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孤村女阿羅遇事
卻說渭州邊上有個孤村,村中幾十戶人家。眼見的寒食節到,村裏潘中家已揭不開鍋。此不怨人,潘中本有兩個兒子,前番私販馬匹,亂裏死了。潘中原本是西羌裕固族,隻因老婆是漢人,隨她改做姓潘。當初潘中剛來時,村裏看著他新鮮,倒也客氣。有甚事時,村裏也都幫襯他。
隻不合蕃人馬賊每每跑過來劫奪,又好殺人,時日久了,許多人便將對蕃人的仇,都算到他家頭上,欺負了他,便覺快活,心內便似報仇了一般。吃人欺負地狠了,潘中將恨便存在心裏,隻盼甚時蕃軍打來,他也好再欺負回來。
這廝狩獵放牧的慣了,不會耕種,因此吃人看他不起。便是村裏最窮苦的,看他亦顯出些驕傲神氣。村裏小孩子與他女兒鬧將起來,口裏也學大人言語,一遍遍罵雜種羔子都該殺。
這一日,鄰舍姓狄的少了物事,疑心他家,立在那裏指桑罵槐,引了一圈人在看。潘中老婆老遠聽見,氣了一通。撒眼看去,她的女兒阿羅也在,這蠢妮子聽不懂話,兀自站在那裏樂。
潘中老婆心下更怒,上前去打她兩個耳刮子,將阿羅一把推倒了,罵她便道:“賊妮子立這不回家,要跟別人學浪麽!”阿羅從地上爬將起來,不曉得娘為甚打她,心中又冤,咧嘴哭了。潘中老婆上去揪住女兒的耳朵,叫她回家,莫在人麵前顯眼。娘倆個一前一後地走了,眾人看見都笑著散了。
不怨鄰舍疑心他家,他家生活的確艱難,稅賦又不少一毫,愁悶得潘中每每吃酒。牙婆每常勸他道:“放著闊路你不走,隻叫人喂進你嘴裏!眼見你屋裏這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賣他一個,如何不度這饑荒?”
村裏都是盤旋路,許多寒窯錯雜其間。這時間天色漸晚,孩童趕的羊回來,擠在下麵咩咩地叫。窯前有蹲著扒飯的。黃泥路窄,娘兩個一前一後地走著,前麵攆起幾隻鵝,驚叫著亂撲。聽見動靜,有閑人端著一碗飯,從窯裏出來急往下看。
當下娘兒兩個回來,阿羅這委屈還沒完,一麵跟著她娘走,一麵抽抽噎噎地哭。已是十幾歲的大女孩了,因素日挨餓,看去阿羅個頭仍小。她娘本待心軟些,怎奈見阿羅兩眼不知的呆模樣,實在不喜,一路上又把阿羅罵了一遍。
不容易進了門兒,母親便罵阿羅道:“快安排飯!正事甚麽都不做,隻會站在那傻樂。呆憨憨白一雙眼,不知成日想甚麽。”安排已畢,女孩們各捧著個碗散開來,或蹲或坐吃去了,此時卻見有客來串門兒。
此卻不是別人,又是本處的牙婆,因去鄰村說媒回來,吃多了幾杯,模樣已是醉醺醺的,手裏拿著串五男二女撒帳錢,路過這裏看一看。兩口兒因見來了人,口內不免客氣幾句,便喚阿羅倒茶來。牙婆言道:“且放著茶,才在外頭吃了來。”兩口兒也就叫罷了。
兩口兒笑著問她道:“嫂子吃飯了不曾?”牙婆便道:“兒子不在,隻我一個也懶得打火,才在前村吃了來。”牙婆自一麵說,回頭看看破交椅,坐了一半身下來。看看他家的飯食,歎息一回,不免又把舊事來提。潘中言道:“這幾個女孩兒是我的命,將來指著她送終,休說一個,半個我也不肯賣。”
牙婆言道:“待她大了,將來亦不免配人,如何留她到老?你如今賣一兩個,她也到了好去處,合家亦不至於餓死。若她得了好造化,渾家受益。如今東京城裏的貴人們,偏好蕃人女孩兒,說不準遇著個大恩客,日後接你去了東京,合家跟著受享富貴。強似嫁與個窮漢,一世受苦。”
潘中素日遭人言語的,聽了氣憤,不好當麵罵她,遂不接話。牙婆見他兩口兒不言語,便也走了。幾個女孩聽說賣她,嚇得躲到娘背後,口內啼哭,無心動箸。數內獨阿羅麵色不變,自顧吃喝,並不去躲。
潘中這火沒處發,見不得阿羅沒心少肺的模樣,心內憤怒,免不了將她罵一通,口內言道:“我跟你娘眼看快要入土的人,若是不為你們幾個,如何萬辛萬苦搬來這裏,受這個罪!”
依阿羅看,亂蓬蓬的荒草地也沒什麽不好,同這邊裏比,她更喜歡趴在灶台邊燒馬糞、跟在姐姐的後麵,學她往奶茶裏泡上新舂的米,坐在氈房外數羊骨頭、搓馬鬃毛,湊在人群裏聽《格薩爾》,看年老戴高帽的釋比引眾人跳羊皮鼓舞。哪怕隻是在黑漆漆的氈帳裏吃風沙,也比在這裏強得多。
距村百十裏有個靜邊寨,寨中有幾個黨項人。昔日在風雪裏迷失了路,又冷又餓的時候,摸入潘中的氈房,是他家一碗奶茶救了命。平素與潘中相好,甚事都幫。既然生活不好過,潘中有意去尋他們借些錢使。主意既定,次日一早,潘中便去寨中借錢去了,長生天保佑,但願收獲能好。
待爹走後,少不得眾女又去田間勞作。肚裏無食,幾個姊妹拽耙扶犁了兩隴,早已累的站不起來。過路的兩個村人看見時,口內言道:“不怨潘姓的過得窮,果然蕃人沒打算!先前下了些春雨,地鬆軟些,人說叫幹,哪裏肯聽?隻因女兒們嚷累,舍不得使她們幹。如今再做,不比先前更累人?”那兩個說著去了,眾女厭惡他們說壞話,待他走後,免不了在背後“呸”一聲。
不容易到了晌午,這活已經做了大半,娘已送了飯過來,眾人歇息。母親心疼女兒們勞累,家中又拿不出糧來,不免內疚。須臾姊妹們盛好飯,各尋個去處吃去了。阿羅吃了一大碗,又過來添。母親看見她便急。眼見得阿羅年紀不小了,仍舊沒人上門來提親。兩口兒急的了不得,她自卻不急,衣裳也不做,針線也不學。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根本沒當一回事。
當下盛了滿滿一碗,先不與她,母親便要與她說話。阿羅累了大半日,心裏隻想著歇一歇,哪有心聽?低著個頭兒一言不發。母親本待好好說,講了大半日,說得嘴皮也破了。去看她時,見阿羅呆坐在一旁玩手指。間或把頭抬起來,兩眼卻望向別處,仍舊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甚是失望,免不了又將她罵一通。
眼見得娘收拾了家什回去了,姊妹們去溪邊飲水了,剩下阿羅一個人,坐在一棵樹下吃。有鳥衝著這裏不住地叫,聽得心煩,待到阿羅打它時,那鳥投石也似地飛走了,隱到鮮綠的葉裏沒了,忽聽崗上有人喚她。
阿羅順著聲望去,此不是別人,正是狄家的女兒燕兒,平素常與阿羅糖吃,阿羅便喚她姐姐。這妮子遠近有名的好模樣,又兼會唱,因此上娘不喜她,叫阿羅與她少往來。
跟前姊妹們都不在,無人告狀。既聞她喚,阿羅不顧忌便去。燕兒待阿羅走將來,口問她道:“二妮子,聽說你要嫁人了!”阿羅說道:“沒有的事。”
燕兒湊來低聲道:“聽我娘說,你爹爹要將你嫁給靜邊寨裏阿木叔的兒子達兀瑪。那人據說是個瘸子,不好討人。你爹欠了他家的賬,要抵你出去哩。”阿羅言道:“胡說的事。這事我怎麽不知?”
燕兒笑道:“你這呆子沒頭腦,每日裏隻知道吃喝,省得甚麽?爹娘們全都是騙子,他們說待孩兒們都一個樣,不偏不倚,你就信了?你聽我言,休要去聽他們的話。隻這般催你時,他們怕你老在家裏,吃人看見了笑話,急要打發你出去。將來你若受人欺負,聽天由命,他們卻不來替你。”
阿羅聽了這番話,自住了吃,不言語了。燕兒趁熱打鐵道:“我的姐姐不就是麽!爹媽為了多要聘禮,胡亂將她嫁出去,前番裏忍不了欺負,上吊死了。為你想時,不若跟隨我去靜邊寨。我教你唱些曲兒,去酒樓裏趕個酒座,凡事自己做了主,又不出力,掙錢又快!強似在家聽聒噪。”
正說話說間,燕兒的娘老遠看見,口罵她道:“四姐,死哪去了?怎地還不去汲水?不容易回來一趟,隻知道耍!跟你的老子一模一樣,慣會躲懶。”燕兒聽見不耐煩,轉過臉去應一聲,回頭又道阿羅道:“晚間你便去找我,跟你細說。”眼看著燕兒隨她娘走了,一麵從她娘背後轉過頭,將手比作個喇叭樣兒,口裏不出聲地道:“晚上找我。”
至晚回家,阿羅吃了幾口熱湯。今日雖累,卻睡不著。一者是餓,二者聽了燕兒姐姐的話,心裏免不了要琢磨。她在這裏住得不好,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便懷念日頭底下的草場,羊群圍過來咩咩地鳴叫。今日燕兒說了這事,攪地她翻來覆去了半宿,已是睡不著了。她要問娘打聽一聲,趁黑摸下床來。那阿羅白日走路尚跌跌撞撞,更別說在黑影裏。一時間隻聽地上四處叮當亂響。
母親就歇在外間,此時聽見了動靜,急爬起來問。真要阿羅開口問時,她卻怯了,隻怕娘聽了不高興,便要罵人。阿羅急忙扶住那響的,推說口渴,摸了隻瓢去舀水吃。
須臾飲盡了一瓢,走將過來又待說時,阿羅猶豫了一下,又沒問成。夜裏擾了娘的好眠,怕要挨罵。忽然憶起燕兒的囑咐,阿羅遂推水火,自外麵去了。母親罵她一遍賊妮子半夜裏鬧貓不睡覺,自躺下了。
鄰家的燈仍亮著,正在說笑。桌上擺了好些酒肉,一撥人正在賭錢。隱隱聽見裏頭燕兒的聲音,似在唱曲。阿羅不敢進那門,自倚著那牆坐下來,尋思一會兒,卻沒頭緒。此時心裏一堆亂麻,沒人拆解得開。