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瑜景宮,容嬪剛剛進去,凝青站在長廊上,聞著殿內不住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苦澀藥味,輕輕擰起眉尖。
她扯著手邊的五色梅枯枝。
瑜景宮日漸落寞,她們這些宮人是最先體會到的。
從前走出去,便是領月錢,中省殿的公公也是對她們笑臉相待,現在等上一盞茶的功夫都算是動作快的了。
樹倒猢猻散,這是宮中的常態,凝青也不覺得有什麼。
但是,她看著跪在她身前哭訴的人,心底頗有些不耐煩:
「你既然有了去處,便直接同主子說就是,在我面前哭又有什麼用?」
跪在她面前哭訴的人叫秀雲,那個曾經因為阿妤被皇上下旨,拔去了食指指甲的宮人。
如今已過了近一年的時間,她的指甲也早就長了出來。
她哭哭啼啼地個不停,聽了凝青的話,不著痕迹地撇了撇嘴。
現在這瑜景宮的人都各自尋著出路,別瞧著容嬪位份似乎還很高的模樣,但是這後宮最重要的還不是皇上的寵愛?
誰人不知,鈺美人和容嬪不對付?而偏生鈺美人又得寵,將容嬪壓制地死死的。
讓她們這一眾宮人如何不心寒?
她們倒是寧願去一個無寵的低位份的妃嬪宮中,也好過如今這般叫人每日擔驚受怕。
凝青斜了她一眼,心底冷笑。
秀雲的那點子心思,當誰看不出來?
容嬪雖失寵,但終究還是主子,這後宮除了那兩位,誰敢明目張胆地從容嬪宮中挖人?
鈺美人倒是敢,可秀雲又這個資本讓鈺美人將她要了去嗎?
一個奴才,敢去容嬪主子面前說要離開,不死也得脫層皮。
她不耐煩道:「你若有法子,便自行離開就是,別指望我會幫你。」
她自己還不知出路在何處,又怎麼可能會替秀雲求情?
說完這句話,她懶得再聽這人廢話,轉身就走。
秀雲心底生恨,若是她能求得旁人,哪裡還需要在凝青面前哭。
走近正殿,她不著痕迹地看向殿前守著的小餘子,輕輕擰了下眉頭。
她沒說話,進了正殿,沒有一盞茶的功夫,又退了出來。
路過小餘子時,朝他使了個眼色。
須臾后,兩人在長廊盡頭碰面,凝青擰眉遞給他一瓶膏藥:「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昨兒君子蘭送來,容嬪發了通脾氣,小餘子正好撞上,被罰了十個板子。
對於奴才來說,這傷算不得重,既不能請醫女,也不能休息。
就算身上疼得厲害,今日也得照舊當值。
小餘子彎著腰:「勞凝青姐姐擔憂,奴才沒事的。」
他的一句姐姐,叫得凝青渾身難受,她張了張口,可是看著小餘子彎著的腰,又抿唇咽了下去。
她只說:「快要天冷,注意身上的傷。」
「給了你葯,你不要省著,將傷養好了才是要緊的。」
小餘子掐緊了手心,斗著膽子,抬頭看了她一眼。
凝青算不得漂亮,但模樣也生得周正,一等宮女,無需干粗活,所以白白凈凈的,他們這些去了根的,平日根本不敢肖想,連多看一眼都不敢。
小餘子想到這裡,越發彎了彎身子,他說:
「奴才一條賤命,浪費了姐姐的葯。」
他唇色發白,是身上的傷所致。
這傷疼,挨得次數再多,也是如何習慣不了的。
凝青氣結,懶得再同他說話,可憋了半晌,她掃了眼四周,還是壓低了聲音說:
「我知道,小李子生前與你交好,連同周琪和你的關係也不錯。」
這裡,她沒帶上鈺美人,畢竟那已經是主子了,和他們的身份已經天壤之別。
小餘子微驚,遲疑地抬頭看向她:
「你……想讓奴才替你傳信?」
他攥著袖子,猶豫不決,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不行的。」
李子哥對他有天大的恩情,他不能去害鈺美人她們。
凝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誰讓你替我傳信了?」
她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一片苦心都白費了。
「那、那凝青姐姐想做什麼?」小餘子猶豫地問。
凝青低下聲音:「鈺美人對周琪的愛護,眾人皆看得出來,你去求求周琪,若是她鬆了口,鈺美人必會將你要去的。」
這番話,可比替她傳信要驚人得多。
小餘子被嚇得直接抬起頭,四處掃了眼,錯愕地道:「姐姐,你可別胡說了!」
他握著膏藥瓶子的手背青筋突起,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
他說:「這可是背主……」
雖然他對容嬪也並非忠心耿耿,但是背主素來是最下策。
凝青啞了聲,壓著心火,說:
「你就是留在瑜景宮,就能保證不向著她了?」
當初小餘子弟弟進宮,那物去得不幹凈,沒有多久就發炎發熱,病得嚴重。
旁人不知,但她卻知曉,小李子借了不少銀錢給他,雖說他弟弟最後沒能救回來,但這份恩情,凝青打賭,他絕不會忘記。
要她說,這小李子也真的能舍下本錢。
可也正是因他這種做法,那三年的確結交不少了人脈,若非他已身亡,對鈺美人的好處可不止一星半點。
小餘子低下頭,擠出笑:
「姐姐說得什麼話,奴才的主子是容嬪,當然一心向著容嬪。」
「連我,你也騙?」凝青瞪向他。
好心當成驢肝肺!
小餘子彎了彎腰,欲哭無淚。
凝青姐姐待他好,他不想騙她,可小李子的恩情,他也不敢忘。
凝青看著他扣著衣袖的手,打了他一下:「再把袖子扣壞,我可不會再幫你縫了。」
小餘子撓頭,忙忙鬆了手。
凝青瞧他這傻樣,沒好氣地笑了笑,她嘆了口氣,繼續說:
「你若是信我,便趕緊離了瑜景宮吧。」
她眸色輕閃,想起了之前容嬪做的事,心底微嘆息。
若是有可能,她當然希望小餘子在她眼皮子底下。
她辛苦爬上大宮女的位置,也費了不少功夫,若是可以,她絕不希望容嬪會倒下。
小餘子聽出幾分不對勁,他遲疑地問:
「凝青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就算我知道什麼,也不可能告訴你的,你趕緊想法子離開吧!」
小餘子搖頭:「姐姐一向待奴才親近,奴才不會走的。」
凝青氣得瞪眼,她剛要說什麼,就見他難忍疼痛地皺起眉頭,她抿唇,換了句話:
「那你便先去,再替我拉線,可行?」
其實,在王府時,她就伺候容嬪了。
也正因此,她那顆心也早就硬了,她手中沾過血,也替主子處理過不少骯髒事。
她不想背叛容嬪主子,但是……
她說:「我昨日綉了個香囊,你可要?」
小餘子瞪大了眼,彷彿聽錯了般,低著頭不敢說話。
凝青推了他一把:「我問你話呢!」
「奴才不敢!」小餘子快哭了。
送香囊,小餘子再遲鈍,也懂了她的意思。
私相授受,可是死罪!
他死沒關係,污了凝青的名聲,才是萬死難辭其咎。
凝青不說話了,她雖豁得出去,但是若得不到一絲好處,她做不出這般賠本的買賣。
小餘子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坦白:
「奴才不敢污了姐姐的名聲。」
凝青翻了個白眼,她又不是傻子,這種事自然不能擺在明面上,旁人若是不知曉,這名聲自然也無礙。
「那你便是要了!」
小餘子張了張口,想拒絕,但是話堵在嗓子眼,卻說不出口。
凝青笑了,她在宮外沒了家人,一個女子在外面生活,會不會艱難,她不得而知,可她習慣了宮裡的生活,也不想出去了。
但是人總會孤單的,便是她,也想找個人陪。
至少,生病時,有人能給她燒壺熱水,閑暇時,陪她說說話。
她不介意小餘子的缺陷,她冷眼瞧著皇上的作態,反正男人有了那禍根,不過是添了幾分薄情罷了。
話說到了這份上,凝青眯著眼說:「明兒,是領月錢的日子,便是印雅閣也會去的,你到時跑一趟……」
她壓低聲音在小餘子耳邊又說了兩句話。
小餘子緊張地咽了下口水,默默地點點頭。
——
阿妤坐在軟榻上,遲疑地望著周琪,不安地問:
「你真的用心學了?」
周琪捧著她的手,笑眯眯道:「主子相信我。」
阿妤乾笑著抿唇,看著她手中的蔻丹,尤其是自己指甲外多出來的那些,生無可戀地閉上眸子,癱在軟榻上,有氣無力地說:
「你繼續吧,好了再叫我。」
她著實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周琪糟蹋她的手。
閉上了眼,觸感越發明顯,那濕漉漉的水漬不停地沾上指腹,阿妤不由得發問:
「誰教得你?可有說你可以出師了?」
周琪看著她手上到處染著的蔻丹,心虛地有些不敢說話。
她卧在軟榻上,將視線投在窗外,寧願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也不願看周琪一眼。
外面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應是小宮人在一起閑聊。
阿妤有些納悶地問:「近日發生什麼事了,這些宮人怎麼常常聚在一起?」
周琪頭也未抬,認真地塗著蔻丹,只分了一絲心神回答她:
「好像是衢州水壩修建好了,奉命行事的那位大人回京復命的時候,不知被哪個宮人遇見了,然後宮中都在傳這位大人貌似謫仙,文武雙全。」
「總之,將這位大人都誇上天了。」
周琪想了想,又補充道:
「聽說這位大人不過二十有三,就已是三品大臣,深得皇上信任,堪稱年少有為。」
阿妤也有些驚訝:「三品?」
就算她再無知,也是知曉二十餘歲就能爬上三品之位的大臣有多稀少。
怪不得這些宮人這般興奮。
若是放在一年前,她或許也是這些宮人中的一位。
阿妤輕笑了聲,搖了搖頭。
周琪笑著回答她:「所以說,這位韓大人年少有為啊!」
她話音落下,久久聽不見回聲,有些疑惑地抬頭,就見主子怔愣地僵在原處。
她驚訝:「主子,你怎麼了?」
阿妤回神,她指尖動了動,不慎伸進了裝著蔻丹的瓶子里,可她卻沒有注意到,她努力若無其事地問:
「韓大人?他姓韓?」
周琪望了她一眼,遲疑地說:
「是,好似……是叫什麼韓玉……」
「韓玉揚。」
阿妤扯著笑,替她將名字完整說出。
「對,是叫這個!」周琪下意識地點頭后,才反應過來,愣愣地問:「主子,你怎麼知道這位韓大人的姓名?」
「主子認識他?」周琪問得小心翼翼。
頓了下,阿妤才回神,她輕輕笑開:「怎麼會,我哪裡認得堂堂三品官員?」
她攥緊了手,說:
「我不過聽皇上說過一次,才記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