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殿內安靜,熹微暖光透過窗格,映在男人修長的身影上。

  阿妤不知何時垂眸,擦著指尖上剛剛不慎沾到墨水,她捻了捻,又用帕子輕蹭,無意識地失神。

  其實她的家世沒甚好說的,若是皇上有心,一查便可知。

  她出自江南,皆說江南易出美人,不止這一點,江南也多富庶人家。

  先帝在世時,江南有兩大商行,其一為江家,雖為商戶,但本朝不似前朝那般輕賤商人,因此,江家在江南堪稱得意,其主母,為江南洛家女,六品官員的嫡女。

  江家有三女兩子,其中有一女,是洛氏所出嫡女,名喚江妤。

  阿妤捏著帕子的手緊了些,刻意將往事藏了許久,這時去記起,不由得眸色輕恍惚。

  那個江家嫡女,便是她。

  她自幼時,就知父親偏寵妾氏,對她和娘親大多處於不聞不問的態度,但好在,他能掌管江家,也非是要寵妾滅妻的人,她娘親又出自六品洛府,是以,她過得其實並不差。

  除了常見不到父親,即使見到了,也是在庶姐面前外,她過得比許多人都要好。

  她對父親的感情很淡,淡到即使現在回想整個江家,她記憶中最濃烈的色彩,不過是那個待她溫柔的女子,以及那個曾被她救下、喚了多年哥哥的男人。

  不過,如今江南早已沒了江家。

  阿妤其實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在江府,她們只是過得尚好,卻也不至於對江家的事了如指掌。

  後來她匆促逃進京城,才徹底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父親,在那場奪嫡中站錯了位罷了。

  先帝尚在世,他便暗中給越王投入了大量金銀,阿妤後來就在想,那場越王發動的宮變,若無江家的財力支持,還能出現嗎?

  江家倒得比越王要快,先帝在位的最後幾個月,江家所有的財產就都充了國庫。

  阿妤知道,這算不得冤枉,既然想要搏那滔天的富貴,就自然該承受事迹失敗的風險。

  想到這兒,阿妤不自覺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她知曉,關於江家的結果,這男人曾經定在其中推波助瀾過。

  但就算知曉,那又怎樣呢?

  她對他升不起一絲恨意,也沒甚好恨的。

  就連她的親生父親,都不曾對她和娘親透露一言半語,絲毫不顧及她們二人的死活,這般親近的人都能這麼狠心,又憑什麼要求敵對的他放過江家?

  若是阿妤站在他的位置上,也不會傻得給自己留下這麼大隱患。

  若論恨,她該恨的也應是她的父親。

  當年那件事,她唯一放不下的,只不過是她當作兄長的人,冷眼旁觀,任她如何求救,都一言不發,直至她娘親死亡,直至她被拖下,再看不見他的身影。

  利器劃過脖頸,那似錦帛斷裂聲又在她腦中響起,阿妤記起那被雨水沖刷的血跡,和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臉色倏然泛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封煜一直看著她,見狀,手疾眼快地扶住她。

  所有想問的話,在看見她這副模樣時,都被他咽下,不過她曾經身份是何人,現如今,她都不過只是他的鈺美人罷了。

  更何況,他想知道的事情,總能查到的,沒必要在此時去問她。

  阿妤有些身子發軟地癱在他懷裡,頓了會兒,她才回神,雙臂無力地環著他的腰際,將頭輕輕靠在他胸膛上。

  就算再過去多久,她依舊沒有辦法去坦然地想起那件事。

  她不在意江家如何,但她無法接受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娘親,一動不動地死在她面前,而她卻無力阻攔的情景。

  阿妤咬著唇,忍著眸子里忽然泛起的濕意,她輕蹭著男人肩膀,低聲糯糯地說:

  「皇上,妾身覺得累……」

  她自覺若非男人故意試探,她也不會想起曾經的事,心底無端生了委屈,緊緊攥著男人的衣袖:「您送妾身回去。」

  怕他不樂意,阿妤巴巴地又添了句:

  「乾坤宮離印雅閣甚遠,妾身覺得累,走不動了……」

  封煜望著女子的頭頂,眸色微沉,他察覺出女子的不對勁,但她不說,封煜便壓下了那絲疑問。

  半晌,他輕搖頭:「也就你,敢在這時讓朕送你回去。」

  若是旁人,見到他御案上堆滿的摺子,怕是連說會話都會覺得耽擱了時間,偏生她最不懂事。

  但,不可否認的,封煜對她這股頗有些任性的黏糊勁尚算受用。

  他讓楊德準備鑾仗的空蕩,懷裡的女子終於仰起臉,她整理好了情緒,白凈的臉蛋上看不出絲毫異樣,只有些許軟糯的撒嬌意味:

  「妾身多謝皇上。」

  讓封煜原因她異樣而生出的一絲情緒,也不知不覺散了去。

  將人送回印雅閣,封煜沒多做停留,就又回了乾坤宮,如今事多,他的確有些忙,沒甚時間放置在後宮上。

  不過在日色將夜時,他還是想起白日里女子的異樣,淡淡地朝楊德吩咐:

  「查一下,鈺美人進宮前的事。」

  ——

  「娘,等哥哥回來,我們去青山寺上香如何?」

  女子半倚在婦人肩膀上,外面雖下著細雨,但楹窗外僅剩的暖陽映在她眸子里,似是在裡面淬了光,她軟乎乎地朝婦人撒著嬌,任誰都能聽出她話里的期待。

  婦人算著賬本,頗有些無奈地撫了撫女子的青絲,便是無奈,她說出的話依舊泛著溫柔:

  「玉揚每日都忙至很晚,你便別折騰他了。」

  女子略微失望地垂下頭,吶吶道:「可今日是重陽啊!」

  她蹭得坐起來:「我都許久沒見到哥哥了,今日是他生辰,難不成他還要那般晚回來嗎?」

  「虧我還特意吩咐了廚房,準備了他最愛吃的重陽糕。」

  女子揪著手帕,有些悶悶不樂地:「再說了,青山寺又不遠,來回加上玩鬧,頂多不過兩個時辰,若是他能回來得早些,還是可以去的。」

  她近日在府上憋悶得要命,自從哥哥入了職,就沒人再能陪著她大街小巷地亂跑了。

  她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帶著丫鬟小廝,娘親也不放心她出去。

  婦人無奈地搖頭,拿她沒辦法,只能依著她:「好,若是玉揚回來的早,便依著你可好?」

  她話音落下,女子才又高興起來,一張精緻的小臉笑得顧盼生姿,她偷偷小聲地說:

  「我昨日特意讓人和哥哥說,讓他早些回來,」她頂著婦人擰眉厲色,聲音越發小:「看時間應該也該回來了,我去催催廚房的人!」

  說罷,她連忙匆匆跑開,就怕婦人說她胡鬧,即使如此,婦人在她身後,也止不住搖頭。

  女子歡快地掀開珠簾,讓丫鬟去催廚房的人,她不敢現在就進去屋內,怕遭婦人訓斥,便在府里後院的長廊上停了會兒,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朝婦人院子里跑去,沿路她聽見些許嘈雜聲,但因心底藏著事,也沒過分在意。

  在婦人院子前,她恰好遇見停在院外的丫鬟,手裡端著她吩咐下去的重陽糕。

  女子順手接過,還納悶地問了一句:「怎得不進去?」

  她雖問了這一句,卻沒留下來聽丫鬟的回答,因此也錯過丫鬟焦急的神色,她略微興奮地端著重陽糕,掀開帘子走進去。

  頭也未抬,聲音先至:「娘,哥哥回來了嗎?」

  「阿妤——」

  刀劍和刀鞘的碰撞聲,女子還未反應過來,細嫩的脖子上瞬間橫上一把利器,女子嚇得一跳,手裡端著的重陽糕應聲而掉。

  她此時才注意到屋裡的情形。

  不止屋裡,她之前沒注意,珠簾前的門應是剛被撞開,此時還帶著點聲音,屋子裡更是混亂不堪,婦人被人壓住,利刃抵在脖頸。

  剛剛那聲「阿妤」,便是婦人情不自禁喊出的話。

  女子怔怔地望著屋裡的情景,尤其是當視線落在站在最裡面的男子身上,她往日對他甚是熟悉,曾無數次溫和對她說話,背著她走過長街小巷的人,此時靜靜地站在那裡,竟倏然有些陌生。

  這絲陌生,讓女子有些不敢去認她,愣愣地喃了聲:「哥哥……」

  她並非傻子,眼前的情景是何狀況,她雖不懂,卻不妨礙她意識到,此時有什麼發生了變化。

  女子害怕得眸子有些紅,從未被人用利器指著過,她身子輕顫地去尋婦人,忍不住地喊了聲:「娘?」

  屋裡的人沒管她們,而是翻箱倒櫃地在翻找著什麼,將她們壓至一起,婦人頓時環住女子,將人護在懷裡。

  女子怔愣地望著那個熟悉的人,有些不懂,怎會突然這樣?

  那人對上她的視線,眉尖輕擰著,似想說什麼,卻又很快忍下,對著那些人淡然地吩咐:「既然找不到,就將人壓到院子里吧。」

  那是女子第一次被人壓著走,踉踉蹌蹌地不得章法,險些直接摔倒在地,壓著她們的一群人,明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若非婦人及時拉了她一把,她早就摔了下去。

  院子里跪了許多人,不止如此,也亂得可怕,往日低調的小廝丫鬟被壓在一旁,甚至她們身邊散落著些許珠寶,光看一眼,女子就知那些包裹的物件從何而來。

  不過,她沒心思管這些,偷的是江家的物件,她也不心疼,可她現在和婦人跪在院子里,在屋裡時瞧見的煙雨,此時不停打在身上,女子才意識到,真疼。

  她和婦人被淋濕,泥土混在衣裳上,狼狽不堪,可她至今尚未搞懂情形,懵懂地聽著婦人的話。

  她往日稱為哥哥的人,卻是在與藏青色長袍的男子說了什麼后,退至一旁,隨後,她們被帶入屋檐下,雖無需遭受雨點打擊,但是卻冷得渾身發顫。

  女子沒忍住,朝男子喊了聲,茫然無措地問:

  「哥哥,為甚……」

  為甚這般對她們?

  她聽見為首的陌生男子輕嗤了聲,在眾人身後,她瞧不清男人的臉,只不過聽見他低聲問:「你不知為何?」

  女子剛欲說話,便被婦人攔住:「阿妤,住口!」

  婦人將女子護在身後,對那群人說:「她不過是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她還報著一絲希望,問他們:「你們既然闖入府中,必然是我家老爺犯了事,我家老爺呢?」

  「江老爺?」那男子搖了下頭:「這也是我們來府上的目的,如今看來,他是拋棄你們,獨自逃生了啊。」

  男子話說得輕巧,滿府跪著的人卻是轟然混亂,七嘴八舌地又哭又鬧。

  女子躲在婦人身後,朝那群跪著的人里看去,她沒看見父親,也沒看見庶兄和庶弟,陡然意識到什麼,她攥著婦人的衣裳,顫顫地問:

  「爹爹不要我們了嗎……」

  女子素來聰慧,從男子口中的幾句話,就大致猜到事情始末,她意識到,這禍事由她父親而起,可是她父親未曾留下一言半語,帶著庶兄和庶弟逃跑,卻將她和娘親落下。

  她早就知爹爹偏心,卻從不知,他竟能狠心至此。

  婦人頓時摟住女子,似是心疼,眼睛通紅,她說:「沒關係,娘還在的。」

  未曾尋到人,那群人失了耐心,陌生男子撐起一道明黃色聖旨,厲聲說:「皇上有旨,江家私造兵器,意圖謀反,江家一族,罪不可恕,按律男子處斬,女眷充為官妓。」

  他頓了頓,收起聖旨,望著那婦人和女子,輕搖了搖頭。

  這裡的確有無辜的人,但是聖旨不可違,這般處置,依著律法,尋不出錯處。

  官妓。

  女子就算年齡尚小,也懂得這兩個字是何意義,她打了個冷顫,想去尋婦人,就發現婦人也愣在了原地。

  女子恍惚記起,雖外祖父官職不算高,但洛氏一族書香門第,她娘親素來恪守禮數,將女子家的柔順刻在了骨子裡,那兩個字,對於婦人來說,還不如要了她的命。

  她餘光,瞥見了那些男子不時掃向她和婦人的視線,那眼底帶著些許東西,她看不懂,卻不妨礙她渾身發顫,心底止不住的涼意。

  女子察覺到婦人摟著她的力道緊了緊,又鬆了松,讓她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預感,她驚慌地拉住婦人的手臂,不停地搖頭,下意識地喃喃:

  「不、不要……娘……」

  被人拉扯至今,也忍住害怕的人忽然哭了出來,她知道娘親最放不下她,她害怕,太害怕了,因為她了解婦人。

  視若兄長的人,忽然變得她有些陌生,若是再沒了娘親,她如何能不害怕?

  她原以為,便是充為官妓,她也該和娘親一起,後來才知,不過是她想多了,在那群人拖著婦人遠離她時,女子終於慌亂,緊緊拉住婦人的手,拚命搖頭。

  她太了解婦人了,能為了她活下來,可若知曉照顧不了她,她定然會……

  女子拉著婦人的手臂,無措中下意識地看向角落裡的男人,終於哭著求他:

  「哥!哥……玉揚哥哥!」

  「你救救娘親……求你了……求你……」

  她看見角落裡的人動了動,又很快停住,似朝她輕搖了下頭,女子不知自己有沒有看錯,只知道她的心頓時涼了下來。

  她不懂他是何意思,娘親明明平日里對他那般好……

  她再如何,也掙脫不了幾人的拉扯,婦人依舊被拖離她,女子哭聲停了下,因為她看見婦人緊攥的手背,她猜到婦人要做什麼,忍不住拚命掙扎,瘋了般朝婦人爬去:

  「娘!不、不要……」

  她掙脫不開,只能哭著求角落的人:「……玉揚哥哥,你攔住她……攔住……」

  「玉揚哥哥……玉——」

  她哭聲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婦人撞上男人的長刃,她仰著修長的脖頸,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狠狠一劃,鮮血似濺在女子眼裡,隨著婦人軟軟倒下的身子:

  「娘——」

  ……

  「娘!」

  阿妤倏然從床上坐起,她滿頭大汗地喘著氣,臉上褪盡了血色。

  「主子!」周琪聽見動靜,急忙掀開床幔,見她這副模樣,嚇得一跳:「主子怎麼了?」

  阿妤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床幔,她大口呼吸了好久,依舊沒從那夢裡緩過來。

  她感覺到有人擦過她眼角,心疼地問她:「怎麼哭了?」

  她聽見周琪焦急地讓人傳太醫,她輕握住周琪的手,勉強勾起一抹笑,說:

  「我沒事,只是做了場噩夢……」

  夢裡的場景依舊揮斥在她腦海里,讓她指尖輕顫。

  她看不見,她此時的臉色有多蒼白,連說出的話都彷彿沒了力氣,叫周琪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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