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人間重晚晴> 勸解(2)

勸解(2)

  半個時辰後,這間內室已經充滿了桂花的香氣,一大瓶開得正豔的嫩黃的桂花插在金色琉璃甁裏,與古樸的原木條案相得益彰。


  長幾上放置的鏤空飛鳥銀香爐裏籠上了晚晴荷包裏的栴檀香,臥榻上換了潔淨的被褥,連床幃也換上了淺碧色的繡著各色飛鳥的輕紗。


  晚晴靜靜坐在書案旁,怔怔看著那一大捧桂花,不知何時陷入了沉思。


  鈺軒站在門口,看她這般眉頭緊鎖,心中好生心疼,又看到她幫著收拾的屋子,心裏有了一種奇異的恍惚,仿佛這一刻他們已經成親,她是他的妻,在家裏收拾好屋子等待他回家。


  他的唇邊浮現了一絲微笑,這麽微茫的希望,此生,還能實現嗎?若能實現,即使讓他付出生命與之交換,他也心甘情願。


  “軒郎回來了?還是這般才神清氣朗對嗎?那我們坐下談吧!”


  晚晴恍然間,忽見鈺軒怔怔站在,呆呆望著自己,忙收回思緒,起身相迎,像迎接一位熟稔的友人,帶著體麵的微笑,話語客氣而疏遠。


  鈺軒似不在意她的態度,隻是定定望著她,沙啞著嗓子問道:


  “晴兒,你咳的這般厲害,怎得不找大夫看看?


  我已經讓人去請大夫了,廚房裏也已經燉上了湯盅,你等一等,一會兒他們就會端上來給你喝。”


  晚晴望著他,苦笑著說:“軒郎必是會錯了意,我不是來做客的,我是來……”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被鈺軒打斷,他微怒道:“我不管你來做什麽,也不管你把我想得多麽不堪,我就是不能看著你在我麵前受苦!”


  晚晴見他依然如往昔般對自己關懷體貼,心中不禁暗暗歎息,隻好息事寧人的說道:


  “好好,那大夫就不要找了,我停留的時間不長,你廚房燉了什麽湯?我喝一盞罷了,你何必發起火來?”


  她自以為掩飾過了自己內心的想法,然而二人早已相識多年,鈺軒又怎會不知她的脾氣,她越這般順從,他的心就越痛。


  因為他知道她的性子,也知道若她這般柔順,必是已經和他生分了。


  一時婢女端了兩盞燉盅進來,一盞燕窩川貝盅,一盞紅參野鴨盅。


  晚晴隻道他裴家廚房是常備這些湯飲的,便也沒在意,隻是笑道:


  “看來,軒郎還如從前那般體貼人心,那多謝了,我喝這盞燕窩川貝盅吧。”


  說著,便要用手去端那湯盅。


  卻被鈺軒攔住,自己親手從托盤上取下那兩盞燉盅,放在晚晴身前的梨花案上,輕聲道:


  “這兩盞全是你的。你都喝了,咱們再開始談,不然,一個字我都不會說。”


  “我……我一個人喝兩盅?怎喝得下?”晚晴驚訝地望著鈺軒瘦削而蒼白的麵龐,問道。


  “那是喂鳥雀的盅,你都喝不下?你是在懲罰我是嗎?你以為你死了,我會活得痛快嗎?”


  鈺軒眼睛通紅,聲音帶了一絲顫音,眼見她這般纖瘦柔弱、弱不禁風的模樣,他恨不得立刻便將這天下的珍羞美味悉數羅列在她麵前,看她吃下咽下才放心。


  他可沒見自己其實也是骨瘦如柴的模樣,平日裏三餐飯隻有一餐能正常食得便是幸事。


  “好,好,我都喝了便是”,晚晴不願和他過多糾結,隻是自嘲道:“這真是,逼著要錢的見過,逼著吃喝的,也就是軒郎一人罷了!”


  她用和平常無二的語氣調侃他,見他隻是癡癡望著自己,並無半個字回應。她隻好收起笑意,問他道:“怎麽了,你不喝嗎? ”


  “我剛才洗澡前喝了一盞參湯了,怕你不能喝那麽烈的補品,特意讓廚房給你燉的這兩盞湯。”


  鈺軒還是不敢對視她的眼睛,低了低頭,口氣已經緩和了許多。


  “好,那我多承你盛情了”,晚晴客氣道,說完便呷了一口湯,沒想到又嗆咳起來,鈺軒忙過來給她拍背,她卻忙不迭地往後挪了挪身子,擺擺手道:

  “沒事,沒關係的……!”


  鈺軒見她這般避著自己,既羞且愧,他不管不顧奪過她手中的碗盞,自己拿銀羹舀了一勺,放到她唇邊,她毅然將臉轉到一邊,搖搖頭道:


  “軒郎,不必如此,我自己能喝。”


  那語氣雖溫和,卻帶有一種凜然相拒的寒意,她極少對他用這般語氣,是以鈺軒的手一抖,那湯差點晃出來了。


  他放下碗盞,猛地一把摟住她瘦削的肩,啞著嗓子道:“晴兒,對不起……”


  晚晴身子一滯,旋即異常果決地推開他,麵上沉靜如水,和言道:

  “軒郎,千萬莫要如此,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都是造化弄人。你再這般,咱們便說不得話了,我也就不喝那兩盅湯了。”


  “好,你喝,你先喝完,我不打擾你。”不知為何,裴鈺軒心慌得厲害,他早已覺出晚晴的話語裏那絲絲冰冷。


  他少時結識她,極怕她吵鬧;而如今,不知為何,她竟然再也不和他吵鬧了,轉而對他用這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態度。


  他最怕她這種態度,每當她要遠離他時,便用這種彬彬有禮的態度待他。


  難道他們的關係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當初的陌生?

  此時他寧願她來大吵大鬧一番,哪怕和自己撕破臉痛快吵一場,痛斥自己一番呢?


  可是她什麽也不做,她不悲不喜,沉著冷靜地對他,讓他難以揣測出到底她在想什麽。


  他這般想著,又不禁偷偷打量她,見她一派安然地喝那盞湯水,臉上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例行的微笑。


  晚晴默默地喝完了湯水,果然咳嗽壓下了不少。


  鈺軒見此,稍稍鬆了口氣,欣慰地說:


  “既然喝了有用,那明天我讓人送一包川貝和燕窩去宮裏,你日日喝。”


  晚晴微笑著對他說:“不勞費心了,我近期不準備回宮,會一直住在道觀裏。軒郎,我今日是為你和安樂郡主之事而來。”


  鈺軒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冷冷道:“這事你還是知道了是嗎?背叛我的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無非就是背後被戳戳脊梁骨,無妨。”


  他說得輕鬆,實際那話語吐出來,卻帶著苦澀。


  晚晴見狀,有幾分不忍,再想想自己職責所在,也隻好歎口氣,主動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勸慰道:

  “軒郎,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要想開點。”


  晚晴的手帶著微涼的寒意,纖細的手指輕輕觸到他手上又旋即離開,那手指似乎沒有一絲溫度,可鈺軒心中那縷希望之火卻又騰地燃燒起來。


  他反手一把攥住她的手,眼裏含著淚花,問出了那個埋藏心底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問題:


  “晴兒,一百個安樂郡主背叛我都無妨,我隻問你,你對我,可是……可曾是……真心的?”


  “我知道你會問及此。也罷,這是你的心病,我今天替你解了這樁心病吧。”


  晚晴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歎息道:“我帶了這個,你看看。”


  說著,從道袍內取出一封信箋,從內抽出一頁略有些泛黃的紙張遞於鈺軒。


  鈺軒狐疑道:“這是什麽?”再仔細一看,紙上赫然寫著 “退婚書”三個字,原來這正是晚晴和柳泰成的退婚書。


  晚晴感慨道:“這封退婚書是三年前,在柳郎去江南之時,我寫下的。當時委托惠寧仙師交給他,但是他未收,後來仙師返還我手。


  去年他來京城,我又交予他,他還是不肯收下,我,我真是好生難過。


  當日我因走投無路才連累他與我締結下此婚約,後來卻又因命運捉弄,背棄他入了宮。要說我對柳郎,真是不仁不義之至了。”


  鈺軒聽了晚晴的解釋,隻覺心一下釋然了,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她既親手寫了退婚書,必和柳泰成無染,那麽,一切都是柳泰成的一廂情願吧。


  果然,果然,如方回所說,他錯怪她了,他錯怪她了,她愛的仍是自己。


  他仿佛卸下了萬斤重擔,眼前忽地豁然開朗起來。


  隻是他又看晚晴時,卻愕然發現她眼中飽含著熱淚,似是好生歉疚地樣子,她還是忘不了那人嗎?他的心略沉了沉,低低道:


  “晴兒,你莫難過……過去的事情便不提了吧……”


  “怎麽過得去?欠人家的情,我心裏實在難安。


  更何況這些年我父母在江南多虧他幫忙照顧,我和他非親非故,隻是一個出爾反爾的小人,而他到現在還在那裏苦守,明知道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


  說到這裏,晚晴看了一眼鈺軒,似乎觸情生情般,唏噓道:

  “有時,我甚至想,他若是像你一樣通達,姬妾滿室,美酒滿觴,也算享受過一番人生的樂趣了。如果真是那樣,我也不會像今日這般自責;


  可他一味苦守,為了一紙廢棄的婚約堅守承諾,倒弄得我好生為難……不知我這輩子欠他的,到底如何才能償還還呢?如有來世……”


  說到這裏,她哽咽地說不出話,隻是微微抬頭,瞧向室內屏風上繡著的那隻隻展翅翱翔的飛鳥,任憑那眼淚在眼眶裏盤旋著,似落未落,哀傷的神情寫滿了世事無常的無奈與辛酸。


  鈺軒見她這般模樣,又聽她這番話,猶如隆冬裏兜頭被潑下了一瓢涼水,一下澆了個透心涼,那幾分剛剛升起的喜氣被生生壓下去了。


  此時他又是尷尬又是嫉妒,隻覺得渾身的血都凝成了冰,良久方訕訕道:


  “晴兒,我……以前是我荒唐,是我一時糊塗……不過我發誓,今後我一定會痛改前非,隻要你回到我身邊,我絕對不會再做那些蠢事了……”


  說著,他又鼓起勇氣望著她,鄭重許諾道:“柳泰成的事,你別急,我會幫你還他人情的……”


  晚晴沒搭理他,隻是自顧自道:“何必麻煩你幫我還人情?各人的人情還是各人自己還吧。”


  她想起當日泰成背她下山,給她采玫瑰花做香囊的往事,又想起他冒著生命危險從密道回來救她的場景,不禁心痛起來。


  那麽溫潤樸厚的一個人,自己竟辜負了他半生,這份深情厚誼今生還能報答嗎?

  她的淚還是落了下來,用手帕揩了揩淚,看了一眼對麵已經麵色如土的鈺軒,她歎了口氣,對他道:


  “對了,我還有件事要托付你。我曆年積了大約千金,準備寄給柳郎,銀票已經放入這信函中了。


  我那兒還有一些簪環首飾,因為今年元夕夜回宮可能還要用,暫時不能變賣,日後也變賣了,一起給他吧。這一世,我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報答他了。”


  說著,又取出一把鑰匙放在案幾上,繼續道:


  “還要勞煩你幫我做一件事,我知道我的府邸周圍盡是你的產業,你必是熟悉那裏的宅邸買賣,那麻煩你幫我把梁國夫人府邸也賣了吧,我不會去住了。


  彩姐一家子,要麽就請你再安排他們到你莊子上去,或者你不樂意就遣散了也罷。


  其餘剩下的下人你也幫我打發了,回頭打發的錢,從賣房款裏扣除就行。房款和我剛才提及的錢財,統統寄到江南這個地址。”


  說著,她對他淒然一笑道:“這是柳郎的地址。你不是千方百計的想要嗎?”


  你道晚晴為何竟將泰城地址交予鈺軒?


  原來自從上次柳泰成倉皇逃離京師後,裴時那邊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是晚晴知道他當日答應的庇護柳氏性命及產業的諾言隻怕也隨之作廢,而且既然讓裴鈺軒知道了此事,他定是不會輕饒了泰成。


  雖然前段時間他縱情聲色,一時還想不起來去招惹泰成,又或是他畏懼自己未敢明目張膽去滅口,抑或是裴時暫時壓著他,讓他不至於下狠手。


  但是這人的性子她太清楚,他對獵物就像一隻凶猛的獵豹一般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一旦找到機會,他定會要了泰成的命。


  還不如現在索性將泰成地址和盤托出,他反倒顧忌自己而不敢動手了。


  到時自己名下的積蓄也能經由他的手光明正大的寄到泰成處;


  日後自己若還有命到了江南,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若是沒命去了,也不至於讓泰成人財兩空。


  正是基於這種考慮,她才將柳泰成的地址交給了裴鈺軒。


  不料裴鈺軒聽了卻是另一番況味,他見晚晴對柳泰成的萬般愧疚,一副情深義重模樣,不由妒火萬丈,恨不得立刻便將柳泰成千刀萬剮;


  可是又見晚晴這般坦然地將柳泰成的地址交由自己,自是和姓柳的清清白白,不怕他去深入調查。


  既然她和柳泰成之間清白無事,那和自己必有破鏡重圓之時。


  想及此,他心中不由一振,但又一想,怎得晚晴說得這番話又有些不祥的意味呢?仿佛在囑托後事一般。


  他冒出一頭冷汗,緊緊握住晚晴的手道:“晴兒,你待怎樣?你……你不可亂了主意。”


  晚晴再次抽出自己的手,自嘲道:“放心,我還不至於像那些市井婦人一般,自己投繯跳井尋短見。


  隻是柳郎的事情,之所以委托你做,就是讓你放心,我和他光明磊落,半點私情也沒有,免得你再起疑心。


  我們三人,這輩子糾纏的夠了,希望到此為止,大家各自保平安吧!”


  說到這裏,晚晴有些心灰意冷,微微闔上了雙目。


  鈺軒聽聞她的話,疑慮更重,他的心忽上忽下,怎得,她不但準備和自己劃清界限,和柳泰成也準備要徹底斷了聯係了嗎?


  她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

  他的心中湧出無線疑慮,卻不敢問,隻好說:“好,我不再疑你們便是了,可是,你為何想要賣了府邸? ”


  “我要那府邸做什麽呢?”晚晴笑一笑,輕描淡寫道:“無非多惹是非罷了!”


  鈺軒一下急了,衝口而出道:“你要多少銀子從我這裏拿,不許你賣府邸;


  柳泰成,看來是我誤會他了,你的人情我會替你還的;你放心,咱們不欠他的。隻是不許你再動簪環首飾,聽到了嗎?”


  晚晴沉吟半晌,方道:

  “好。隨你吧,不過那些東西早晚要發賣。我估計所有籌集的銀兩應有二千金左右,到時還請你全部寄給他。”


  她抬頭望著鈺軒,長歎一口氣道:“如果萬一有那麽一天,我不在了,還請你幫我轉告柳郎,此生深恩難報,來世我定結草銜環……”


  “你不在了要去哪裏?不許你胡說。”鈺軒橫了她一眼,忙忙喝止。


  不知為何他聽了晚晴剛才這番話,忽而精神大振,仿若食用了起死回生丹一般活轉了過來,一時竟忘了前塵往事,還像從前那般理直氣壯對晚晴道:


  “柳泰成的事情,不用來世,這一世我就把咱們欠他的人情還了。不就是銀子麽,這個咱們不缺。隻希望來世他再不要來摻和我倆的事情了!”


  說著,他將退婚書掖到自己袖子裏,心裏打定了主意,冷哼一聲道:“你和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晚晴聽聞此語,不覺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坐直身子對裴鈺軒道:“軒郎,閑話莫提了,我們不要誤了說正事。


  你府中養著的那些姬妾,娘娘有令,命我此次來替你集中處置安排她們。


  其中你最寵幸的那三位女子,好像叫什麽憶奴、念奴和思思的,娘娘令我今夜便要將她們帶出重新安置。對此,你可有異議?”


  鈺軒萬料不到她竟然忽地說起這個,一下被拉回冷冰冰的現實中。


  如同被一萬隻手齊齊掌摑,他的臉再一次火辣辣地燒起來。狼狽不堪的他再不敢抬頭看晚晴一眼,隻心虛氣短的說道:


  “你們想要怎生處理,不用問我。晴兒,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裏,隻有你……”


  說著,又試探著想去握晚晴的手,他的手一片冰涼,顫抖不止。


  晚晴卻如古井無波般,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不待他靠近,已將自己的手攏起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淡淡道:


  “你無需同我解釋,我隻是奉命行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