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昆吾
山穀之內,靜謐非常。
大片大片,盛放著赤色朝霞的杜鵑花,搖曳著斑駁碎影的竹林,流淌過山澗的清澈溪水。
這裏沒有鳥獸,除了微風拂過草木的葉片搖動,在沒有旁的聲響,幽穀之中彌漫而起的淡淡水霧,都顯得又輕又淺。
這裏,頗有種與世隔絕之感。
行在杜鵑花海之中,一路慢慢地往深穀的竹林而去,分明並不是什麽稀奇之景,薛沄恍惚之中卻是竟然有些沉澱後的蒼茫之感。
他們一路走到竹林外,安靜的山穀內都沒有半點動靜。
想到走進山穀之前察覺到的那明顯的分界,兩人都猜測著,這裏曾經怕是有個巨大的結界,將整個山穀籠罩其中,保護著幽穀之內的草木山水,不知過了多久。
若真是如此,這裏……該是有,或者曾經有過主人的?
這樣想著,薛沄轉頭看向走在自己身邊,一路上都一語不發若有所思模樣的蕭珞,順著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恍惚的目光,看向茂密的竹林深處。
蕭珞,那裏有什麽跟他跟他的刀有關。
也許,這個山穀曾經真的有過主人,與蕭珞的身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也許……正是他的父母親人?
杜鵑花海蔓延到竹林之外,兩人隻停頓了一下,互相對視了一眼,便繼續抬步向內走去。
這一回不同於先前在地底岩洞,是蕭珞走在前麵,順著朦朧模糊的感覺引路。
從一叢叢青竹之間穿梭而過,蕭珞微蹙著眉頭,衣領之下的吊墜已經隱隱有些發燙,他有點分辨不出,引他過來的,是他的感覺,還是胸口化為吊墜的不知名長刀。
一柄……他早就隱約知道,很有故事的長刀。
很可能,與他的身世他的過去有關的長刀。
越是往竹林深處而來,一直密布的讓兩人前行腳步都有些不暢的竹子,反而開始稀疏。
而竹林深處,這處神秘幽穀的中心,彌漫出薄薄的霧氣。
漸漸,周圍,開始不同。
青翠的竹林中心飄蕩著的淺色霧氣,竟並不是純白,反而透著一點點的金紅。
跟曾經對戰巨蟒那時,蕭珞手中顯形的長刀,一樣的顏色。
薛沄心中一緊,暗暗有些戒備。
直到目力所及的範圍內,竹林的中心,出現一個竹屋。
在看清竹屋,看清竹屋周圍同樣用竹子圈出來的院,和用青竹製成擺在院子裏的的桌椅的那一刻,果然,四周起了變化。
淡淡的霧氣之中凝聚出人形的虛影,就在竹屋的周圍飄動著,越是往外,虛影越是淺淡,隻動彈幾下就消散無形,但很快,靠近竹屋一些的位置會再凝出新的虛影,比先前的稍稍凝實一點,卻也撐不了多久,最終仍會消散。
薛沄的心一直高高地提著,尤其在發現泛著金紅色的霧氣會凝聚成會動的人影之後,但細細打量了一番蕭珞的反應,她還是沒有什麽跟在他身後,腳步不停地往竹屋而去。
雖然她自己也覺著這裏的一切並無惡念之意,縈繞著的有些不同的靈力也讓受過那道金光之後的她格外舒適,但這些都不足以打消她的顧慮。此時能繼續向前,是她相信蕭珞的判斷。
而且,這裏看起來,極可能確實如蕭珞所,與他與那金紅色的刀有些瓜葛。
打定主意繼續前行之後,她也開始分些注意力在周圍不斷凝聚又不斷消散的人影上。
看了好一會兒,過了好幾個虛影後,薛沄才漸漸認出,那不斷凝聚而成的人影,身形看起來是個年輕的女子。
“她”的麵目始終是一團朦朧不清的迷霧,衣裳的顏色都有些模糊,他們不斷向前走,幾次與隻能瞧得清楚動作的“她”擦肩而過。
“她”似乎正是這裏的主人。
每一個暫時凝成的虛影,都在竹屋周圍院落裏麵忙碌著什麽。
有的“她”在院子外麵搭起籬笆,看虛影的動作似乎是抬起手掐訣運力;
有的“她”在竹桌旁擺弄著什麽,依稀分辨得出是在處理藥草;
有的“她”在不遠處搭好的灶台前麵忙碌著,動作行雲流水熟練得很的樣子……
竹屋前的院,到處都是“她”忙碌的身影。
靠近竹屋之後,凝聚而成的人影,多了一個。
因為已經離竹屋很近,新凝成的人影雖然麵目朦朧,身形卻已經比較清晰。
新出現的,是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他”的動作有些慢,似乎有什麽不便之處,大多時候隻立在或是坐在竹屋邊上,並不常往外走動。有時“她”會去扶著“他”,拉著“他”的手行動,引著“他”摸上竹屋的立柱,摸索竹屋前的桌椅,將茶杯輕柔地塞進“他”手裏引著他心握好……
起先薛沄還以為“他”是有傷在身有些虛弱的樣子,可看了一會兒才恍然覺悟,“她”心照料著的,恐怕是其實已經失明的“他”。
走到竹屋前的這段路並不長,薛沄卻是仿佛看到了一對眷侶在此平和安穩度過的一整段的溫和歲月。
即便沒有聲音,即便兩個人影都很模糊,即便並不知道當時的故事,她還是看出了許多。
起先還有些木然的“他”,到底還是慢慢地在“她”無微不至的照料中緩和了過來,溫柔地回應起“她”的照料和陪伴。
漸漸地,“他”會坐在桌邊陪“她”處理藥草,會摸索著幫“她”挽發,會在“她”靠向“他”的時候張開雙手……
薛沄覺得,若是她能看清這兩個模糊人影的麵目和神情,這個時候的“她”一定是眼裏含笑的,而“他”也一定是勾起嘴角的。
等蕭珞和薛沄兩人走到了竹屋麵前,隻頓了一下,便仍舊繼續抬步,踏了上去。
腳下傳來“吱呀吱呀”的聲響,在靜謐一片的竹林之中格外清晰。
伸手推開門扉的,是蕭珞。
久未再開啟過的竹門向內敞開,光線透進來,映亮了屋內的陳設,還有——
迄今為止,他們見過的,最是清晰的兩個人影。
盡管仍舊看不清麵目,但這會兒蕭珞和薛沄兩個一路走來的旁觀者,卻終於確認,先前在院子裏瞧見兩個人影互相“比劃”的交流,原來……
竹屋之內,“他”用手指在光滑的桌麵上寫著什麽,一旁的“她”靜靜地看完,而後伸手去拉住“他”的手,一下一下,慢慢地在桌上寫寫畫畫。
“她”應當是個修士,先前在院子裏他們瞧見過“她”掐訣運用法術的模樣。
而“他”除了失明之外,恐怕……此時也是不出聽不到的,這才讓“他”和“她”之間的交流變成這個模樣。
若“他”也是個修士,那眼下怕是受了重傷,才會變得竟連神識的交流都做不到。
所以,“他”才有了那一段幾乎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麻木頹廢。
如果沒有“她”……
正在薛沄驚訝之後有些感慨的時候,整個竹屋突然輕輕一震,原先彌漫在周圍的霧氣迅速匯集聚攏,融成一道金紅色的光,映亮了原本還有些許昏暗的竹屋,讓屋內的一切都染上一層金紅的耀目光澤。
薛沄看到蕭珞胸口隔著衣料透出同樣的金紅色光芒,一閃一閃,一下亮過一下,下一刻,在竹屋之內一圈一圈繞著兩人劃過的金紅色流光猛地朝著蕭珞的胸口衝了過去。
一時之間,光芒大漲,甚至刺得蕭珞身邊,拉著蕭珞的手的薛沄有些張不開眼。
光芒散去,蕭珞站在原地,一隻手握著薛沄緊張用力到有些僵硬的手掌,另一隻手捏著方才自己從他領口飛了出來的吊墜,看著漸漸黯淡下來像是陷入沉睡不再那麽耀目的吊墜,他的雙眼有些放空,連意識都仿佛飄遠了一瞬:“……昆……吾……”
“蕭珞?”
蕭珞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已又是一片清明。他轉頭對著薛沄安撫地笑了笑,長出了一口氣:“我總算……知道它叫什麽名字了。”
“……昆吾?”
“嗯。”蕭珞點點頭:“昆吾刀。”
“昆吾刀……”薛沄皺著眉頭思考了片刻,卻是沒有任何頭緒,昆吾刀她從未聽過。
蕭珞在空蕩下來的竹屋內細細打量了一番:“走吧,已經沒有什麽了,我們該離開這兒了。”
金紅流光沒入吊墜,或者沒入那昆吾刀之後,再沒有任何人影出現,一切都隨著那光芒的離去而消失了。
走出竹林,離開山穀的路上,薛沄問:“先前那道……算是你的刀的一部分麽?”
“是,感覺起來它離完整還遠著,隻是不知道其他部分都在哪裏,等收全了讓刀完整了又能做什麽。”
薛沄抿了抿唇,總覺得這種她從未聽過的,能像這樣分成許多份的刀很是不一般,不知有怎樣的故事。而作為它主人的蕭珞,又到底有什麽樣的身世。
“山穀裏的那兩個人……你有熟悉感麽?”
“……熟悉,但……陌生。”他覺得,他似乎認得,又好像,並不認得。
“會是……你的生身父母麽?”
蕭珞勾了勾嘴角,正要答話,突然像是察覺到什麽,轉頭朝另一方向看了過去。
看著並無異樣,隻是……
……
滄州某處。
“殿下。”院落中一人影單膝跪地朝石桌旁坐著的一個女子低聲回稟:“他們已經離開那兒了。”
“嗯。”
女子應了一聲,先前跪地回稟的人便無聲地起身離開,迅速從空蕩的院落中消失。
石桌旁先前被稱作“殿下”的女子,在屬下離開之後又靜靜坐了半晌,才抬手拿過桌上的酒壺,將自己已經空了的酒杯重新斟滿。
年輕女子長發高高束起,托出八分的幹練和兩分的淩厲,紫色的眼瞳將瑰麗的容貌襯得愈發豔光四射,而她身上,還帶著與樣貌不甚相符的厚重,和一股淡淡的威壓。
她麵前的桌麵上,放著三隻酒杯。
除了她麵前方才被她自己斟滿的那個,另外兩隻都擺在她對麵。一隻也是斟滿的,杯中的瓊漿倒映出上的殘月。另一隻,卻是空的。
她的目光在自己對麵的那隻斟滿酒的酒杯上停留了許久,最後轉開眼,對著空著的那隻酒杯輕歎:
“終於……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