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呈佳提著裙擺,緩緩朝前廳踏來。她走得慢,徐徐而來,帷帽上掛下來的白紗輕輕在涼風中浮動,小心掀開一角,露出了半張仙容。廳上的一席人紛紛朝女郎投去了目光,原本頗有些嚴肅沉悶的堂席終於升起了一絲溫度。
房四先眾人一步,站起了身,畢恭畢敬的向江呈佳行了一禮,鄭重道:“屬下參見閣主。”
話音落罷,席位上的其他人便也紛紛起身,隨著房四,一一朝女郎行禮,並異口同聲的喊道:“閣主!”
“今日是家宴,你們朝我行如此大禮作甚?”江呈佳笑著,依靠沐雲所施的布偶術,辨別著身前的路,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走入堂內。
她踱著小步子,朝寧南憂身邊行去,來到食案後,才轉身向眾人道:“快別站著了,入座吧。”
主座上的兩位郎君,凝望著她,不敢移開半點目光。
江呈佳承受著這樣灼烈熱切的注視,若無其事的入座。見她如此模樣,寧南憂與江呈軼默默對視一眼,臉上的神情更變得古怪起來。
女郎到場,宴席才算是真正開始,底下眾人終於展開了笑顏,各自交談起來。
“薛青、袁服,這半月,讓你們在宮獄內牢裏受苦了……”房四舉起茶盞,滿臉愧疚說道。
薛青與袁服,放歸東府司後,梳理清晰了一番,人比剛出宮時精神了許多,隻是眼角眉梢、臉頰顴骨仍有斑斑點點的青紫淤痕。
大難過後,他二人得幸活命,已是萬般感激,對自己這些日子所受的苦,全然不在意。兩人相視一笑,遂而朝房四敬茶道:“四叔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這半個月,我二人雖受了些苦,但也受益非多。自此之後,我們行事必將更加謹慎。如今既然已出宮,它便是往事了。”
房四見狀,心中豁然開朗,摸著花白的胡子笑道:“你們能這樣想,我也算放心了。”
江呈佳豎耳聽著這幾人的對話,唇角不禁向上一挑,莞爾笑了起來。她注意著庭上眾人的動靜,聽了半晌,唯獨沒有聽見燭影的聲音,於是便出聲詢問道:“燭影?”
堂下右側的席位上,燭影跽坐在角落裏,正悶悶不樂。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對廳堂上的暢談交流聲充耳不聞,也自然沒有聽見江呈佳的叫喚。
女郎覺得奇怪,於是又試著喊了一聲:“燭影?”
坐在燭影身側的拂風,正顧著與閆姬說笑,聽見閣主叫喚了兩聲,身旁的人卻一直動靜,便扭頭望了過去。
隻見燭影緊緊握著酒盞,靠邊坐著,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神色沉沉。
拂風皺了皺眉,拿胳膊肘悄悄頂了頂他,壓低嗓音道:“閣主喊你,怎麽不回話?”
燭影卻像是被人驚擾,身體猛地一顫,目光朝拂風望去,眼神呆滯空洞。
他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的問道:“什麽事?”
拂風滿臉疑惑的盯著他,問道:“閣主方才喚了你的名字.……你卻沒有作答,你這是怎麽了?”
燭影這才向主座望去。隻聽江呈佳再次喚道:“燭影?”
他收斂思緒,立刻向她拱手抱拳道:“閣主喚燭影,有何吩咐?”
他終於回答,江呈佳心口鬆了鬆,聲音也輕柔起來:“瞧你一直不作聲,便想看看你怎麽了,誰知你好似在思量什麽事情.……竟這麽入神,此刻才回話。”
燭影臉色惶惶,十分不佳,心裏仿佛藏了樁大事,卻遮遮掩掩道:“屬下.……無妨,隻是近日以來,尚武行的文書案卷頗多,屬下有些打理不過來,方才正在思索如何處置最好.……故而走了神。”
江呈佳聽著他的語氣有些不太對勁,便繼續追問道:“你一向行事穩當,是怎樣的文書案卷,能讓你這樣失神?”
燭影一怔,一時之間答不上話,支支吾吾半天,隨意扯了個話題道:“薛必領著尚武行的兄弟們以及千機處密探,遊走各地破除鄧氏建立多年的權勢,斬斷其後路,所歸檔的文卷眾多,比以往的案宗要複雜,其中需分類存放的有不少……屬下隻是一時有些煩惱罷了。閣主不必擔憂,這些小麻煩,之後必能順利解決。”
江呈佳察覺到了他言語間的掩藏與躲避,於是輕輕將黛眉皺起,心裏升起了種種疑惑,她收起問詢,不再繼續於眾人麵前為難燭影,打算明日私下弄清此事。
她微微頷首,低聲說道:“你辦事我很是信任。不必顧及為難什麽,按照你的想法放手去做便好。”
燭影立即應道:“屬下多謝閣主信任。”
他這樣說完,便自顧自的收了聲,繼續委頓在席位上,不發一言。
燭影的異常,堂上的所有人都瞧了出來,隻是江呈佳止住了話題,便無人再敢詢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寧南憂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江呈佳身上,並沒有心思去關心旁人,待她安靜收聲後,他便悄悄靠了過來,沉聲道:“阿蘿,你不關心關心我麽?自你方才入了這廳堂,你一眼也沒看我.……”
他嗓音沙啞,帶著一絲慵懶與倦怠,像是在她耳畔撒嬌。
一股暖洋洋的熱氣向她奔來,吹拂著她的耳垂,令她微微燥熱。江呈佳緊張的繃著身子,不敢放鬆,小聲說道:“我哪裏不關心你了?隻是,廳堂上這麽多人,總得在他們麵前注意點分寸。”
寧南憂挑眉勾唇,調侃道:“我們阿蘿.……原來在下屬麵前是這樣端莊的一個人?”
江呈佳沒心思同他嬉笑,總覺得危險,害怕寧南憂發現自己的異常,於是淡淡哼了一聲道:“我在外人麵前維護你的麵子,你也要保住我閣主的威嚴才是.……”
寧南憂聽著她的話,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道:“原來我們阿蘿,也是要麵子的人?”
江呈佳故意往左邊移了移,表現出不樂意再同他多說的模樣,端起茶盞,默默品鑒。
她仍像以前那般活潑俏皮,寧南憂觀之,心裏的疑慮頓時少了許多。江呈軼悄悄觀察著女郎的一舉一動,實在找不出什麽疑點,便慢慢放下了擔憂,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宴席愈發熱鬧,沐雲端著一碗湯藥姍姍來遲,眼見堂上的景象出奇的融洽,便稍稍緩和了沉重的臉色,揚起笑容道:“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啊?諸位都在談論什麽呢?這樣熱鬧?”
眾人循聲望去,瞧著沐雲踱步而來,便再次起身向她微微行禮道:“雲菁夫人.……”
主座上的江呈軼興致寥寥的飲著茶,本是百般無聊,聽見沐雲的聲音,便立即來了精神。
他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那對恩愛夫妻,有些賭氣,從座位上起身,徑直朝門口行去,跑到沐雲麵前,親切道:“你怎的才來?我等你許久。”
他帶著點嗔怪的意味,黏在沐雲身邊,瞥見了她手中端著的食案。
沐雲小心翼翼的移著步,看都不看他一眼,隻顧低著頭看藥。江呈軼見她不理自己,便有些委屈道:“我也是今日才回來,你怎得這樣冷淡?你且瞧瞧阿蘿與她的夫君……甜膩和睦……你瞧瞧看我們兩人。從下午開始,你便沒怎麽同我說過話。”
沐雲一陣無語,抬頭瞪了他一眼,抽抽嘴角道:“沒瞧見我正端著藥碗麽?你不幫忙也就算了,還在這裏幹擾我?”
江呈軼往食案上放著的藥碗瞧了一眼,隨意問道:“是阿蘿的湯藥?”
沐雲點頭道:“當然。”
“怎麽還要你親自端過來?阿蘿身邊跟著的那兩名女婢呢?”
沐雲應對自如:“今日下午,水河奉阿蘿的命令,去街市采買了,方才將將歸來。她買回來的東西有些多,實在拿不過來,紅茶便去幫忙了。我正好在東廚,瞧著這湯藥快要煨好了,便順便端過來了。”
江呈軼“哦”了一聲,便跟著她來到了左側的主座上。
“阿蘿,醫者吩咐每日要喝的湯藥。我算著時辰,你該服下了。”沐雲從食案上端下湯碗,遞到江呈佳麵前。
這女郎稍頓了頓,掀開白紗,伸出一雙潔白的手,正準備接過,沐雲卻稍稍用了些力,讓她沒能將湯碗拿走。
江呈佳蹙了蹙眉頭,有些緊張,害怕沐雲臨時改變了主意。
然而,隻是片刻停歇,沐雲便鬆了手,由她端走了湯碗。江呈佳聞著那散發著澀苦氣息的湯水,有些反胃,但還是捏著鼻子,屏住呼吸,仰頭飲盡。
沐雲望著,眸中生出一絲心疼,咬了咬牙關歎息一聲。
待江呈佳放下藥碗,沐雲便即刻從身上脫下了一件厚絨長袍,走過去披在了她身上,輕聲道:“天氣愈發寒冷,我回屋給你拿了件袍子,你披著也能舒服些。”
燈光通明,悠悠然灑在沐雲身上,江呈軼才發現,她多穿了一件長袍,懷中還揣了個手爐。
她將這些統統遞給江呈佳後,才安心的鬆了口氣。
然而,這些行為,卻又讓江呈軼與寧南憂升起了擔憂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