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二】廳堂相認
他以為是江呈佳出了問題,腳步一個勁兒的往裏衝,不等紅茶與水河開口,他自己已經馬不停蹄的奔到了碧棠齋中。彼時,庭院上下燈火通明,正廳內,隱隱約約搖擺著幾個人影。
寧南憂定睛一看,便瞧見江呈佳正端然坐於主座上,樣貌神情並無異狀。他這才緩下心口的不安,慢下了腳步,負手上前,踏入了廳堂之中。
“阿蘿,這麽著急喚我前來,有何要緊之事?”他跨過門檻,便出聲向廳裏的幾人喚道。
沐雲朝他望去,隻見這青年披著一層月霜,意氣風發的行來,姣好清朗的麵容透著些許溫潤,笑意柔和的看了過來。江呈佳雖瞧不見他的樣子,腦海中卻已浮出郎君的麵容,於是開懷道:“你來了,我們等你多時了。”
郎君踱步來到她身邊,俯下身子,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髻,溫柔寵溺道:“究竟有何時告知,非要我趁夜而來?”
“我有一樁要緊事,要同你細說。”江呈佳收起表情,麵露嚴肅道。
寧南憂鮮少見她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便也斂了神色,提著衣擺,雙膝彎曲,跽坐在她身側的軟墊上,轉眸盯著她的側臉瞧,耐著性子聽她說話。
江呈佳感受到了他投過來的目光,但卻沒有回頭,而是朝著角落轉去,開口道:“燭影,他來了。你有什麽想說的,想問的……盡可說了。”
寧南憂倚在她身旁,微微一怔隨著她的視線朝角落裏望去。隻見一名身穿玄青色綿長衫的人從右側的坐席上站了起來,走到他們麵前,彎腰一拜道:“屬下見過君侯。”
寧南憂皺起眉頭,不明所以的看了江呈佳一眼:“尚武行舵主……要見我?”
身邊的女郎點了點頭道:“是。”
他毫無頭緒的盯著麵前的這位青年,滿是不解。
燭影長臂揮起,忽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拜在寧南憂麵前,聲色鏗鏘的說道:“庶人盧世清,拜見淮陰侯。”
他再拜,便說出了自己的真名。
寧南憂當即一怔,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呆呆的坐在那裏,沒有反應過來。
“什、什麽?”他喃喃了一句。
燭影伏地跪著,低著頭,閉緊雙眼,心中一橫,激昂有力道:“叛臣盧遇之子——盧世清,拜見君侯!”
寧南憂倏地拍案而起,猛然從女郎身邊竄起,神情肅穆,又帶著些許惱怒與沉鬱,一字一頓道:“你在胡說什麽?!”
他一時激動,臉色大變,眼見麵前跪著的青年伏地不起,心中一顫,求證般的向江呈佳看去,聲音發澀道:“阿蘿.……你該好好管管你的下屬了,免得什麽話他都敢說!”
他本想向江呈佳求得一個否定,可誰知,這女郎卻無可奈何的閉上了眼,歎息道:“二郎,我從前同您說過,我已經找到盧遇——盧夫子當年遺留在民間的孩子。他,便是燭影。”
寧南憂吃了一驚,大為震撼,他不可置信的朝燭影看去,失聲道:“怎麽、怎麽會.……阿清,竟然就在,我的身邊?”
“燭影的身世……是我在隨你前往武陵時查實的。他身上……一直隨身攜帶著一枚翡翠冷玉,名喚——崔玉。二郎,你應當曉得,這玉是什麽來曆吧?”
崔玉。
當女郎口中響起這個名字。寧南憂心口窒息一瞬,顫顫巍巍的朝案幾前跪著的青年走去。
“你,真的是?”他蹲下身子,扶著燭影的肩膀問道。
跪在地上的青年努力壓抑著情緒,緩緩抬起頭,朝寧南憂望去,兩隻眼睛已然通紅。
“是。我是。”燭影堅定肯決的說道。隨即,他從懷中掏出一塊十分精致的翠玉,擺在寧南憂的麵前,顫抖著聲音道:“還請君侯一觀……辯一辯此玉,是否是盧氏家傳之玉。”
寧南憂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過,目不轉睛的盯著看了許久,手指不斷的在玉麵上撫蹭。他屏住呼吸,隻覺得胸口撕裂般的疼痛。
他向來堅韌,從不輕易落淚,此時此刻,卻揪住了衣襟,不斷頓捶,淚珠從眼角滑下,痛苦不堪道:“我找了你這麽多年……卻原來,兜兜轉轉之間,你就在我身邊?”
燭影默然,一言不發的與他對視。
寧南憂打量著他,眼圈裏轉著淚光。他細細深看燭影的眉眼與容貌,慢慢的,與腦海中的人像重合。從前,他隻是覺得燭影眼熟,半分也沒有察覺——原來這青年與顧夫人那麽相像.……他竟然一點也沒有想起來。
他深呼一口氣道:“這些年,你是、你是怎麽生活的?能.……說與我聽聽麽?”
燭影紅著眼眶,眸中淚色已然崩不住,瞬時滑落下來。他努力調節情緒,將自己的經曆徐徐道來:“我、我被一對姓趙的夫婦收養……日子過得還算不錯……”
他一點一點的說著,寧南憂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沐雲與江呈佳在旁,一個看著,一個聽著,都紛紛歎了口氣,頗為感慨愁惱。
兩位郎君對膝而坐,竟也是淚眼滂沱,婆娑不斷。
“趙拂,竟是收養、照顧你的趙氏夫婦的親生兒子?”寧南憂滿眼訝異,隻覺得不可思議。
這世上的緣分有多麽奇妙。他與趙拂相識於一場刺殺,本是個並不歡愉的開頭,可到最後,卻是此人指引他找到了自己多年來一直努力尋找的那個人。
“屬下亦覺得十分巧合。兄長竟在反反複複間投入了君侯的門下。或許是……緣分使然,才會有今日,屬下與您相認的場麵。”燭影垂淚,瑟瑟而顫,雙手緊緊攥著,不敢鬆懈。
他心裏此刻不知是何滋味,又苦又澀,又酸又喜。
“屬下、屬下想問一句.……當年,我父親,他真的是叛賊麽?”
盤桓推遲良久,燭影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雙目紅腫的盯著寧南憂看。
寧南憂反問他道:“你在水閣這麽多年……難道還相信這麽荒誕可笑的傳言麽?”
“所以.……當初,我們盧氏一門,真的.……真的是被人誣陷,才落得個滿門抄斬、合族流放的下場的?”燭影謹慎仔細的問著,兩眼透出迫切之意。
寧南憂深吸一口氣答道:“盧氏滿門包括在當年的逆案中犧牲的其餘三大家族,絕不會做出這樣違背君父、大逆狂悖之事。”
他毅然決然的說著,斬釘截鐵的否定一切留言,眸中充斥著對盧氏的信任。
燭影感觸頗深,鼻酸眼澀,聲音幹啞道:“君侯.……屬下,還想問……我父親盧遇,究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從未見過盧遇一眼,可卻在水閣以往收錄的文書中,大約探知了此人的脾氣秉性、樣貌容姿。可他仍覺得一切飄渺虛無,很不真切。
“你父親。”寧南憂垂下纖長濃密的眼睫,撲閃撲閃似蟬翼一般。他語氣深重的回答道:“這世上,我最愛重依賴的.……便是他。他心懷聖德,容納萬民,上尊君長,下撫黎民。從不驕奢淫逸,時刻自省,欲養浩然之氣匡扶正義。他心中有大愛,也同時關切族人,心係妻兒、兄侄與門徒。他寬和仁厚,時常推己及人,從不苛責辱罵任何庶民,待人謙和有禮。他是大魏士子心中的瑩白之月,是學子們仰望的存在。”
他極盡全力描繪著心目中的盧夫子,緬懷而感慨,逐漸悲痛欲絕。
“隻可恨,這世上奸惡之人太多,才會容不得這樣純白善良、耿直忠誠的人留於世間。”
他想起多日前去見鄧國忠時,聽到的那些話,便如置身陰詭地獄般煎熬。聽他親口說出這些,燭影更加悵然自責。
這個青年握緊雙拳,低下了腦袋,咬牙切齒的問道:“當年事……真相到底是什麽?我父親究竟是怎樣冤死的?”
寧南憂頓住,眸中放出森寒之光,痛心疾首道:“常猛軍逆案發生之前。五侯分掌天下之權,企圖架空先帝,做主朝政.……”他將當年事循序說來,一字不拉的將給燭影聽。
郎君們對坐而敘,良久之後,才漸漸平息。
江呈佳在旁聽著,心思起伏不定,情緒不斷波動,心內如同摧心剖肝般痛楚。
堂前的紅燭閃爍著,搖曳擺動。院外冷冽的風灌入照壁,衝著花叢撲去,飛出一陣清香,灑落滿地的花瓣。線香悄無聲息的燃著,沒過片刻,香爐中便傳來兩聲輕細的聲音,“劈啪”,像是火星在青銅爐中炸開了一般。
廳中憤慨激動之言,漸漸落下,逐漸傳來幾聲喜笑。
隻見寧南憂拍著燭影的肩頭道:“阿清,既然今日,我與你相認。將來,我必會拚盡全力護佑你的安危。答應我,一切險事都不要輕易嚐試,交給我來處理。你,一定要好好活著。”
可燭影卻沉下了眸色,暗自咬牙道:“君侯,我知您的打算。然則,我身上留著盧氏的血。當年的家族之仇,便不能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