠放在了案幾上,又道:“請原諒我們隻能幫到這裏了。”
胡夫人聽他直呼晚晴為內子,似驚了一驚,但也未曾深究,隻道:
“勞煩尚書大人為了這微小事親自跑一趟,我們姑侄感激涕零;若有來世,我同王郎定當結草銜環相報。”
晚晴倒沒在意鈺軒的稱呼,隻是聽胡夫人驀然說到來世,心下那種不安更烈。
她待要問什麽,卻見胡夫人已將手中繡線咬斷,把繡品折起來,就要遞給晚晴,正好胡大可端了一甌開水來,見此忙將開水放下,道:
“姑姑稍侯,我去拿個繡袋裝起來方便些。”說著便從裏屋真的拿出一個小袋子,將繡品放入,鄭重遞於晚晴道:
“姑娘,拿著吧。”說話間,對晚晴使了個眼色。
晚晴心中一動,立刻明白了,便將繡袋珍重地拿起,起身致謝。
鈺軒幫她在吹那甌水,這麽冷的天,那水很快就涼了,他小心翼翼遞於她。
晚晴見他待自己這般體貼,不由心中五味雜陳,隻覺對他又是愛,又是恨,又是憐,又是無奈,又是不舍,又是傷懷,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快喝一口吧,暖暖身子!”鈺軒見她雙睫盈盈,思慮重重的樣子,有些心疼,柔聲對她道。
晚晴的心到底還是軟了,她輕輕歎息一聲,從他手中接過水,將那甌水先讓胡夫人。
胡夫人推辭道:“小娘子喝吧,我不渴。”
晚晴又讓胡大可,胡大可哪裏會喝,最後還是她自己抿了兩口水,一行人又寒暄幾句,便告辭了。
臨行前,晚晴不知怎得,心中異常難過,她走到胡夫人麵前,雙手握住胡夫人手道:
“夫人,請您多多保重身體。若有什麽需要晚輩幫助的,您盡管吩咐。”
胡夫人聞言,笑了一笑,那笑猶如凜冬中一抹薄薄的暖陽,似有溫暖人心的作用。她反手握住晚晴的手,藹藹然道:
“好孩子,謝謝你了。你不嫌我年老失德,又沒有笑我瘋癲癡傻,我就心滿意足了。”說著,她輕撫了撫晚晴的頭發,含淚笑道:
“我的女兒也比你小不了幾歲,若也像你這般通情達理,我臨行前也不至於這般牽掛了……”說著,忍不住掩麵拭淚道:
“好孩子,你娘親真是好福氣啊……”
晚晴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眼淚毫無預兆地噴薄而出,緊接著身子晃了幾晃,似乎哀傷不已。
鈺軒見狀,忙將她一把攬住她,向胡大可使了個眼色,大可立刻對姑母說:
“陸尚儀還急等著回宮,太晚了不成。姑姑,咱們就此拜別兩位貴人吧。”
胡夫人也知失言,強擠出一抹微笑,對晚晴道:“也好,咱們就此別過了吧。祝願小娘子早日和自己的如意郎君相攜相依,百年和合。”
“謝謝胡夫人了,”鈺軒聞此,忙搶言道:“我和內子多謝您的吉言。”
“夫人,您沒有錯,晚輩甚是欽佩您!”晚晴根本不理鈺軒的胡言亂語,隻是忽然俯了俯身——
她身量甚是高挑,胡夫人比她還略低些——是以她低頭附耳在胡夫人說道:“既是真情相待,死生相托,便是天崩地坼亦無足畏懼……”
胡夫人愣了愣,那淚還是忍不住流了下來,她略略抬首,歎息道:
“謝謝小娘子了,我此生已矣,早已無懼身後流言,隻盼著小娘子和裴郎君能護佑我侄兒平安。”
晚晴看了一眼鈺軒,鈺軒忙點頭道:“夫人放心,此事全在我等身上。”
胡夫人展顏,微微一笑,不再言語。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不知怎的,晚晴見胡夫人一臉視死如生的慨然和無懼流言的冰雪之姿,隻覺好生仰慕。
怨不得有好男兒願為她傾倒,她杜晚晴雖為女子,也不由為這磊落光明的女性傾倒。
原來這女子之魅力,無關乎外貌年齡家世,全在這品性氣度之中。以前她以為隻有男子才有這般慨然之風,現在看來,女子一樣可以做到。
胡夫人從富貴跌入塵埃裏,卻還能從塵埃中再生出一段奇情來,真乃可敬可欽。
在這種四麵楚歌的絕境之中,她不怨天,不尤人,不背棄自己感情,亦不肯媚俗世人;即便眾叛親離,亦不願辜負深情之人,這種真情真意真讓人心生仰慕。
可惜這樣的人,竟然不能被世人所容,又怎麽不令人心碎心折!
晚晴一步三回頭,甚是不舍得離開胡夫人姑侄,可是鈺軒見天色不早,不能再耽擱,一直催她,她無法,也隻好上了馬車。
幾人揮淚而別,大家均知此次是生離死別,日後相見無期,不由心內沉重。
晚晴那淚更像斷了線的珠子,她久已不像今日這般心酸,難過的不能自已。
胡大可低低對她道:“姑娘多多保重,記著,下棋要依著本心下,方能贏。”
晚晴的淚瞬間落了下來,她哽咽著點點頭,不舍而去。
“是個好姑娘,”胡夫人眼見二人上了馬車,大批侍從跟隨而去,對侄子說:“難得這世上還有如此通脫的女孩兒,但願她能得到幸福。”
胡大可悵然道:“可惜她也是一枚棋子,身處危局之中,無法自脫。”
姑侄二人相視一眼,都搖搖頭,看見那遙遙遠去的馬車,歎息不已。
車子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一段,晚晴忍不住掀開轎簾往車後看,胡夫人和胡大可還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宛如兩尊雕塑。
晚晴的心忍不住刺痛了一下。她放下轎簾,問鈺軒道:“那王郎,咱們不能救他一救嗎?”
“晴兒,王清已經死了。”鈺軒避開她殷殷的眼神,低低道。
“死了?”晚晴瞪大眼睛,顫聲道:“那……那胡夫人知道嗎?”
“她知道的。王清死前唯一的條件就是讓胡夫人出獄。我安排讓他們見了一麵。二人在牢獄中定了來世緣,都說此生不後悔……哎!”
鈺軒長歎一聲道:“本來我甚是瞧不上這胡夫人,覺得她有損婦道,為老不尊,不值得救,誰料見了那一幕,真是連鐵石心腸的人都忍不住落淚…”
“那為何王清還一定要死?你們都知道他是冤枉的,為何還非要他死?”晚晴不由聲調抬高,惱怒地看著鈺軒。
“晴兒,你還以為這是一起普通的案子嗎?普通的案子能通過你找到我這裏嗎?這顯然是有人給我們下了套。
設圈套之人是想利用我們的同情心,將幽州十幾個城池失守和契丹細作安插放在一起。
如果我們貿然放了王清,必會有人說我們與李四原將軍勾結,裏通契丹。到時王清死了,就死無對證了。
你知道嗎?胡夫人的夫家是幽州赫赫有名的元氏家族,元家五子在當地號稱“五俊”。
長子元悠是李四原將軍的心腹,也是他的行軍參謀,其餘四子都是幽州治下各個州郡的長官。
胡夫人的丈夫元慶,是元家第五子,生性有些仁懦,在官場上受哥哥們的庇護,在家裏又頗有些懼內,但他們夫婦二人感情一向很好。
誰料前兩年,他不知受了誰的唆使,忽然替幽州那邊一個名妓白牡丹贖了身,養在外麵。
胡夫人知道後,同他大吵了一架,他竟索性將這白牡丹帶回家去做了侍妾,夫婦可能自此失了和。
平安州快要被攻破時,他本想帶著胡夫人一起逃的,可胡夫人要他在自己和白牡丹中選一個帶走。
這元慶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了心竅,據他自己說是眼看著這麽危急的情況下,夫人還逼著自己做選擇,於是便賭氣說你要麽就跟我們一起走,要麽你就留在這裏等著賊人破城。
胡夫人性情剛烈,竟然真的就索性坐在官衙中未走。
城破了,元慶見夫人真的沒有出城來,直接傻了眼。
等到胡夫人的兒子們匆忙從做官之地回來時,一見母親失蹤,立刻嚎啕不止。待得知事情原委後,竟當著元慶的麵就將那白牡丹活生生打死了。
元慶可能是自知理虧,半句話也沒敢說,或許他也有些後悔吧,總之此後父子三人便四處去找人,一連找了數月,卻去哪裏找?
平安州的刺史當時出缺,元慶身為平安州長史卻棄城而逃,加之又有人說他寵妾滅妻,城破時竟隻帶了妾侍出逃,任由原配夫人沒入賊兵,所以彈劾他的折子不斷,幸好他的哥哥們替他遮掩著,他才止於罷官而已。
等過了一陣子,風聲下去,他本來要官複原職的,誰料此時胡夫人忽然出現了,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州小吏。
原來胡夫人已經改嫁了這個州小吏王清。此事一出,元氏家族顏麵掃地,胡夫人執意與元慶和離,後來元家無法,隻能讓她避入當地的庵堂。
誰料那王清又追到庵堂裏,此時元慶和兩個兒子發了狠,竟然出了昏招,將這王清捉住,說他是契丹細作,必欲致他於死地。
他們父子萬萬沒想到,胡夫人竟然跑到衙門去擊鼓鳴冤,說自己和王清是一夥的,也是細作。
自此後,事情一發不可收,不僅元慶父子被秘密收押,而且元悠也被牽連,到最後,連李四原將軍也被牽扯在內。
皇上震怒不止,若不是郭崇滔大人的秘密營救,李將軍可能早已被解除了軍權。
胡夫人自以為和王清的愛情感天動地,卻不知在她身後,包括她前夫和兒子在內的數萬人都已被置於水火之中。”
“這些事,你怎麽知道的這般清楚?”晚晴聽得驚心動魄,這麽寒冷的天氣裏,額上竟然滲出密密的汗珠。
“我調過此案所有的卷宗,怎麽會不知道呢?”鈺軒輕輕替她擦拭額角的汗,輕聲道:
“你不知道,此事本是兵部的案子,可兵部尚書與李將軍是姻親,皇上便交給了刑部。
剛移交沒多久,你就把胡大可引薦給我了。
我當時隻知道王清的事情,並不知他和胡夫人之間有牽連,更不知道整個幽州的官場都被這件事困住了……後來還是大哥特意來信提醒了我……”
“怎會這般巧合?可王清隻是個小書簿而已啊!”晚晴喃喃自語道。
“其實說起來,這王清還真不是普通的小吏,他是並州的書簿,經手一切與朝廷及其他州縣的文書往來。一旦他受不了酷刑,承認了自己是細作,許多人都要因此遭受滅頂之災。
不過幸好這王清是一把硬骨頭,他在大牢裏被打得筋骨盡折,骨肉皆爛,就是不肯承認這汙名,到後來,他索性一言不發,無論主審官說什麽他都不肯簽字畫押。
直到我帶著胡夫人見了他一麵,他這才在刑部畫押了口供,願以死贖出夫人,並將並州兵敗之事完整呈上。
現在並州的事情雖然會影響李四原,但是好歹將實情說出來,皇上無非就是怒一下,事情總會過去的。”
晚晴的心仿若被活生生割裂般,她萬萬沒想到此事竟會牽連如此之廣,不禁茫茫然問道:
“軒郎,此事會是誰在幕後主使呢?……柳鶯兒哪有這般能量?她怎認得千裏之外的一個小吏?她怎能設下這個圈套?
“這種事還需要特意安排嗎?隻要借題發揮就行了。胡夫人身份特殊,王清又是曾經陷落的州縣小吏,二人的案子能串起一大串的人,所以你說王清能不能活?……至於柳鶯兒……”
鈺軒嗤之以鼻道:“她不過是個提線木偶罷了,她身後,晴兒,你說會是誰?”
“難道是……難道是……”她附在裴鈺軒耳邊說了一個名字,又遲疑道:“即便是她,她也仍是一介宮妃而已,據我所知,她的勢力,並不能出京城。”
“我剛開始也懷疑是她,所以找人細細調查過,有情報說,龍七公子走後,她的情報網基本已斷,她現在沒那麽大能量了。”
晚晴點點頭,忽而心頭火苗一閃,不由自主驚問道:“會不會是……皇上?”
鈺軒冷笑道:“哼,隻怕與他逃脫不了幹係!晴兒你別怕,他也不是隻對付咱們,他是怕一切功勳舊臣。
兔死狗烹是老把戲,可他現在大局未定,就著手打壓功臣,當真涼薄!”
晚晴此時心沉到了穀底,她思忖良久,方道:“那你讓胡大可帶著胡夫人去了哪裏?”
“胡夫人活不了的……她夫家怎可饒她?聽說元慶在幽州那邊關押著,已經病了多日,而今口吐鮮血,奄奄一息了……”
鈺軒有些不忍心,望了一眼晚晴,還是說了出來:“就是胡大可……怕也要受些牽累,他們胡家早已敗落,隻能任憑人宰割罷了。”
晚晴聞言,泫然道:“我知道胡夫人活不了。根本不用她前夫家逼勒,我見她死意甚堅,一意殉情了。”
她歎了口氣,微不可聞道:“不過若是有那麽情深義重的君子可以與之相伴,生死又能怎麽樣呢?”
她用手撫摸著那副繡圖,似有無限感慨。
鈺軒心內一動,拉起她的手,道:“晴兒,你願意和我生死相伴嗎?”
晴兒還未說話,忽然馬車驟停,鈺軒一把將晚晴護住,低聲問道:“何事?”
“公子,有急報。”興兒說著,便將一張字條遞進來,鈺軒看了,臉上露出一絲冷笑,順手將那字條撕成碎片,扔到天空中,那碎片便隨著雪花一起飄揚下來。
晚晴忍不住問道:“怎麽了?沒事吧!”
“哼,寧遠侯那個老畜生死了。”鈺軒冷哼一聲,道。
“啊?”晚晴身子一震,待要說什麽,終究未說。
“晴兒,你莫怕。”鈺軒在她額上輕輕吻了一下,“咱們的春天馬上就要來了。”
晚晴下意識地摸了摸那幅繡品,輕聲道:“畢竟是你……的姻親,你去幫忙處理一下吧,我也回宮了。”
“好,我這便送你回宮去。”鈺軒看起來心情終於有了舒緩之意,他輕輕攬住她,往懷裏一帶,深深道:
“這次入宮,一定要步步小心,我們很快就會團聚的。”
晚晴慢慢推開他,滿腹疑慮道:“軒郎,你信嗎?我總覺得我這梁國夫人封的有些怪異。”
“怕什麽,他敢封,咱們就敢接。”鈺軒桀驁不馴地說:“整個裴家都在背後給你撐腰。”
此時晚晴亦無可奈何了,隻好點了點頭,鈺軒又道:“你放心,我會護著你的。”
晚晴未曾回話,再次掀開那簾子,隻覺得風雪比來時還要大了。
生產
裴鈺軒回到家裏時,裴府上下正忙亂成一團,原來安樂郡主聽到父親驟然離世的消息,受了驚嚇,一時動了胎氣,有些早產的跡象,幸好早有定下的穩婆,安撫住了驚慌失措的產婦。
此時,裴時親自守在郡主的院門口,急地來來回回地踱步,又派親隨去祠堂裏給祖先們燒了香,派了幾撥人去找裴鈺軒,都說他去了京郊。
裴時大發雷霆,命令府裏所有家丁一起出去,務必把他找回來,又擔心寧遠侯府來人若看不到裴鈺軒,隻怕又要做文章。
他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忽見裴鈺軒施施然走來了,頂頭見了父親,微笑道:“爹這麽急做什麽?”
“你這逆子,現在什麽時候了,你自己的妻子臨產,你跑到哪裏去了?”
裴時氣不打一處來,嗬斥他道:“畢竟是為我裴家添丁,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得這般不懂事?”
“給我裴家添丁?”裴鈺軒譏諷地揚起嘴角,從鼻孔中發出一聲冷笑,“爹想必忘了自己當日的誓言。”
“你說什麽?”裴時一下楞住了,隻覺遍體生寒,壓低嗓音問他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爹知道。爹當年允諾我考中進士會如何,您做到了嗎?”裴鈺軒昂起頭,恨恨道:
“我裴鈺軒這輩子若還有幸能得子嗣,那所有子嗣,都必得由那個人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