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無妨”,晚晴虛弱地笑了笑,對郡主道:“我今日隻是忘記吃藥了,吃上藥就好了……”


  “可是我看你咳得這般厲害,我爹爹,我爹爹就是這般,一旦痰中帶血,那就……”郡主一臉同情,欲言又止。


  晚晴震驚自若地說:“不瞞郡主,我怕是塵緣將滿……故而想明年開春便去遊曆,也免得到時故人難分。


  皇後娘娘囑托,三公子就拜托您這些時日替他好好張羅一個能服侍他的侍妾,或許他命中不該娶妻,還是找個老實可靠的下女服侍他吧。


  我看他現下心緒不穩,若無人規勸,隻怕……咳咳……會釀成心疾……”


  鈺軒聽到這裏,不覺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恰恰跪在了晚晴的座位之前,他用手撕扯著胸口,那淚遏製不住地噴湧而出。


  他該死,他真的該死,他竟辜負了這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一個人了,他到底為什麽,為什麽要一再做那種禽獸行,害得她如今命懸一線。


  她死了,他獨活於世還有何意義?


  他痛苦地連連以頭撞擊牆壁,幸而那牆壁極厚,隔音極好,外麵未曾聽到。


  阿諾忽聽晚晴病重,心中猶如被車輪碾過般劇痛,他跟著鈺軒跪倒在地上,眼淚簌簌落下。


  隻聽郡主泫然道:“尚儀說的是,我見三郎也……似是得了心疾了,你有所不知,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也的確聳人聽聞,不過都怪那些狐媚子魅惑他……”


  說到此,郡主不由咬牙切齒,似乎憤恨萬端,過了片刻,方才緩過氣來,抱歉對晚晴道:“……罷了,咱們不說這個了,”


  說著,她隔座握住晚晴的手,殷殷道:“妹妹,至於你的病,沒關係的,果然世人說得不假,好人有好報,你放心,我必救你性命。”


  晚晴驚訝問道:“郡主這是何意?”


  郡主蒼白的麵頰上浮出了一絲笑意,向晚晴解釋說:“我爹爹當年也有這夜咳之症,久了變成了肺癆,便再也無藥可治;

  所以當時他全天下的搜集方子,後來有個波斯商人賣給了他三支天山雪蓮,他隻吃了二支,便有好轉……”


  晚晴一聽,微感詫異,麵露疑惑地望著安樂郡主。


  郡主見她驚訝的表情,不由苦笑著道:“我爹爹不是像傳言中那般死於肺癆,他是……他是飯食被人下了毒,毒發去世的。”


  晚晴聞之更為驚駭,寧遠侯竟是被毒死的?那……是誰下的毒?


  難道是,是他?


  一念至此,晚晴隻覺一陣心悸,麵色更為蒼白,喉間一陣發癢,又忍不住狂咳了起來。


  鈺軒撐不住,拔腿就要衝出去,還是阿諾清醒一些,死死攔住鈺軒,低聲道:“公子,不可……”


  幸而安樂郡主見晚晴又咳嗽起來,也終止了這個話題,她伸手將晚晴攙扶起來,體貼說道:

  “妹妹,你別急,我這兒現在還一支雪蓮,是娘親臨終前特意囑托下人給我拿來的,你等著,我派人去取……不,我自己去給你取。”


  誰料晚晴一把拉住她的手,搖頭道:“郡主,不要浪費這般珍貴的藥材了,我對塵世……已不再留戀了。”


  郡主含淚道:“妹妹,你莫要這般說,像我這般身敗名裂,也還盼著能……能活呢……何況你還有父母,請千萬珍重。”


  說著便抹了把眼淚,急急帶著下人去拿雪蓮去了。


  晚晴的淚滾滾落下,燭光明滅,她的臉色忽明忽暗,那麵容雖然清麗,卻那般憔悴彷徨;


  又一陣咳嗽襲來,她捂著胸口,直咳得天昏地暗,麵色白得如一張金紙般。


  鈺軒強忍著錐心之痛,撐著牆壁,勉強站起,低聲給阿諾吩咐道:


  “立刻派人去找天山雪蓮,除本國外,其餘國家也都派人去問,不論價格,全部加急送到京裏來,現在就辦。”


  阿諾領命而去。


  一時郡主來了,拿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裏麵堪堪放著一隻雪白的天山雪蓮,她道:

  “妹妹,你肯定已經嗽了很久了,不然不會這般劇烈,這雪蓮你將之研成末,每日和飯服下,旬月必愈。”


  晚晴百般推辭不過,隻好暫時收下,道謝後,便要告辭,郡主還要苦留她,她隻得婉拒道:

  “實在不瞞郡主,因為牽涉到你們夫婦二人的聲譽,此事是暗中進行的,我今日先寄宿西門寺,城門一開便要出城去道觀。”


  “妹妹”,郡主欠身拜謝道:“謝謝你的成全。請你轉告……轉告周公子,讓他……保重……”


  晚晴扶起她,鄭重道:“郡主放心,我一定轉達。”說著,略舉了舉那金手鐲,又道:“日後大家定有相見之期,郡主保重。”


  郡主滿麵淚痕,在黑夜的暗影中停駐良久,一抹清冷的月光將她的影子拉的瘦長而淒清。——


  無論怎麽恨這位強勁的情敵,她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圓融又老練,深諳人性又能抓住她的軟肋,寥寥數語之間,已將她繈褓中的女兒及其父周公子的性命握於股掌之中。


  她深知裴鈺軒陰狠冷厲的性格,也相信若非這位杜氏從中斡旋,裴家絕沒有這般輕易放過自己;所以不管她願不願意,她都得去討好這位看起來仁慈心善的杜氏。


  而今,她娘家敗落,父母雙亡,大哥在回京為母親奔喪的途中,又無故死於江湖大盜之手;


  她知道哥哥和父親均死得蹊蹺,可是她一介弱質女流,又能怎麽樣呢?好歹苟延殘喘著這口氣,看著女兒平安長大,就是她這一世微茫的希望了……


  不說安樂郡主自傷其命,隻說晚晴和郡主告別後,便將雪蓮交給紫蝶,一路嗽著走到轎子旁,邊走邊吩咐道:

  “裴府那三個侍妾,直接發賣了吧,別再讓她們流落道煙花柳巷了,看看屯田的駐邊將士,有沒有低階的軍士,找忠厚的嫁了吧!


  但有幾點你要記住,第一,終身不許她們再履京土;

  第二,這三人發賣,千萬不可再在同一處,一定要遠遠隔開。”


  紫蝶忙點頭稱是,又輕聲問道:“敢問夫人,是否需要灌下啞藥?”


  晚晴沉吟道:“可否認識字?”


  “問過了,都說不認識。”


  晚晴點了點頭,叮囑道:“不可掉以輕心,還是要再三考量才是。如果的確不識字,便由你酌情去辦吧,確保不留後患便是。


  對了,發賣的事,你去驍騎營找程方興將軍,說是我的話,務必要遠離京師,他自會安排的。”


  紫蝶領命,晚晴讓她先行押送三個侍妾離府,送往臨近寺廟,盡快安排出京。


  見紫蝶走遠後,晚晴這才掀開車簾,坐了進去。


  誰料她剛坐下,手便被人緊緊握住了。


  她待要喊,卻聽耳邊悄聲道:“是我,晴兒。”


  是裴鈺軒的聲音。


  晚晴待要發作,又顧忌馬車後全是大內侍衛,隻好先按捺住自己,吩咐道:“出發。”


  馬車粼粼地走出裴府,晚晴趁機卷簾命令車夫道:“劉全,請大內的侍衛大哥們先撤了吧,我們今晚在西門寺歇息。”


  劉全不敢有違,立刻去傳達她的口訊。


  侍衛撤退後,她深吸一口氣,冷冷對裴鈺軒道:“軒郎何意?還有未盡之事要吩咐與我? ”


  鈺軒緊緊握著她的手道:“晴兒,我知道你現在還沒有原諒我,不過不要緊,我會證明自己的。”


  晚晴狠狠抽出手,剛要說話,卻又爆發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鈺軒心疼地替她拍著後背,將她緊緊攬住,道:“你病得這麽厲害,怎麽不去找太醫看?”


  晚晴將他的手推開,冷笑道:“我馬上就要飛升了,你讓我去看哪門子太醫?

  對了,剛才安樂郡主送了我一支雪蓮,你拿回去吧,我不會吃的,那本是你們裴府的東西。”


  裴鈺軒被她氣得咬牙道:“你敢?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許你自作主張。”


  晚晴不再答話,許久,方淡淡道:


  “軒郎,你那三個侍妾我已經替你打發了,你莫要怪我心狠,這些妖媚的女子都是風月場上打滾的人,哪個會對你有真心? ”


  鈺軒絲毫不在意,冷言道:“你就是一刀殺了她們我也不會在意的,要是我的話,我就索性殺了她們,永絕後患。”


  晚晴不由側頭橫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軒郎,你怎對自己的枕邊人如此狠心?涼薄者不祥!”


  鈺軒鼻子裏哼了一聲,鄙棄道:“誰說她們是我的枕邊人?她們也配!”


  “你……”晚晴被他堵得一時說不出話,隻得試圖再一次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手,但是那手卻被牢牢抓住。


  她怕被車夫聽到,多生事端,故而雖然氣鬱於心,卻也再未說話。


  鈺軒知道她不信,也沒有過多解釋,隻是愛憐道:

  “你身子不好,以後晚上千萬不要再出門了;我今日先送你去西門寺,明天我直接來接你回宮,不要再去什麽道館了,你早點回宮去好好調理身子。”


  晚晴閉上雙眸,疲倦地說道:“你裴家的事情我已經替你們處理好,不過安樂郡主還要年關後才能以為宮廷祈福的名義出家;

  那個小姑娘,我們也會盡快安排出京;

  至於皇上那裏,我和皇後會見機行事,此事最好暗中讓柳鶯兒等人知曉,你安排人吧。


  此外,你還留在府中的那些侍妾也要……”


  “晴兒”,鈺軒打斷她,心亂如麻地說:“我隻要你好好活著……”


  晚晴聽了他的話,隻覺一陣心酸,她睜開眼睛,忽地將車簾掀開,望著外麵黑漆漆的夜幕,淒楚道:


  “軒郎,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黑暗中,聽到鈺軒堅定的回複:“筵席會散,但是我倆永遠不會散。”


  晚晴萬般無奈道:“隨你吧……”


  “晴兒,你拿那小姑娘的金鐲做什麽?你又要去……見那周子衝是嗎?”


  “你……你都聽見了?”晚晴猛地抽出了手,怒向他道:“你監聽我們?”


  “晴兒……我沒有惡意。”鈺軒無奈地望著劍拔弩張的小女人,哭笑不得地說:

  “我對你,能有什麽惡意呢?我恨不得把命都給你……”


  晚晴唇角掀了掀,垂下眼瞼道:“算了吧,你的命你自己留著吧,我不需要。……我的確是要去見周公子,趁此也還了當日他的人情。


  那女孩兒甚是可愛,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給他留個念想吧。他養尊處優慣了,一旦青燈古佛,我怕他熬不過漫漫長夜。”


  鈺軒聽她這樣說,一時語塞,良久方酸澀道:“你對他,倒是情深義重。 ”


  晚晴輕歎一口氣,對他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對你,我也竭盡全力了,以後,你也多多保重吧!”


  “晴兒,對不起……”鈺軒低低道:“你幾時去見他?我陪你去吧。”


  “何必多生事端?”晚晴不以為然地說:“你忙你的事情吧!”


  鈺軒沒有再說話。


  夜空中,流螢偶爾飛過,草蟲的鳴叫聲為這寂寂黑夜添了些許的生意。


  晚晴久病虛弱地人,奔波了這一夜,也著實有些倦了,漸漸地睡意襲來,她朦朧睡去,卻將身子緊靠著車門,刻意隔開了同鈺軒的距離。


  鈺軒心裏刺痛不已。


  如果不是親身體會,可能永遠無法知道被自己深愛的人鄙夷是什麽心情!

  鈺軒悲傷地凝望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晚晴,隻見馬車外偶有亮光閃過,將晚晴的臉照得分明,一瞬間,那亮光暗了,晚晴便又隱沒在黑暗中了。


  見她終於沉沉睡去,他才敢慢慢挪過去,將她的頭輕輕扶到自己肩頭,又拿手臂虛虛攬住她。


  看她一直眉頭緊皺,不停地咳嗽,他的心裏難過不已,淚水滴落在她的發上。


  他本已跌入了深淵,若不是她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便直直落下,再也無法回頭。


  “她果真是自己的貴人”,他這般想著,將自己的臉輕輕貼在她的臉上。


  晚晴輕輕囈語,似要掙開他,卻被他攬住,那唇,萬般珍重地覆上她的額頭。


  這次,他再也不會將她弄丟了。失而複得的寶貝,他定以命相傾去珍視她。


  晚晴一夜勞累,雖知那人在自己身邊,雖然在這顛簸的車馬上,卻難得沉沉地睡了一個覺。


  許多年後,鈺軒還會經常想起這個夜晚。


  就是這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因為晚晴的到來,改變了裴府所有人的命運,也徹底改變了自己和晚晴的命運。


  自此後,他們的人生開啟了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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