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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二回】盤根錯節無後繼

  鄧國忠心裏也十分清楚,這一年來,京城之中發生的一樁樁事情,看似並無聯係,可實則正一步步慢慢瓦解他與魏帝之間的信任。


  這正是眼下令他感到過分焦慮的緣由。


  鄧氏一族於大魏國朝之內勢力龐大,看似根深蒂固,各方族係之勢盤根錯節,但實際上卻並非牢不可破。鄧氏祖先起於揚州廬陵,在世祖寧常元還未曾起兵與王莽爭天下時,鄧氏便已追隨左右。雖是大魏的開國功臣,但本族的根基卻一直留於揚州。


  待到鄧國忠任鄧氏家主之位後,卻因家族內裏出現的尖銳矛盾而逐漸失去揚州之勢,根基嚴重受損,以至於家道中途敗落,一時間竟不如位排七大家族之末的清河馬氏。


  明帝登基後,鄧國忠費盡心思在揚州重新培養勢力,以圖修補恢複家族根基。


  然而,在此過程中,明帝寧莊卻處處阻撓,以防外戚壯大不可收拾。所以,鄧國忠根本無法通過籠絡掌握揚州各高門士族的方式恢複鄧氏一族的根基元氣。他花了多年的時間,才將廬陵之勢重新築回,可仍然失去了大半揚州部族的支持。


  直到明帝逝世,魏安帝寧袖登基後,他一心助力帝黨,為其鞍前馬後,才得來喘息之際,又廢了多年精力財力,才培養出蘇刃這唯一一枚可以籠絡掌握揚州各方勢力的棋子,逐漸收攏揚州之勢。


  常猛軍逆案後,他上奏請旨,將原本的常猛軍餘孽收編改製,成為了鄧家軍,緊握越氏兵符不放,擁有了大魏小部分的兵權。陽嘉三年,五侯之亂爆發,鄧國忠費力周轉,拚命調動各方勢力,得到長鳴軍的兵符,並將其與鄧家軍合為一軍,靠著累累軍功把控了邊疆之勢,這才真正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


  然而,就算他得到了這些,鄧氏家族仍然不能恢複昔日的鼎盛。直到當朝天子登基,為抵製淮王之勢。鄧國忠主動投入魏帝麾下,得到天子大力支持,大大加固了在京城的根基,得到帝黨眾臣的支持,才使得鄧氏一族在大魏國朝中蒸蒸日上,恢複了大魏開國之初的榮華與繁盛。


  蘇刃,相當於整個鄧氏的根基脈絡。長鳴軍,則是鄧氏一族的軍方依仗。而魏帝的一力支持,是鄧氏能穩立京城的重中之重。


  不論斬斷哪一條線,對鄧氏都是無法彌補的損失。到那時,鄧氏便會像折斷了翅膀的老鷹,失去支撐,任人踩踏。且,在短時間內,很難生出新的翅膀,重回碧藍之天。


  鄧國忠慢慢將怒火壓下,對著懸窗,閉上雙眼,努力調息。


  書房重新回歸了寧靜。


  林木死死將頭磕在地上,緊繃著神經,仍然不敢隨意動彈。


  時間過了良久。鄧國忠認命似的低下了頭,聲音低沉,氣息不暢:“眼下.……即便太子帶著宋宗一案的全部卷宗文書歸來,總還有些時間可以救蘇刃的家人。林木,你去找人,快馬加鞭趕往揚州蘇宅,把蘇刃的家人送走,再尋幾具屍體,放一場大火,偽造成一樁失火的滅門慘案。如此一來,隻要蘇刃的後代保住,相信,揚州之勢,仍然能為我們所用。”


  林木微微一怔,小心翼翼抬起頭來,愁容滿麵道:“主公,您確定要這麽做?”


  鄧國忠閉了閉眼,鄭重其事道:“蘇刃跟了我十幾年。就算不考慮利益,我也要保住他的家人。你安排人這麽做吧,做得幹淨點,蘇府,一樣東西都不能留下來。”


  林木垂頭喪氣的將此事應下,正預備行禮告退,又想起一樁事來:“主公.……那蘇氏其他旁支的族人該如何是好?”


  鄧國忠深呼一口氣,重重歎道:“能救則救。”


  林木:“屬下領命。”


  這個中年男子踉踉蹌蹌的起身,離開了書房,逃似的從遊廊鑽去了前廳,腳下生風,一下子衝出了鄧府。


  鄧國忠失魂落魄的坐在書房中,盯著滿屋的狼藉,心裏微微發酸。


  他已是杖朝之年,身子愈發不健,可鄧氏如今的子弟中卻仍沒有能夠接任家主之位的後生。


  鄧氏如日中天時,他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總認為自己能撐到子孫接受家族

  可如今遇到這樣的危機。龐大的族群中,卻沒有一個能解決問題的後輩。這令高傲了一輩子的鄧國忠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他還得撐下去,就算為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和嫡孫,也不能將這好不容易得來的鼎盛之勢,拱手讓人。


  他閉目半晌,提上一口氣,對門外守著的小廝說道:“去太尉官邸,將辭曹曹掾寧柏開請來。”


  小廝應下,急匆匆出府尋人。


  鄧府,原先的張揚之氣,如今被洛陽急急壓來的秋意,熏上了一層慘淡的落寞,包圍在枯萎凋零的意境中,讓府內皆人心惶惶,自危前路。


  洛陽宮牆之內。


  江呈軼陪同太子入宮,卻並沒有見到魏帝。在南宮候著的,隻有眾黃門領事的總管崔遷。


  太子與竇月闌將宋宗案的審結文書交給他後,便由崔遷身邊的小黃門阿生帶離了皇宮。


  而他則被崔遷指引,帶去了天子與大臣單獨議事的偏殿。


  江呈軼此刻不免泛出一絲不安,心情上下起伏。


  他知曉,天子這般單獨召見,定與付博一事脫不了幹係。


  沐雲已修家書與他。


  京城發生了什麽,他大概知曉。


  付博本就作繭自縛,這也怨不得沐雲對他出手。若不是沐雲以此自救,恐怕付博還要生出事端。


  然而,如今他卻生出一絲恐懼。


  前段時間,他才將付氏招兵買馬的惡行上稟天子,要求其嚴懲付氏,但並未得到允準。沒過多長時間,沐雲便將付博在京城暗設地下 錢莊,貪汙朝廷撥款,吸納民財的大案挖出.……

  魏帝定會懷疑,是他們夫婦二人算計好了一切,鐵了心要拉付博下馬,才有了如今這樁案子。


  江呈軼心神不寧的入了偏殿內宮,卻意外發現,偌大的堂宇上,並非僅僅是他一人被帶到了此處。


  城皇後、城閣崖、付博、甚至沐雲,都被天子請到了這裏。


  他輕輕蹙起額心,已知此事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嚴重。


  江呈軼穩了穩心神,告誡自己不能慌了手腳。他逼迫自己收起情緒,故作鎮定的入了殿中,緩緩邁著腳步往沐雲身邊走去。


  夫妻二人已有多月未曾相見。


  從江呈軼入殿後的那刹那,沐雲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熾熱綿密的眼神,緊緊黏著他不放。


  江呈軼克製著心中的思念,避開了她深情的遙望,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此刻氣色紅潤,臉上並無半分懼怕之意,倒是與他此刻糟糕的心情完全相反。


  江呈軼忽然被撫慰,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忍不住自嘲。


  他心中之所以會生出不安,本就是因為害怕沐雲受到牽連。可如今,見這丫頭毫無畏懼的模樣,他心中便漸漸安下心來。


  是了,從前的他們經曆了多少風波磨難,都一起攜手度過了,如今隻是人間小劫,咬咬牙便能挺過去,他卻反倒患得患失,畏畏縮縮了。他低下眸子,原本壓平的唇角此刻微微上揚,玉麵之上多了幾絲笑意。


  隻要她在身邊,這世界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分毫不懼。


  江呈軼走到偏殿中央,先恭恭敬敬向玉階之上的皇後行了臣禮,又斜測過身向對麵的城閣崖與付博拱手作揖,這才落座。


  沐雲看著他,見他始終避著眼神不看她,便隻能忍著一肚子的話,低下了頭。


  堂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氣氛中。


  五個人一言不發,各自低頭思索著什麽,整個偏殿出奇的靜謐。


  這樣的氣氛不知維持了多久,直到崔遷掀起了偏殿側門的厚氈,彎腰送魏帝前來此處。這僵持的場麵才被打破。


  “陛下駕到!”


  崔遷高呼一聲,偏殿上梁盤旋起尖銳的回聲。


  厚氈被輕輕放下。這位麵白如雪,氣色病態的青年高腰束帶,墨發簪冠,身穿天子朝服,在崔遷的攙扶下,時不時的屈起拳頭遮在唇間,發出一陣咳聲,腳步綿軟虛弱的朝這邊行來。


  “陛下!”,上座的皇後立即起身,欲奔下玉階去迎。


  青年天子卻抬手示意她莫要來迎,被病色暈染的臉頰上露出一抹溫情,對他的皇後柔聲說道:“你不必起身。”


  城皇後神情緊張,目光追隨天子所動,眼中充滿關懷之意。


  江呈軼目光微露訝然,盯著魏帝毫無血色的臉龐,心中生出疑惑。


  他才沒走幾月,寧南權的氣色怎會變得這麽差?明明,離京時,他的身體已有好轉,怎麽又病了下去?

  他不露聲色的將眸中疑色遮住,隨著眾人一同起身向天子大拜行禮道:“臣等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魏帝腳步緩慢,廢了很大力氣才走到城皇後身邊,在她的攙扶下,入了座,這才開口向階下四人道了一句:“都平身吧。”


  眾人重新起身入座。


  江呈軼還未坐穩,魏帝便向他投來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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