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傳召佟亮
他緩了許久,呼吸才漸漸平穩而下,吞咽著喉嚨,低聲喘息道:“既然竇卿已替朕準備好了一切.……事不宜遲,將人證與物證都帶入南殿吧。”
竇月闌作揖拜禮,彎腰恭敬道:“臣遵旨。”
魏帝聽完他這句回答,便倚靠在帝王坐榻的木欄上閉上了眼休憩。
竇月闌悄悄倒退兩步,遂而轉身向宮門前行去。殿外侍候的宮人似乎聽見了裏頭的動靜,在他還未伸手推門前,便先一步打開了朱漆雕扇遊龍門。
崔遷迎了上來,向他問道:“竇大人有何囑咐?”
竇月闌清了清嗓子,客客氣氣的回答道:“陛下有令,傳喚與弘農案相關的證人以及與本官同行調查的廷尉正和監使隊九名官吏。”
廷尉主司的屬官,除了能直接執掌審查京城大小刑獄案件權力的左右監兩人之外,還有處理匯總全國獄案的廷尉正使以及其麾下的監使隊。廷尉主司出京前往地方複查核實各類大案疑案時,廷尉正及監使隊便隨行左右,協助主司查案、謄寫抄錄文書與證詞。
此次前往弘農,乃是複查極其重要的獄案,廷尉正與監使隊全員出動,皆與竇月闌同行,因而入宮時,他特地將他們都帶了進來。
崔遷聽答,扭頭朝階下望去,隻見一排整齊有序的隊伍站立在寬敞的殿台下,紛紛低垂著頭,默然不語。肉眼而見,並不能迅速數出其中有多少人,崔遷僅僅瞧了一眼便心生煩躁之意,不由得擔憂內殿皇帝的病況,於是猶豫著對竇月闌說道:“竇大人……還要煩勞您從中挑練幾個重要的人入殿稟告案情。陛下近來聖體違和,實在不宜麵見如此之多的人。”
竇月闌正要開口解釋,便聽見空蕩的大殿內,傳來魏帝冷淡低淺的說話聲:“崔遷,不必多事。”
站在殿門前的兩人同時一驚,紛紛朝殿堂九階之上的天子望去。
崔遷怔愣片刻,立即鎖住眉頭,苦口婆心地勸道:“陛下.……蘇大人說了,您的身子不宜繼續操勞。此次跟隨竇大人一同前往弘農的監使隊以及押送回來的證人與證物,不在少數。若您全都審查一遍,病勢極有可能會被加重……還望陛下三思!”
“多嘴!”慵散倚在坐榻上的青年麵色一沉,十分不悅的朝殿前投去陰寒的目光,頃刻間震懾了崔遷,令他不敢再多言一句。
竇月闌在旁默默觀望,隻見崔遷神情無奈的歎息著,轉身向殿台的階下行去,清點廷尉府隨行入宮的官吏人數後,將他們一一引了過來。廷尉正領首站在最前方,左右監緊跟其後,監使隊的九名官吏手中各抱著一遝文書卷冊,數目之多甚至快要將他們整個人都遮住。其餘官衙役吏則守著人證與物證。
竇月闌側過身,從殿前站到了右側,低眸以候天子之令。
崔遷領著殿前眾人彎腰屈身入內,在九階前站定,回話道:“陛下,人已帶到。”
魏帝動了動斜側著的身子,朝殿堂下群立的人群瞥了一眼,淡淡道:“崔遷,去傳召黃門侍郎——佟亮及其門下六名侍員入殿。”
崔遷微怔,追問道:“陛下是要讓佟大人來審查此案宗卷?”
“怎麽,如今朕的旨意,你要一一過問了麽?”
魏帝餘光一掃,霎時間,崔遷如墜冰窖,立刻低垂著腦袋,小心翼翼的答道:“奴婢不敢,這便去傳旨。”
他急匆匆退下,幾乎是奔離了南殿。
魏帝慢慢收回目光,隨意瞄了一旁默默不語的竇月闌,見他一直挺立身體站在右側,便若有所思的轉了轉眸子,停頓兩秒,收回了目光,繼續閉上眼,麵無表情的靠在坐榻上。
殿中氛圍逐漸古怪起來。江呈軼與沐雲兩人,混在廷尉府眾多官吏中,時刻提緊心神,探量著情況。眼見魏帝對竇月闌不聞不問,又將佟亮傳召了過來,不禁有些擔憂接下來的情勢。
黃門侍郎一職,歸屬東府司職權範圍管轄,是主司屬官,而佟亮亦在東府司內有著官位與俯案,設在禦史中丞之上,官銜獨立,負責皇帝和尚書令之間公事處理的往來傳達。
外界說上去,似乎是這樣,但實際上黃門侍郎卻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主司不但無權過問侍郎之職,還要被其時時監察。佟亮此人在魏帝年少仍是太子之時,便已常伴左右,最會察言觀色、諂媚奉承,能夠及時洞察聖心,博得恩寵,因此在魏帝登基後,他便被封官為黃門侍郎,可自由出入皇宮禁內。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佟亮伴駕多年,卻仍然頗得聖寵,且手中掌握的權力愈來愈大,足以證明他心機沉如海,城府至深。故而,江呈軼於東府司時,最是防範此人,不敢與之深交。而佟亮,同樣對身為布衣商賈出生、卻突然一躍為東府司主司的他,沒有一點好感。
魏帝讓佟亮來審鄧氏的案子……已是明意上繼續偏袒鄧氏了。宮中的局勢,比他預想中的還要糟糕三分。
不過片刻,崔遷便將在內宮處理事宜的佟亮引了過來。
門前傳來侍從的一聲高呼:“黃門侍郎——佟亮到。”
眾人紛紛轉身,朝南殿門前望去。隻見一名身著侍郎朝服、姿態挺立的青年站在殿外,先於門檻前向高台坐榻上的魏帝躬身一拜到:“臣,佟亮,拜見陛下!”他將身體彎到最低,謹遵禮數,不敢隨意起身。
直到魏帝喚了一聲:“不必多禮,入殿吧。”佟亮才敢直起身體,向殿內行來。
江呈軼麵色愁重,躲在人群中盯著這名青年的一舉一動,鎖緊了眉心。
待佟亮與眾人同站於九階之下後,帝王坐榻上的青年,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直接啞著聲音囑咐他道:“佟亮聽令。朕命你一日一夜之內,務必嚴審核定完弘農之案的所有卷宗、人證與物證,明日此時,將最終結果告知於朕。若案卷有半點不實之處,大殿之內,廷尉府的所有官吏,任你處置定罪。”
佟亮麵露驚愕之色,似乎沒料到魏帝這樣說,神情古怪道:“陛下說……任臣處置?包括.……竇廷尉麽?”
竇月闌聽他提及自己,立刻豎起耳朵,偏過頭,用餘光朝他看去。隻見這佟亮眼中放光,似乎尋到了報仇的機會一般,緊緊攥著袖子,手掌漸漸成拳。
竇月闌背後一驚,餘光瞥著他時,下意識朝階台之上的魏帝望去。
隻見坐榻上的青年天子略挑眉頭,似乎彎了彎唇角,低聲沉吟道:“不錯,包括竇廷尉。”
這帶著玩味的話音落罷,魏帝緩緩扭頭向右側看去,恰好與竇月闌的目光交錯,眼神中帶著一絲隱晦。
竇月闌大為震駭,頓時全身緊繃。他萬萬沒有想到,魏帝竟然為佟亮放權至此。站在廷尉監使中央的江呈軼也有些驚惶,他原以為,就算魏帝想要護佑偏袒鄧氏,也會顧及群臣的諫言,不會任意而為。可如今,為了從鄧氏所犯的各類案子中找到突破口、救之水火,魏帝竟然直接不考慮竇月闌的處境,甚至還將處罰之權交到了佟亮的手中?
他入宮前,同竇月闌十分肯定的說過:為了他的家族勢力,魏帝怎麽也要忌憚三分,不會真的對他做什麽.……卻沒想到,打臉的時刻這麽快便到來了?
佟亮……攝權過廣,仗著聖寵,在京城之中風光凜凜、作威作福,行為極其不檢點。竇月闌曾因他狐假虎威,欺壓無辜民眾的事情,在朝中上奏彈劾過他。
故而,兩人之間的嫌隙頗大,可以用仇敵來形容。
眼下,竇月闌隻是如實稟報弘農一案,魏帝就將此事托付給了佟亮。那麽明日,倘若他從人群中衝出,脫衣去冠代罪……澄明冤屈時.……不知魏帝會怎樣動怒,怎樣懲治協助他入宮的竇月闌?
江呈軼心中,對原本的計劃生出了一絲質疑,瞬時垂首,繃緊了身體,細想到底如何應對如今這樣的狀況。
佟亮即刻興奮道:“臣謹遵聖旨,定然仔細核查弘農案的卷宗,嚴加審問廷尉府官吏以及證人。”
魏帝再挑眉頭,咧著唇淡淡道:“佟卿可要遵守承諾,一點點,認真核對。朕今日今夜,便與爾等一同候在這南殿,坐觀審案。”
佟亮聽此,身形猛地一顫,不經意抬首望去,便見青年天子慢悠悠睜開了一雙眸,眉峰淩厲、眼角上調、薄唇淺勾,正衝著他微笑著。
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佟亮當即收起了心思,垂下頭去,提起衣擺,跪拜於地,心驚肉跳的回稟道:“臣、臣遵旨。”
江呈軼與竇月闌此刻的心情,正如波湧浪拍一般,洶湧起伏著,各自屏足呼吸,不敢妄動。
聽到佟亮的答話,魏帝才繼續合上了眼,側躺在帝榻上休憩。
南殿之上,長達一日一夜的審問核查,就此開始。這十二個時辰,對於任何一方,都十分的艱澀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