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回】天運之夢所預示
此刻,身體透明,懸空著的江呈軼渾身發冷,使勁搖頭,不斷說著:“不會的,不會的……”
大將被殺,大魏失去了主力骨,隻剩一位年僅十六的少帝苦苦支撐,軍將們的鬥誌雖不減,可卻逐漸不可支撐。
而匈奴與中朝的大軍卻恰恰相反,大將索羅琦殺了一名大魏赫赫有名的將軍、郡王的消息傳遍軍營。
很快,這些異族之軍昂揚鬥誌,更猛烈的發起進攻。
少帝兵將不足,未能堅持多久,便被下屬強行帶走,與大軍一同逃往荊州。
敵軍一路窮追不舍。
大魏帝軍,在山丘河北,被全軍殲滅。
少帝成為俘虜,落入中朝國君之手,慘死敵帳,割首懸示眾人。
至此,大魏國朝覆滅,大廈傾頹,一無所有。
江呈軼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閃過的畫麵,乏軟無力的垂在空中。
此刻,情景又轉,會稽山上,田屋瓦舍之中。他最疼惜的妹妹,守著兩塊墳碑,上麵分別刻著“沐雲吾友”和“夢直吾兄”幾字。而在這兩塊墓碑後,有一個新挖出來的坑,坑中擺著的,是一句早已失去生機的男性屍體。江呈軼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正是死於沙場的寧南憂。
他清冷俊俏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鐵青慘白,雙目緊緊皺閉,首級與脖頸處有一圈黑色的細線,像極了死後被人斬首,又偷偷運出縫合的痕跡。
江呈佳美目垂淚,嗚咽泣下,緊緊攥著衣袖,忍著莫大的悲痛,失聲哭著,幾乎快要暈厥過去。
而江呈軼此刻卻沒心思關注那具冰涼的男性屍首,一心直愣愣的看著刻著“沐雲吾友”四字的石碑,心中仿佛空了一塊,眼眶紅了一圈,瘋狂搖頭道:“怎麽可能?沐雲怎麽可能死?”
江呈軼顫抖著,想要上去抓住江呈佳詢問清楚,卻撲空無用,怎麽也抓不住那一抹身影。
“娘……”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草舍中一步步蹣跚走來。
這個小姑娘才七八歲的樣子,皺著一張小臉,並不懂她的母親究竟在哭些什麽。
畫麵突然開始灰暗,突然破碎成粉塵,又組成無數顆繁星點綴在他的夢境之中。
直到,外界嘈雜的聲音傳入其中,他,被猛然驚醒。
江呈軼嘴中一直呢喃著“不可能”,醒來之後仍覺得身處地獄修羅中,全身顫栗不止。
薛青一直守在他身邊,見他睜眼,不由欣喜叫道:“主公,主公?”
見他仍渾身發抖,不斷喊叫著,他再次緊張起來,慌亂的按住江呈軼揮舞的雙手,急促問道:“主公!主公你怎麽了?”
他像是聽不到呼喊一樣,發狂亂喊。
薛青紅著眼瞪著身邊的秋醫令吼道:“這到底怎麽回事?”
這位醫令嚇得魂飛魄散,立刻上前替江呈軼把脈,半刻鍾後才畏畏縮縮道:“薛……薛大人莫著急,江大人的傷勢已控製住,毒素也不在蔓延,再貼幾副藥,便能清除。此刻,江大人.……應是被夢魘困住,傷了心神,還未清醒。請……請許小人為他施針,一針定穴,便能好轉。”
薛青為他讓開路子,默許他上前。
秋醫令也不敢耽擱,手腳奇快,抽出短針,摸到脈穴,眼疾手快的插入。隻見江呈軼全身猛地躊躇一下,倒吸一口涼氣,漸漸安靜了下來。
薛青立即撲上前去,詢問道:“主公?你怎麽樣?”
此刻,昏昏沉沉的江呈軼驚覺夢境中的場景已消失,渾身不適,酥軟無力的躺在絨芯玉枕上,張了張唇,眼神空洞的看向薛青,眼前突然浮現這青年萬箭穿心死在他身後的模樣,驚叫一聲,抓住薛青的手,喊道:“阿青!你還在!”
薛青一臉怔愣,雙手被江呈軼緊緊握著,眨了眨眼睛,有些害怕道:“我在,我在。”
江呈軼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費勁吞咽著喉嚨,努力支撐著自己坐起來。
薛青趕忙上前扶住。
隻見,床榻上這個滿臉蒼白,額上滲滿汗珠的青年,四處張望打量,眼眸中透出一股焦急。他下意識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顫抖著說道:“阿依呢?她在何處?讓她來見我.……讓她來見我!”
他像是被人下了詛咒似的,迷迷叨叨,盡說這些胡話。
薛青很不解,愣頭愣腦道:“主公,您不是不讓屬下告訴女君您受傷了嗎?怎麽如今突然要見女君?”
江呈軼還未從噩夢中緩過來,眼前晃過去的都是樹立在田宅園子裏的墓碑,墓碑上的“沐雲”二字始終令他身心具駭。
腰間傷口火辣辣的疼痛叫他忍不住咬緊牙關,虛汗淋漓。
他捂住發昏的頭腦,眼前一次又一次的回放著方才噩夢中的場景,完全聽不見薛青的呼喚聲。
薛青見狀,心急如焚,再次揪住秋醫令的衣領,惡狠狠道:“你不是說,他會沒事麽?他怎麽如今變成了這個樣子?莫不是你!在藥方上動了什麽手腳!”
秋醫令大驚失色,瑟瑟發抖,口中不斷喊冤。
江呈軼閉上眼,痛苦的揪住自己的衣襟,雪白的脖子漸漸染上一層紅暈,隨後逐漸攀上他無暇的臉頰。
良久良久之後,他突然放鬆了音調,幽幽道出一句:“薛青。”
薛青滿麵通紅,正準備揚起拳頭給秋醫令一點教訓,隻聽耳邊傳來這一聲淺淺呼喊,他頓住了手中動作。
他將頭轉過去,隻見江呈軼吃力的將手撐在一旁的床欄上,氣虛懨懨道:“我讓你去準備的筆墨紙硯呢?”
薛青顯然愣了一下,遂反應過來,神色擔憂道:“主公.……您方才昏了一次,三四個時辰了,眼下好不容易醒過來,就要立即操勞嗎?您再歇歇吧。就算晚一點也沒事的。”
江呈軼麵色凝重道:“我……已睡了三四個時辰了?那,現在是幾時?”
薛青答道:“已是傍晚時分。”
江呈軼那張慘敗的臉上多了一絲驚憂,隻是混在他疲倦的神色裏,並不明顯。
“別廢話,快將案幾擺好,我要修書!”他的神色此刻在不安與慌亂中不斷交替。
薛青從未見過江呈軼這樣,嚇得趕緊為他擺案幾,放筆墨。
隻是,江呈軼方從虛夢中醒來,此刻的精神差到極致,也沒有體力,握著紫金狼毫的手始終抖著,停不下來,更寫不全字。
但他咬牙挺下去。
薛青在一旁心疼道:“主公,您連這筆都拿不穩,作甚要強迫自己寫這兩封書信?”
江呈軼抿著幹裂滲血的唇,默默不語。
薛青自討沒趣的站在一旁,原本想探出頭去瞧瞧他究竟在寫些什麽。然而目光還沒掃到帛書,他便看見江呈軼迅速用衣袖遮住了內容,並抬起眸子,與他對視。
這雙精致好看的桃花眼裏,失去了往日的溫暖,此刻變得冰冷無比。
薛青嚇了一跳,麵露尷尬,戰術性撓了撓腦袋,嗬嗬兩句:“主公.……您繼續,您繼續。”
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身背過去,再不敢窺探那帛書上的秘密。
江呈軼努力忍住此刻手臂的顫抖與無力,在金宣上奮筆疾書。
他寫信時,氣勢蓬勃,掃去一身病氣與蒼白,有種盛勢淩人之感。因所書之事無比要緊,他緊繃著臉,神情肅蕭可怕,仿佛正麵臨著什麽大敵,眼底放出的寒光,能將方圓十裏染上冰霜。
這是眾人皆未曾見過的江呈軼。
東府司主司江郎,是個風流倜儻、芝蘭玉樹的絕世美公子,氣如天上皎月,白如茫茫大雪,遂有疏離氣質,卻敵不過他那雙桃花眼中的繾綣與溫柔。他很少對人動怒,始終待人溫和。
這樣的形容,是京城大街小巷都傳遍了的。
然,如今,秋醫令和一眾奴仆卻無比驚懼,蜷縮在角落裏不敢動彈,唯恐眼前這個目放寒光的男子,將他們幾個生吞活剝。
要知道,尋常越是溫和之人,動起怒來才越是可怕。
整間屋子裏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眾人的喘息聲都微乎其微,變得小心翼翼。
薛青一直僵著身子不敢動。
直到江呈軼停下筆,輕聲呼了一口氣。他才迫不及待的轉身朝青年看去。
江呈軼此刻已將手中的兩張金宣折疊成四方,分別塞進了兩份牛皮書封之中,又裹上一層絹帛。一封接著一封的交到了薛青手中,叮囑道:“這一封信,你讓房四叔與閆姬親自送到北地。至於這一封信,你去通知一直跟在燭影身後的暗衛,讓他們把信暫存在燭影那裏,待找到閣主後,再將信件交到她手中。”
薛青沒聽明白,疑惑道:“閣主難道不在臨賀麽?”
江呈軼歎道:“若是三月以前,這丫頭或許還在臨賀。隻是,眼下快入秋了。淮陰侯一行人估計已抵達北地。旁人我不知,但這丫頭肯定不放心淮陰侯一人,定然也悄悄跟過去了。燭影奉我之命,一直跟在她身後。是如今最能知曉她蹤跡的人。找他總能將信件安然無恙的送到那丫頭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